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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春秋轮换,人事变迁,转眼已过六年。
马车在大道上颠簸,绕过封锁的路口,驶入通往狼山附近村落的一条小路。少年清泉一般的声音在脑海中萦绕,十四岁少女隔窗凝望,入目已是一片陌生的景象,她只见离水迢迢,不知蜿蜒去往何方,天色向晚,稀疏灯火已缀上他们今夜要落脚的村庄。
莫为将马车牵到村口,胡子花白的柏村村长与其孙提灯等候着,一见熟人面孔,喜笑颜开,亲切道:“莫大人,您可算来了。”
莫为连忙摆手:“嘿!陆伯您可说笑了,我哪是什么大人啊。今夜就麻烦您给我家小姐找个好些的住处歇歇。”
“哎,怎会麻烦?您与小姐能来小村,我们荣幸之至。”村长和蔼道。他的孙子好奇地望着莫为身后那辆华美的马车,见有一道十分惊艳的身影走出,不由得看痴了。
少女眉如远山,眸若星辰,面容清秀无比,只是肤色略显苍白,加之神情淡然,更添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缥缈之感,她一袭流云滚边的淡青曲裾,袅袅娉娉款款走来,似一缕微风掠起人心波澜,温凉难辨。
村长用桃木拐杖轻轻抽了自家孙子一下,眼含责备。少年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莫为将如轩领来,见状笑而不语,跟着老人进了村。
是夜,管家在隔壁歇息,如轩独自在屋中,照常取来玉埙吹奏一曲,静待许久,才有声音传来。
少年似很疲惫,却语含笑意,柔声问:“又无聊了?”
如轩双颊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以埙声回他:没有。
数年来她已习惯与这个素未谋面的人保持这种怪异的交谈方式,少年温和的话语能够传来,而据他所言,只要如轩吹响玉埙,心声便可直接传去他脑海,是种非常奇异的感觉。
“哈,我听得出。”少年问,“还想我讲些趣事么?”
如轩忙心说:不了不了,你近日练功也不甚轻松,还是早些休息。
少年名为子秦,在灵山苍幽阁修行,师尊严厉,课业繁重。如轩觉出他平日里也不怎么与人亲近,只独独对她十分关心。许是因为他手中的陶埙是母亲留下的遗物,当年病危之际有如轩陪伴与鼓励,以及……他以为她是自己的守护之灵。
子秦听闻传说,才知道这埙是西南巫族用以通灵之物,原有一对,陶制的由人执拿,玉制的则由灵怪保管,本不可沟通的人与魂灵鬼怪便可借此交谈。
如轩半信半疑,警惕更甚,直觉不该多了解这种诡异的事情。她听这无比温柔动听的声音数年,早隐隐心动,但除却名字之外,却不敢向少年透露丝毫。少年则是对她推心置腹。是以她了解子秦很多,而子秦并不知晓关于她的一切,甚至不知在那方倾听的是人是鬼。但他也毫不在乎,似乎仅要一个陪伴,便足以。
如轩亦是如此。只需陪伴,就能温暖。
“我曾瞎说的那些奇闻异事,你喜欢么?”子秦问。
“嗯!”如轩咬唇,郑重点头,即便知道他看不见。
子秦言语云淡风轻,坠入心间如春雨润物。他仿佛长了双千里眼,望得着如轩的神情,亦或是极擅洞察人心,仅从一个简单的“嗯”就品出女孩的心思,道:“你啊,只要我说的你都喜欢吧?”
“……嗯。”仿佛有缕温热的风拂过脸庞,如轩思绪乱了一瞬,最后还是承认。
少年笑声朗朗:“果然如此,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么啊?如轩撇嘴,仿佛真被看穿心思,无比别扭。
子秦语气轻柔;“你这样整日缠着我,也不知道若是我哪天突然消失了,你是否会无聊?”
这人今天说话怎么越来越过分了?如轩反驳道;我什么时候整天缠着你了?那边人笑而不语。
很快她留意到重点,心里咯噔一声:消失?为什么会消失?
子秦沉默许久,避开这问题,转而低声道;“若是我哪天觉得烦,不想理你了,你可别再哭鼻子了啊,乖。”语罢哈哈大笑起来。
如轩险些被口水呛死,终于确认这人今晚真是来拿她寻开心的,突然怀疑这么些年来,他是否一直把自己当只成精的小动物?
“夜已深,快歇息吧。”
如轩还想寻根问底,但听他确实疲乏,便作罢。仔细注意着那边,直到再无动静,才把玉埙缓缓放下。她努力不去想什么消失不消失的,尽管自己确有一丝如凉意渗入肺腑的慌张。可往后的事谁又能预料?何必平添烦恼。
实则眼下还有另一件事梗在心间。
这已是第五次与莫叔出行,前往玄武营看望姬如轾。因山匪不时出没,之前四趟均半途而返。战事又将起,大道已被封锁,莫为择了这条较为安全些的小路,抵达狼山南麓,经由离水畔的柏村再北上。
这次不论如何也要见到,我没有退路了。如轩这样想着,渐渐入睡。
然而这夜,可怖的阴暗世界,扭曲的血色图纹,噩梦像沉寂数载的魔鬼再一次浮出水面。冥冥之中有无形的手在拨动命运之轮,被诅咒的人看不到自己脚上的镣铐,看不到锁链是从怎样的深渊森森蜿蜒而出,亦望不见遍布荆棘的前路上烂漫如盛世一般的血色繁华。
-
仲夏之夜,姬如轾是被热醒的,他口干舌燥,翻身坐起,心烦意乱,对着屋子生起无名闷气来。
月华流入大开的窗洞,由侧脸滑至脖颈,将略显锋利的轮廓细细勾勒而出。少年生的俊朗,却因怒意被夜色染得有几分阴郁。左额角的花纹蓦然拂过红光,犹如瞬间妖魔眸动,也似霎那诡火闪烁,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庞便顿时添了一丝异样邪气。
姬如轾瞥见右侧缺了个人,剑眉一挑,锐利如锋刃的两道目光直射去窗外,果不其然,看见苏耐又静立在土坡上仰望星空。
姬如轾眼角一抽。怎么的,这人像根木棍似的在那里杵着不动,是想把天瞅出个窟窿来不成?
片刻后,苏耐忽闻身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才闭眼抛却遥远的星河,将飘忽的意识重新拉回这个人世。
“有事?”他问。
姬如轾把本要脱口而出的没啥给咽了下去,象征性地对这个算得上是朋友的人表示了下关心:“你又梦见你妹了?”
苏耐点头。沉重地,惆怅地,长叹一声。他心里记得清楚,这已是整整第三百次梦见。那个女孩至今未走出他的脑海。只要执念仍存,只要仇恨还在,她的音容笑貌就不会淡去,只会更加清晰。曾经晦暗的过往化作通红的烙铁在一遍遍烧灼回忆,事到如今,笑如春风的人内里是怎样的千疮百孔,无人能看透。
但是姬如轾或多或少知道一点,尽管苏耐极擅伪装,虚弱几日后半点忧伤也看不出来,打死不肯说出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听任原讲有个小姑娘被马车给碾死了,当下便猜出有可能是久儿。但量他神经再粗大也不会去问具体情形,揭人伤疤的事做起来不爽。何况姬如轾心里也有愧疚,毕竟他明明有机会把久儿带回家去,那样便不会惨死于街上……
二人各有心思,聆听嘈杂的虫鸣与风吹草动搅乱深夜算得上奢侈的清凉。静默许久,苏耐忽然岔开话题:“我听说大统领认你当义子了?”
姬如轾脑袋明显没转那么快,愣了下,嚷嚷道:“啊,是,今天早上突然拽我过去,莫名其妙,我还没同意呢!”随即他拔高了声调,“哎?我俩私下里偷偷摸摸聊的,你从哪儿知道的?”
“我自有办法。”苏耐神神秘秘地看了他一眼。
任原这个五大三粗的人最近受了点刺激,原因是他的副将周福在附近村里讨了个媳妇。原本约定好你单身我就光棍的好下属一脚就把他给踹了,换谁谁心里不得冒火?于是任原瞪着俩铜铃似的眼睛在营里瞅了一圈,逮着个长得像样的,拉到一边问愿不愿意当他儿子。心想你他娘成亲又能咋地,能比我有儿子来得快?
任统领的命令不容反抗,连认儿子都不例外。姬如轾就是这样平白无故多了个爹。他觉得奇怪呀,你大统领这么高的身份,随便去哪个村找找,好姑娘多得是,讨个媳妇能是难事?
这话一问,任原居然脸一红,活像只害羞的狗熊,颇为不好意思;“我这年纪这么大了,再说脾气也不好,要真有个媳妇孩子,就怕给打跑了。”
“既然这样,那你认我是啥意思啊?”姬如轾就问了。这几年任原就跟他一人过不去,几乎天天找茬。难道还找出感情了不成?
任原嘿嘿一笑:“你皮厚,耐打!你说是不?”
姬如轾当即走人。
现在回想起来,他还忍不住冒火。
苏耐看他表情略微扭曲,不禁觉得好笑:“有时候觉得,你和任统领倒是挺像的。”
“我能和他一样?”姬如轾一瞪眼,高调反驳。随后大马金刀地往土坡上一坐,装的语重心长,“咱这大统领吧,心眼不错,但就是傻不拉几的!啊说好听点那叫老实。你别看他平日里扯着个嗓门还挺吓人,真发狠起来也得是对着犬戎,就连那申大胖子,估计他也不敢惹。”
“你敢?”苏耐瞥过来,目光大有深意,眼底似有暗潮涌动。
但姬如轾压根没抬眼看他,自顾自在那叨叨:“老子是个聪明人,也比一般人狠。武力嘛,跟任原学得差不多了,再过两年绝对能超过,到时候比他强不知道多少倍。本来我是想把这家伙给整下去,报老子被他欺压这么多年的仇,不过既然被当成儿子了,那就当他已经给赔了不是,往后就一笔勾销,我呢再多罩着一个也没啥。你看这营里,如今连统领都得仰仗我……”
苏耐懒得再听下去。六年来因为逃跑和打人的事姬如轾被看管得最严,每日训练得近乎死去活来,本以为这小子会怯懦不少,结果他是收敛了许多,但多余的火气手底下没处放,就全憋成嘴上的屁话了,闸门一打开那口气大的能熏死一头牛。
他忍不住掐了掐自己的眉心,感谢姬如轾果然让他生出了想回去睡觉的欲望。可正在此时,他向来敏锐的鼻子忽而捕捉到夹杂于山风之中,十分微弱的血腥味。
姬如轾同时警觉起来,把手掌贴在地上闭眼感受了一会儿,站起身:“前几天的情报没错,浊原开战了。”
“那我们这里……?”苏耐喃喃道,看着他,用眼神询问。
月下身影健壮而挺拔,凛然正气与幽幽邪气奇异共存的那张俊朗面孔绽放出一瞬明媚的笑容,姬如轾转身向屋子走去,扬起一只手潇洒地摇摆着:“回去补觉,再晚来不及了。爷可算要上战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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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头三段,出自《诗经》
从这章开始放飞自我——
【小剧场】
作者:手机还好用吗?
如轩:嗯。
作者:那给个好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