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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赵匡胤在宫中举办宴会,诏令李煜参加。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李煜硬着头皮不情不愿地去了。
赵匡胤说:“违命侯,听说你在江南喜爱写诗,可否吟两句让朕饱饱耳福?”
李煜想了想,便幽幽地念了两句自己写的《咏扇》中的两句:“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
赵匡胤听罢,哈哈讪笑,说:“何为满怀风?风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难道卿能尽数?”
面对这样一个胸无点墨、武士出身的人,问出如此毫无风情的话,怎能懂得这首对仗工整而品味超然的诗词的意趣?李煜只得面无表情缄口不答。
其实,赵匡胤做了皇帝这些年,因为跟文人雅士相处多了,他还是知道李煜的诗词境界确实非常人能及。不过他为了给李煜一点颜色,故意变着法子让他难堪而已。
果然,没过几天,他当众夸赞李煜:“好一个翰林学士!”
这个夸奖对于李煜来说,只是带来了更深的郁闷和痛苦罢了。
自从北上,酒就成为了李煜必不可少的伙伴,酒精能让他忘记锥心刺骨的痛苦。
窘娘不顾李煜的百般劝阻,也白衣纱帽跟着李煜来到汴京。
赵光义早就听说过窘娘的采莲舞世间罕见,故而窘娘一到汴京,一举一动就已被他盯上。他便趁生辰之机让她献舞以便接近。
当窘娘接到赵光义派人送来口信,让她为他跳舞。她无法推辞,不跳是死,跳了,亦难免受到赵光义的玷污。
赵光义杀害花蕊夫人的恶名早已传遍天下,谁人不知他是摧花折柳的伪君子,谁人不知他的阴狠毒辣?
她默默地想了一个晌午,终于做出决定,嘴角不禁露出微笑。
她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梳上最好看的乌云髻,光彩照人地来到李煜府邸。自从来到汴京,李煜身边只能留下女英和几名宫女陪伴,她和其他大批宫女都被隔离起来,不经允许不能面见李煜。这次难得的见面,也是她答应为赵光义献舞而提出的唯一条件。
“主公,妾身今夜要前往晋王府献舞,特此拜别主公!”她跪在地上,向着李煜磕了三个头。
“窘娘请起!如今还讲这些俗礼作甚?”李煜见到窘娘,十分高兴,他急忙俯下身子将她拉起来。
她强忍着万般不舍的心情,眼睛微红,仔细地看着他的脸。她要将他刻进脑子里,刻进心脏里。
“窘娘,我让你受苦了。都是我无能,才让你受到这般委屈!”如今连一个妃嫔都无力保护,李煜狠狠捶打着自己胸口。
“主公,请不要为我忧心!今生能与主公相识相依,已经是窘娘最大的幸运。如果还有来生,窘娘一定要好好伺候主公!”窘娘紧紧抓着李煜的手,忍住眼眶中不停打转的泪,动情地说着心里话。
“你万事当心,赵光义就是一只披着人皮的豺狼!你去到那狼窝虎穴,千万不可掉以轻心!”李煜不停地叮嘱她。
“我明白,望主公保重!”
她扑进他的怀里,用尖尖的鼻子深深地嗅着他身上那熟悉的味道,感受着他温热的体温。一刻短暂,对于她却是永远。她依依不舍地离开他的怀抱,留给他一个明媚灿烂的笑容。
晋王府灯火辉煌,窘娘一袭轻纱,立于高高的舞台上。良久,随着音乐的节拍,她舞动了。她的舞姿如踏浪,如凌波,如梦似幻,如仙如画,每一个动作都美到极致。
舞曲停下,她对着众人粲然一笑,赵光义端着酒杯向她走来,准备邀她共饮。在经久不息的喝彩声中,她忽然纵身一跳,跳入了旁边那片清幽的莲池中。
赵光义急得跺脚,大叫着:“赶快救人!救人哪!”
……
一舞倾城,再舞倾国,她宛若一朵昙花,在刹那间将绝代芳华绽放到极致,成就了一生的绚烂。
一生只为一个男人而舞,而那个男人成了他人的阶下囚,已经生不如死。她又如何能被玷污而给他蒙羞?
窘娘深邃的眼眸永远闭上了,三月的繁花为她成殇。
她死了,他却不能为她祭奠。只能躲在狭窄的房间流泪哀伤。
他的千愁万绪只能在他的笔下舒展。
“遥夜亭皋闲信步,乍过清明,渐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澹月云来去。桃李依依春暗度,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这哪里是伤春,分明是李煜面对江山和故人,那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惆怅。
每天不喝酒就难以入眠,喝得通宵达旦,喝得昏天地暗、死去活来。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人生如梦,在醉乡里游荡着写诗,在醉乡里悠游自在。此外,已经无路可行。
他怀念金陵城内那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繁华,怀念柳絮飘飞花月正春风的明月盛景,他怀念那片土地上的人和事。
他思念他的娥皇,思念她艳压群芳的绝世容颜和“烂嚼红绳”的万种风情。
这怀念折腾得他肝肠寸断、泪如雨下。
生有何欢,死亦何惧!
然而,为了女英的泪眼,为了臣子,他不得不忍辱偷生来到这里。
而这里?只有酒,再没有欢颜。
宋朝规定每日供给李煜三石酒,李煜就醉生梦死地喝着,谁劝也不听。
赵匡胤担心李煜死了,他“以仁义治天下”的谎言被拆穿,于是下令禁止给李煜供酒。
“请你转告他,没有酒,让我如何活?”李煜对传令太监说。
赵匡胤想了想,觉得李煜说的没错,就下令恢复供应。像李煜这样自尊心极强的亡国之君,内心一定是相当挣扎和痛苦的,也许只有酒能延长他活下去的时间。
李煜自小在皇宫长大,锦衣玉食,钱对他来说,从来不成问题,他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因为钱而为难。
准备北上的时候,宋军将领曹彬特意提醒李煜:“国主,请务必多带些财物,汴京并没有金陵的繁华!”
曹彬的暗示是:趁现在皇宫里的东西还没有造册充公,你可以尽管拿走。
为此,曹彬还特意挑了身边身强力壮的五百个士兵帮李煜搬东西。
可李煜正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中,他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哪还有心思顾及这些?他只是随意收拾了一下,将手里仅有的黄金也分配给大臣们,就上船走了。
手中没有金银钱财,日日过着简朴至极的日子。就在这种状况之下,他还不忘关照老部下。
他曾经最宠信的大臣张洎来看他,每次总是会顺手牵羊从李煜这里拿点什么回去。很快,李煜从南唐带来的随身珠宝全都成了张洎家里的收蔵品。
这一回,张洎扑了个空,因为李煜已经山穷水尽,什么油水都没了。张洎有点不高兴,李煜没有怪他,反而脸上发烧,觉得因为帮不上张洎而难为情。
曾经的主仆,正在互相感觉气氛有点尴尬的时候,张洎的眼睛发亮,盯着架子上的脸盆兴奋起来。
李煜看出他的变化,就指着脸盆对张洎说:“如今这屋里,也唯有这个白金脸盆还算有点价值,你拿走吧。”
张洎立即走上前取下脸盆,正准备告辞。
李煜的中书侍郎潘慎修急忙闯进来从张洎手中抢过脸盆,气呼呼地说:“张大人,你怎能这样?这是主公洗脸之物,被你取走,主公如何洗脸?”
“这是主公赐我之物,干你何事?”张洎厚颜无耻地质问。
“给他拿走吧,洗脸而已,无妨!”
听到李煜发话,潘慎修重新将脸盆塞回张洎手中,张洎乐颠乐颠地走了。
潘慎修扶李煜到座椅上休息,李煜叹了口气,对他笑了一下,闭上眼睛假寐。
张洎到汴京之后,赵匡胤本来要杀他,对他说:“你蛊惑李煜,让他拒绝投降,导致朕大军出征损失惨重,你死有余辜!”
张洎叩头谢罪,说:“我只是尽了身为南唐臣子的本分,皇上要杀我,我又能奈何?唯有一死罢了。”
阴险诡谲的张洎凭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竟然感动了赵匡胤。
“你真是难得一见的忠臣啊!你今后也要像待李煜那样待朕!”
张洎当年跟陈乔相约自杀,陈乔死了,张洎却还在苟且偷生,到处展示着他“忠臣”的言辞。
这个大奸似忠的人,陈乔泉下有知,会作何感想?!
还有什么比人性的丑恶更让人感到悲凉呢?
李煜在床上燕坐参禅,双手合十,口中默念着:“示生非生,应灭非灭。生灭洞己,乃曰真常。言假则形散千途,论真则一空绝迹。”
……
跟随到汴京伺候他的宫女流珠默默地站在门口,直到李煜参禅完毕才推门进去。
流珠开心地说:“主公,奴婢已经能勉强弹奏‘霓裳羽衣曲’了!”
李煜惊喜地微微张开嘴巴,眼睛发光地盯着流珠:“自娥皇逝去,不是曲子都遗失了吗?你又是如何寻回的?”
“奴婢也只能凭借记忆,弹奏一二。”
“无妨!弹来给我听听。”
流珠认真地抚琴弹奏着。熟悉的旋律,熟悉的谱子,在异国他乡听闻,李煜感到莫大的安慰,泪水不知不觉地涌出来。
夜半,望着残月如钩、梧桐清秋,它们究竟经历了多少次盈亏圆缺、又见证了多少次悲欢离合?将所有的哀伤强压在心底,痛哭流涕之悲有怎比得上这无法言说的痛?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坏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国破家亡,身为南唐天子,所承受的痛苦,自然与常人不同,心头交集的不知是悔还是恨,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想倾诉无人可以倾诉。这种滋味犹如百肠回转,万般纠结。
往事不堪回首,越是回首,今朝就越是痛不欲生。
皇宫设宴,赵匡胤又命李煜参加。
酒过半巡,赵匡胤问李煜:“李煜,最近又作了新词么?读来给在座的诸位听听。”
李煜没有多说什么,停下筷箸,开始念道:“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
赵匡胤的小弟赵廷美听完,鼓起掌来:“大师写得好极了!情、景、意三相融合,既幽怨又凄美……”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瞧见李煜紧锁的眉头,因为他在诗词中仿佛听见李煜压抑的哭声。
“不错!”赵匡胤平淡地说,他没有赵廷美的悟性,但他也听出了李煜倔强的内心。
突然,一阵毫无顾忌的狂笑发出,只见赵光义半眯着邪恶的眼睛看着李煜,说:“李煜的钩,怕是红罗帐上的钩吧!哈哈哈、哈哈哈!”
听着那一阵阵猥琐的笑声,李煜难堪得简直想钻进地缝。他眼眶气得充满红色,他手中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深深地嵌入到肌肤里。
赵匡胤和赵光义两兄弟,以对他的奚落为快事,以对他无穷无尽的羞辱展示着他们的成功。
一生信奉佛教的李煜知道,他确实不是做皇帝的材料。
因为他太善良,太重情义。
对于皇帝而言,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天大的缺点。皇帝最重要的是具备权谋和阴狠,还有无耻!在皇位上,没有父子君臣、没有兄弟手足,只有权力和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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