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里簪花

　　我起了个大早收整自己，比从前每一次回家都要上心。

　　从前我每回回家，都要以最朴素的形象示人，生怕父母觉得我花太多精力在外表上，不好好学习。

　　我的父母观念守旧，总认为除了学习，别的全是次要，若我穿件稍短的上衣，他们便要教育我，说如此不好看伤身体之类。时间久了，我也习以为常，甚至化个妆回家我都能生出一种不务正业的羞耻感来。

　　如今不同，我替钟芩回家，总要让她的父母看到她光彩明艳的样子。

　　采薇细心地给我梳头发，不发一语。

　　“王爷起来了吗？”我问她。

　　我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和采薇相处，我明明不是钟芩，还这样理直气壮地问她关于王爷的事，似乎很不要脸。

　　“王爷向来是早起的，这个时辰或许在书房看书，小姐可是要找王爷么？”采薇倒是格外冷静正常，我甚至觉得她不是凡人。

　　“不是。”我赶紧否认，“我怕耽误王爷正事，你陪我一同回去也就够了。”

　　“那我去同王爷说一声。”采薇将我的头发梳好，洗了手便向门外走去。

　　我凭印象学着采薇的样子给自己上妆，各种脂粉全往脸上糊了一遍。没过多久，采薇便回来了，回来的时候，王爷也在。

　　“怎么了？采薇说你实在担忧。”王爷自然地站到我身旁。

　　我赶紧放下手中的脂粉盒子，忍不住从镜中看了采薇一眼，采薇气定神闲，仿佛不关她的事。“我怕耽误王爷的正事，王爷朝中事忙，这些日子皇上又格外重用王爷，若告假一日，怕要堆积不少事。不过是回相府而已，采薇同我回去便可，不必非要王爷同去。”

　　“我已递了折子向皇兄告假。”王爷不疾不徐，如是答道。

　　我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只默默低下头暗恼自己。钟芩是绝不会领他的情的，更不会如此承他的情。钟芩勇敢又坚毅，导致我觉得自己做什么都在给她丢脸。

　　“我也许久未见到母亲了。”王爷又道。

　　我无声妥协，任采薇继续给我梳妆。

　　会不会钟芩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我突然萌生出一种奇怪的想法来，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或许我与钟芩本来就是不同时空的同一个人，那么我们的父母也应该是在不同时空里的同样的人。

　　我顿时多了几分期待和激动，恨不得立刻就到丞相府去，确认他们与我的父母是不是同样的。

　　我坐在马车上，又是期待又是忐忑。连王爷就坐在我身边我也顾不得拘束，只满脑子想着我的父母。

　　直到到了丞相府，见到了钟芩的父母，我的梦想瞬间破灭，满心期待统统被打回原形。

　　钟芩的父亲又高又瘦，脸颊凹陷，显然不太健康，蓄着胡须，显得整个人更沧桑了。但是眼中有别样的光彩，神采奕奕，风采非凡，不怒自威，显然非池中之物。钟芩的母亲身形纤瘦，保养得当，脸上没什么皱纹，随时挂着和善的微笑。他们与我的父母半点相像也没有，我的父母胖胖的，脸和身材都刻着岁月的车轮碾过的苍老痕迹。

　　我尽量不把我的失落表现出来，露出自认为明媚的笑容向钟芩的父亲和母亲问安。

　　钟芩的母亲紧紧抓着我的手，掏出手帕开始抹泪。父亲胡须微微颤抖，脸上挂着辛酸的笑容。

　　其实他们也只是凡人啊，再位高权重万人敬仰，此时也只是许久未曾见到自己女儿的父亲和母亲而已。

　　我像个傻子一样直愣愣地杵在那儿，没法子挤出眼泪来应急，只得拧起眉头，作出伤心、想念又感动的模样来。我余光瞟见采薇，她站在王爷侧后方，两个人脸上都带着欣慰的笑容。

　　如果我是个旁观者，我也会感到欣慰的。

　　可我作为替身，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在我眼前的是一对丧女的父母，而我为了保全自己毫不犹豫地选择欺骗他们。

　　我越想越觉得难过心酸，眼中反倒泛出泪光。我看着钟芩的母亲皱着眉头，捏着手帕给我擦了擦并没有落泪的眼角。要不是王爷站在旁边，我估计她早就嚎啕大哭，连台词我都想好了，就是电视剧里总出现的那句“芩儿，你受苦了。”

　　我的母亲不会待我这样温存，我们的家庭关系向来是以爱为名互相伤害。我与父母亲都很要强，连句软话都不会说，更不可能表达爱意。

　　这个对比实在扎心，我一时鼻酸，当真淌了几滴眼泪，直到采薇过来扶我，我才如梦初醒，看了王爷一眼，赶紧止住眼泪。

　　采薇解围般笑道：“相爷和夫人惦记小姐，小姐也是每日都在牵挂着相爷和夫人呢。天渐凉了，小姐嘱咐我给相爷缝了一对护膝，给夫人做了件斗篷。”

　　门外的小丫鬟适时捧着护膝和斗篷进来，采薇便弃了我，去向钟芩的父亲和母亲介绍那对护膝是如何轻便又保暖，那斗篷颜色花样都是当下最时兴的样子。

　　二老不住点头，眼泛泪花，时不时地抬头看看我，我赶紧陪笑。

　　我从来没对采薇说过关心他们二老的话，更别说交待采薇为他们亲手缝制衣物。采薇从小跟在钟芩身边，与钟芩情同姐妹，她的话，二老肯定是信的。钟芩也的确是已经尽力为母家着想，她对父母的关爱和孝心，是不必质疑的。

　　我无比理解采薇为着钟芩做这一切，可我不理解我自己在做些什么。

　　我不为这屋子里的任何一个人，只为了自己能够保命然后安然回家。我不认为自己的决策是错的，但我有些羞愧，我半点儿也没有为钟芩的父亲和母亲着想。我现在欺骗着他们，甚至自己美其名曰给他们安慰，但等我走了呢？他们会不会因为我的欺骗而受到更深的伤害和更重的打击？

　　可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我或许有得选，向他们坦白，承认我不是钟芩，那以后怎么办呢？听天由命地看他们让我把钟芩的身体还回去？

　　我还不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还。

　　我正焦灼不知如何是好，王爷走到我身旁来，握了握我的手，轻声道：“瞧你，天渐凉了，也不知道多穿些保暖，手竟这样凉！”

　　我这是急得出冷汗了，手心肯定是凉的呀！我不敢瞎解释，只在心里祈求他不要再说些无关的话来打扰我。

　　钟父又打量了我一眼，冲采薇道：“先带芩儿回房加件衣裳，可别冻坏了身子。”

　　我跟着采薇出去，脑子都是懵的。我一点儿也不冷，甚至有点儿热得冒汗。

　　采薇显然也看出来我穿得不少，找了件披风给我换了身上的外衫，并未加衣裳，但看起来穿得多了些。

　　“多谢……”我忙向采薇道谢。

　　感谢她的体贴，感谢她帮我隐瞒，感谢她为钟芩所做的一切。

　　采薇倒也不惊讶，摇了摇头，淡淡道：“小姐莫讲这些见外话，相爷和夫人还在前厅等候，我们快些出去吧。”

　　再回到前厅时，便看见王爷在和钟芩的父亲母亲说话，我去了，也只得些多余的眼神与微笑，并不再有许多关注，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坐在王爷身旁，开始低下头来喝茶。

　　王爷对待丞相和丞相夫人，既有作为女婿的恭顺和谦和，也不乏身为王爷的气度。

　　我默默坐着，觉得屋子里其乐融融，只我被排除在外。

　　用了晚饭，钟芩的父亲便回书房处理公务，只母亲陪着我与王爷坐在厅中。少了个人，我更觉得自己突兀，便一杯接一杯地喝茶来缓解尴尬。

　　“小姐，少喝些，喝多了夜里睡不着。”采薇在一旁低声提醒。

　　我点了点头，赶紧放下茶杯，却见钟芩的母亲一脸慈爱地瞧着我，问道：“你从前喝茶不多，今日可是困了？”

　　我难于解释，便点头应道：“是有些困了。”

　　“小姐想着要见相爷与夫人，欢喜得昨晚就没睡好，今日又起得早，此时确实该是疲乏得很了。”采薇替我补充道。

　　钟芩的母亲依旧笑得很和善，望向我道：“既困了，那便快去歇着，何苦拿茶水硬撑着？”

　　“不过是想多陪母亲说说话。”王爷在一旁搭腔。

　　我一句话也没说，但我心里知道，王爷和采薇都是在帮我，我也很佩服他们，真是会说话啊。

　　母亲自然是更高兴了，连逗带哄地让我去休息，又怕我还不肯走，便领着婢女先回房了。

　　“我让菀柳另收拾了一间厢房给王爷住，小姐不必担心。”我坐在钟芩的房间里发呆，采薇突然道。

　　我点点头，想说感谢，又想起白天的尴尬场景，便闭口不言。其实我没担心什么，从前钟芩对王爷的态度，那肯定是唯恐避之不及，在王府都不肯与王爷一同用膳，更不可能与他同榻而眠。

　　但我有点想当然了，当王爷敲门的时候，我和采薇尴尬地对视一眼，然后把他迎了进来。

　　“我去厨房拿些点心来给小姐做夜宵。”采薇率先逃跑。

　　我来不及拦她，也找不到借口逃跑，只好默默坐下。

　　王爷将视线从采薇的背影转移到我身上，我赶紧低下头，他忽地笑了，坐到我身旁，“我是吃人的妖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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