大筒木黑绝

　　临到京都的那一天早上，天空不知为何，一直没有亮。
　　从窗外看过去，外面乌云密布，狂风席卷着海浪，远处的陆地在覆压而下、沉沉的阴云中已经隐隐可见。

　　等吃过早饭，外面依旧很暗，甚至在船内也必须点起灯笼来，不然连近处的物品都看不太清。
　　甲板上已经被封锁了，因为害怕将要到临的暴风雨影响回程，阴阳师在船外设置下淡蓝色的结界。

　　看着外面若隐若现的灵力屏障，真夜心里的阴影又蔓生出来，缩在屋子里没有出去的想法。
　　他让小斋陪在自己身旁，外面风鼓动船帆、击打着船身的呼啸声，一阵接一阵，仿佛不知名的妖魔的嚎哭。

　　金发女孩只穿着里衣地蜷缩在榻上，凝神听着，面色不觉带出几分苍白。
　　他诞生的时候……也是这种天气。

　　·

　　真夜诞生的时候，正是他两个哥哥合力封印辉夜姬的时候。

　　漫天尽是被搅动成漩涡一般的灰色云雾，天空那么低，叫人喘不过来，空气中弥漫着烧灼的灰烬，难言的草木、泥土混合而成的涩。

　　——只是在风中，刚一接受到这个世界的气息，便感到一阵晕眩。

　　来源于头顶的人们。
　　在兄长掌下，一点点被涌上来的陨石所包裹住的卯之女神，从雪白的长发到纯白的眼，直至尽数没入灰色的石块间，再看不见。

　　天顶的大战，在抬起头、凝望这个世界的真夜眼中，渐渐凝固成一副灰白的画卷——
　　自那以后的日子里，他都在恐惧中回忆着日思夜想的母亲的面孔，一点点描摹，通过那仅有的一些印象去拼凑着，但总不能够完全得知。

　　大筒木羽衣、大筒木羽村……同样是妈妈的孩子，他们从出生到长大，一直都是在辉夜的注视下。

　　在母亲的手中长大，对一些人而言似乎再普通不过。
　　却是真夜梦寐以求，也求之不得的东西。

　　他的诞生，没有人会期待，没有会感到高兴……因为就连诞生本身这件事情，也是不为人知的。
　　在诞生之初，还懵懵懂懂的时候，亲眼目睹母亲被封印，望着两个哥哥的背影，极端的恐惧的驱使下，他慢慢背离了战场，将自己沉入地下，顺着河川，逃离到谁也找不到自己的距离。

　　最初，只是一滩黑泥的真夜，饿了就啃泥巴，渴了就喝露水，做什么都很困难，一大半的时间都处在饥饿与混沌中。
　　后来，他按照人类的形态化形，掌握了行走与跑步，知道绿色的植物也可以吃，虽然有的吃了、身体会很疼，要缓和很久才能恢复，但慢慢能够吃饱，不用再为饿死烦恼。
　　只是，日渐习惯这种流浪的生活后，在偶尔抬头，瞩目更高远的夜空时。

　　心里却始终有一股在诞生时就已经产生的恐惧与仇恨、挥之不去，深深扎根在他的心底。

　　——太渺小了。
　　渺小得令自己也感到失望透顶，在两个哥哥可媲美神魔的力量下瑟瑟发抖，仿佛蝼蚁般屈辱地苟延残喘着，落汤猫一般，打着喷嚏地逃走。

　　即便后来，看着因陀罗阿修罗因为他而反目成仇，这种感觉也开始有了要消退去的迹象。
　　然而一到这种天气，失去一切的感受依旧卷土重来，依旧重新涌上心头，支配了他的全部心神——

　　他看着窗外的聚集的阴云，耳边嗡嗡作响，不多时，雨也下了起来，嘈杂地打在船舱之上，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轰隆隆的水声里，船身晃荡着，真夜逐渐有了晕船的反应。

　　怜惜她年幼，又是第一次去到这么远的地方，小斋看到她没有精神的、苍白的小脸，心疼得手足无措。
　　寸步不离地挨在她身边，给她唱摇篮曲，哄她睡觉。

　　“紫姑娘，睡一觉就好了，起来以后雨就停了，我们也就到京都了。”
　　坐在榻旁，来着藤原的侍女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轻抚着真夜的后背，替她擦拭去额间鬓角渗出的冷汗，抚摸她柔软的长发。

　　真夜侧睡着，没有力气地抬起眼睑去看她一眼，示意自己会努力的。
　　小斋就在她身旁，一面安抚着她，一面絮絮叨叨讲一些事，声音轻柔而和煦。

　　“等姑娘到了京都……就有很多新的家人需要认识啦。”

　　“现在藤原家的继承人呢，名字是藤原无惨，无惨少爷是现任家主的长孙，也是紫姑娘你的哥哥。”

　　“他的年纪跟赖光大人差不多大，只是因为天生的体质原因当不上阴阳师，一直卧病在床。
　　要不然，说不准这次过来接紫姑娘的……会是这位少爷呢！”

　　“不过，大家对无惨少爷一直都没有放弃，家主也是，夫人也是，找了京都有名的医师为少爷治疗，自己也一直为他抄写佛经祈福——都在等他好起来。”
　　小斋拿起一只手做了个祈祷的动作，她说：
　　“而且……无惨少爷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呢，明明生病已经很可怜了，但一直都很努力地在接受治疗，真希望他能够早日康复。”

　　她想了想，又说：“还有呢……藤原家的小姐，也就是紫姑娘和无惨少爷的姑姑，是现今的弘徽殿女御，天皇陛下的中宫夫人。”

　　“以后一定会有见面的时候，所以也要记住。”

　　“不过，自从那位若藻女御入宫之后，最近都没怎么见到藤原皇后高兴的样子……”
　　“唉，因为那位若藻妃子，陛下对藤原皇后很冷淡呢，连带着现在的藤原一起——”

　　“这些事情，等紫姑娘去到她们中间，就慢慢能理解了。”

　　她仿佛叹了口气，声音渐渐低迷，到了后面，真夜已经听不太清了。
　　他抬不起眼皮，身体紧张过后，接连而至的便是铺天盖地的疲倦，在急促的风声与雨声中，陷入了黑暗的梦境。

　　梦里，往事如同附骨之蛆如约而至，蚕食着他的神魂。

　　「不能休息。」

　　「不能放松警惕。」

　　「不能够停下脚步……真夜，真夜。」

　　「还有好多事没有完成，我…我还在等待着你——」

　　在这声音中，真夜感觉一阵将要击穿灵魂般、连身体也要四分五裂般的疼痛。
　　让他不禁在梦中、也出声挽留道：

　　「我能做到，请留下来……不要走。」

　　「让我看看您的模样……一眼也好。」

　　没有回应。

　　·

　　轰隆隆——

　　连绵的雷声落在海面之上，在船体轻微的晃荡中，金发男孩睁开眼眸，清醒过来。

　　将要照亮世界的闪电在眼侧一瞬亮起，在这几息、也许是几息过后，黑洞洞的屋子被照得一片惨淡的白。

　　窗户并没有关，雨声雷声跟狂风一起卷入，没有冷感，他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偶尔会发生，毕竟不是自己的身体，躯壳与意识不能很好的同步，真夜习以为常，慢慢等待神经的复苏。

　　倾斜的雨点扑上案桌，瓶中的插花被打得一片狼藉，湿漉漉的残红洒落其上。
　　又是一道闪电，光影交错的一霎那，余光间，真夜瞥见床头一个影子。

　　他已渐渐能动，便撑起一点身子，唤道：“小斋？”

　　那影子仿佛动了动，却没有回应。

　　“……为什么不回答我？”
　　没由来地感觉到委屈，梦中的失落与现实重叠起来，金发男孩眼中涌现出气愤的水光。
　　他在榻上，从被褥中爬出，伸手去拉黑暗中的人，长而柔顺的金发压压落满了瘦削的双肩。

　　那人被他拉住，顺从地靠近过来，从阴影下，渐露出一张年少的、却陌生的脸。

　　是源赖光。

　　他无声注目着真夜，不知到底来了有多久，站了多久。

　　后者一顿，拉住他手的手也后知后觉地松了开来 ，“你……”

　　她似乎在疑问小斋去了哪里，银发少年却已经出声了。
　　“财川是你杀死的，对么？”

　　在雨声里，他的声音比雨点更冷。

　　·

　　金发小孩不由瑟缩了一下，坐在被单上没有说话，仍带着些许噩梦初醒的茫然。
　　源赖光提醒她，“前日闯进来、要带你走的那个男人。”

　　女孩就轻轻低低“唔”了一声，回忆起来，用金发下那双猫儿一般的双瞳向上看过来，慢慢摇一摇头：“不是我。”
　　她细声细气地说道，看样子还有些半梦半醒的。

　　完全是没什么气力的辩解，然而她的姿态却那样无懈可击——那样的无害与弱气，没有人会将其、与杀人的怪物联想在一起。
　　源赖光从鼻间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眉眼舒展，仿佛是无奈地笑了，缓步折过来，坐在她的身旁。

　　真夜的视线跟随他的动作而牵动。

　　近看之下，银发的源氏少主实在俊美极了，尤其是他还很年轻，灵魂未曾被俗世玷污，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香气。
　　虽然这么说很奇怪，但那香气本身的诱惑，无异于饿汉面前、亭亭玉立一位等人采撷的绝世美少女。
　　所带来的，摇曳着的……芙蕖般散发开去，那种稍稍带着青涩的清甜。

　　自鼻腔涌入喉咽，那种甘美……
　　真夜忍住吞咽的欲望，杀意与饥饿感在脑内交织，望着少年的眼神不由更湿润与朦胧了。
　　她抱膝坐在床上，细嫩的手搁在双膝，垫在下颌下，金发如海藻般落满了后背，使得她看上去犹如迷路的小鹿。
　　连那细微的警惕紧张也都是可以原谅的。

　　源赖光抬手抚摸她的鬓发，他对其仿佛情有独钟，感受着女孩细微的颤抖，依旧缱绻道：
　　“你知道欺骗我的下场是什么吗？”

　　在狂风大作、分不清日夜的暴雨中，灯火尽灭的屋子更显得寂静非常。
　　真夜勉强勾起唇角朝他笑了笑，但很快就因为委屈，而消失了，好似不清楚他的态度转变。
　　轻轻问道：“为什么这样问呢……”

　　她金色的眼眸在幽暗下更显璨丽华美，声音怯生生的，叹了口气，“……我好像还没弄懂呢。”

　　光还在断断续续的雷声中明灭着，只有她眼中的眸光仿佛恒星，在那浓密的睫羽下扑闪不定。

　　对面人英俊的面孔几乎一刹那冷漠下来。

　　他的手还停在真夜耳畔，眼眸却如覆盖上一层冰霜。

　　“那条巷子里，我找回了所有的破魔箭，其中一根箭上，沾着妖魔的血。”

　　“我确信，我击中了它，也许是手臂，也许是肩膀。”

　　“虽然被它逃走了，然而我箭上的灵力，依旧会如刀刃雷霆一般，日夜不休游走在它的伤口，直至……它的半边身体完全毁坏。”

　　他那双赤色的眼瞳凝注在女孩脸上，每说一字，那时记忆涌上来，真夜的身体便愈疼一分，到了后来，鬓间再次渗出冷汗，面色也完全苍白下来。
　　那张娇妍的小脸如皎洁的百合的花蕊，在暴风雨中被打湿。

　　金色的瞳孔已缩成细细一点。

　　她想要说着什么，但没有说。

　　又一道闪电乍起。

　　源赖光俯身缓缓凑过去，眨眼间，两人呼吸可闻，他那叫人倍感煎熬的目光向下、落在真夜的眼睛上，再凝滞不动。
　　他同她讲：

　　“不要骗我，你知道……我是信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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