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陆成江

　　“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不用把你放在心上，收了点好处才让你留下来的，就让你想做什么做什么了？”
　　“招人的时候，学费不够你妈就哭着来求我们，现在看来，是你出的主意吧。”
　　“还有那天你爸过来带着他的另一半，看样子和你的那个妈不一样的可不止一点点。”
　　“怎么不说话了，以为自己在别人眼里有多光鲜亮丽？以为只要我不说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留这自己反省反省吧，以后安分点，别浪费别人的时间。”
　　主任一顿劈头盖脸地数落完，也没管他是什么反应，让他待着反思就拿起桌上的东西出去了。

　　先不说这个教导主任怎么突然这么重视他的事情，估计是那边吩咐了不少。再说他这些话是从哪张嘴里学来的可想而知。
　　不用把我放在心上？那还真是麻烦你打个电话说尽了自己的家丑和难听话，特意支招让人来恶心我。
　　陆知航打心底讨厌他这种装腔做派的态度，总以为自己有点钱有点人脉就可以掌控一切，仔细想想他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说到底还是本性难改。

　　自从摊上老沈这样责任心强得过度的好班主任，陆知航听过的批评大道理就不计其数，算算估计都能按本数的，所以他也知道尽量表现的没有反应才能让自己尽快脱身。
　　这么好一会儿等着主任训完，陆知航也没听进去多少，本来都想好表现的自己有些忏悔，装样子站会就开溜。

　　谁知道那个主任出去就出去还反手把门上了锁，快到让他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关里面了。
　　而且陆知航记得他进来的时候门上也没东西，不知道是打哪掏出来的一把锁，估计是提前就打算好了。

　　想了会陆知航就随便挑了张办公椅拖着移到墙边，坐上随意地一靠，伸手勾着旁边的门把拉了拉，不出意料的又听见门外铁锁碰撞声，翻了个白眼就把手收了回去。

　　身后的墙上是一些奖状证书，不过掺水性十分之大，他刚仅仅是粗略地扫了一眼，就看到一张校内篮球赛冠军班级的奖状，应该是看那“冠军”俩字挺了不起的，颁发之前打印了一张来充个数。
　　正对着他的墙上挂着各种不认识的领导合照，反正照片里嘴角一勾眼一眯都长一张把“慈祥”写满了的脸。另外还有什么比较重要的事，找个好看点的场景，拉个横幅握个手拍张体面的照就挂上去了。

　　总之陆知航这么一圈研究下来，发现屁大点会议室居然连个窗都没有，他郁闷地觉得上面的那些老头肯定是开会的时候闷傻了的，光是个政教主任就这么神经。
　　努力想着些能让自己稍微放松点的事，但这么一安静下来，陆知航还是仰面盯着眩目的灯光陷入了沉思。
　　……他会这样说倒也不意外，反正他也从来没正眼看过我。

　　“父亲”这个词对陆知航来说从来没什么概念，出生起他就没机会去感受这两个字到底象征怎样的形象。
　　再到长大点，目睹了别人美满的家庭，他就明白其实只是他没有而已。
　　但他妈说总有一天会回来的，陆知航谁都不信，只信她，所以开始每天想着，想着什么时候能让那张小饭桌坐上整整齐齐三个人。

　　而陆知航现在对那个男人是能避则避，并不是因为他的期望到了尽头，如果生活一直平平淡淡的，他倒也可以一直期待下去。
　　但偏偏那个人用了最残酷的事实一下子把他打入极致的失望与愤恨中。
　　他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忍着性子安分了半个学期，就为了不让他再注意到自己一点消息，不想再和过去的生活扯上任何联系。但现在照着老沈这执着的劲，应该是不得不引起那边的注意了。

　　陆知航缓缓合上了眼，手指轻轻敲着座椅的把手，越来越慢的打着节奏，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他觉得无论自己走的多远，“过去”这个词就像一条镣铐无时无刻不禁锢着他，每一处都深深地陷进血肉里，印下难以磨灭的疼痛。
　　可怎么样他都没办法开口，腐臭的血腥味透过所有的屏障，萦绕着他压得他喘不过气。

　　陆知航这一觉睡得很浅，他在等着被人叫醒，但一睁眼却发现眼前仍然是一片漆黑。
　　稍微挪了一下，陆知航就知道自己还坐在那张仿佛得了骨质疏松的办公椅上，不得已努力蜷缩着身体，想让腹部不知道哪从刚刚就突然冒上来的刺痛感减弱一点。

　　他不相信有什么医学奇迹是睡一觉就能瞎了的，也不想再睁眼，独自待在一个密闭的黑暗空间里，他生平最讨厌的就是这样一个处境。
　　陆知航感觉坐着的这张应该是假皮的办公椅已经要被自己抠破了，往下瞄了一眼，果然门缝底下还能透进来光。
　　估计是跳闸了，真够衰的。

　　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往办公楼的四楼跑，但他还是勉强抓着把手下了椅子，蹲在门边脱下外套把袖子一点点往门缝里塞，现在他倒是庆幸自己穿的是秋季的校服外套，要是穿的冬季大棉衣，他就只能团成个球跟对面一墙看不见的老头干瞪眼。

　　熟悉的疼痛席卷上全身，陆知航倒吸了口冷气，反而又扯到了痛处，赶紧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一口大气都不敢喘。
　　他眯了眯眼，视线里那道光都开始变得有些模糊。

　　陆知航甚至觉得他现在的处境比刚刚更糟，对比拿针在胃里搅的感觉，他更不喜欢把后背交给未知的黑暗，况且想起他刚闲的把后面墙上每张照片里人物的神态都评价了一遍，以及揭露了他们的真实面目作为对比，陆知航就不太想回头。
　　他曲起手指继续把袖子往缝里堆，一旦烦躁到了一种极点他就会不自主地胡思乱想，一会想着“这胃每次都揪着我事多出岔子就不能不长胃吗？”，一会又想“睡了这么久现在该快中午了吧”，这么一直想到了“那主任该不会没良心到把我丢下了？”陆知航才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丢下”对于他来说带来的是一种害怕的心情远超于讨厌。不管他表现得有多不在意，接连的抛弃还是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
　　突如其来的一阵疲倦感席卷了他的全身。陆知航靠在墙边缓缓地闭上眼，眼前却仿佛在突然间有了一片逐渐放大的光亮，接着有一道黑影落在他面前。

　　那声音不急不缓的十分柔和，像是要一字一句的飘进他的耳里，“航航，你别走好不好？留在妈妈身边，别离开我。”
　　陆知航只是蜷缩着躺在地上，垂眼盯着地上的尘埃终于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光亮。
　　直到耳边又重回寂静，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其实他现在也几乎感受不到什么。

　　像是看不惯他这样忽视自己，女人蹲下来，挡住了他眼前的光，接着有一阵温热的触感倏地落在他的脸上。
　　按道理来说，这应该是他这几天来接触到唯一的一点温暖，陆知航还是只感受到了恶心，一股恶寒沿着那带有温度的皮肤强硬地冲击过他的全身。

　　“妈妈爱你才把你留在这的，在外面的话你会被带走的，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她说，继续轻轻用带着厚茧的指腹抚摸着陆知航的脸，放缓了声音引导着问他：“航航，答应妈妈你永远不会离开我，好不好？只要你说了妈妈就带你回家，我们回我们自己的家，再也不要来这了。”
　　嗓子哑得说不出一个音节，陆知航本来也没想说什么。

　　朦胧中陆知航只觉得他的意识就快要脱离自己的身体，但他还是第一时间感觉到了恶心，然后是失落以及迷茫。
　　他莫名有些厌恶，厌恶自己明明都要失去知觉了，耳朵却能无比清晰地听到每一句话，每一个虚妄的字句像一根根倒刺将他破烂的心撕开，在这样一种事实里以极致的疼痛逼着他清醒。

　　安静了会得不到回应，女人方才还抚摸他的手突然往下滑掐住他的脖子，急迫地尖声逼问：“你不想跟我走吗？你也要丢下我吗？”

　　又是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停。
　　陆知航窒息得有些眼晕，用了最后一点力气咬牙强忍住不适，掀起眼皮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微弱的光线中，女人却在一瞬就对上他的眼神，一种蔑视的眼神里仿佛映着她面目狰狞时的可笑。她愣了愣一下子就松了手把他甩在一边，消瘦的身形仿佛提线木偶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抿着下唇好半天又突然发疯了似的对着他喊：“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他也这样看着我，为什么？你们为什么都不喜欢我？我到底哪里做错了你们都不喜欢我！”

　　陆知航没开口说话，他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先前的反抗就让他明白，他说的什么女人都不信，每一句话都能够成为背叛她的一条证据。
　　他垂眼不去看她，门忽的又关上了，收回了最后一点光亮，他听着门外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才闭上了眼。

　　恍惚间陆知航感觉自己已经要融入这片无尽的黑暗了，尽管这是他最讨厌的，但他知道，他现在整个人都是黑的，连心也是，脏透了。
　　他挪了挪把自己的背靠上冰凉的门板，好让自己能在这熟悉的黑暗中感受到一点清醒着的真实感。

　　为什么还要继续坚持，带着满身的脏，回来装作个没事人……是为了什么。
　　陆知航把头埋进双膝里，浑身的不适和疼痛几乎要击垮他。

　　他一个人走在一条最黑的路上。
　　这一条吝啬的路，连一点幸运都不舍得分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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