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诺

　　第三十章 认错？告白！

　　许家后花园的池塘水，深不可测，没有五米也有七米，好在正直花草旺季，许家请了不少仆人收拾后花园，闻声的几个仆人，迅速从四面八方跳下池塘，三下五除二把许清轩打捞上来。

　　温晔被告知，慌忙赶到，许清轩已经被人背着回了自己院子。一时间，换衣服的，烧热水的，暖姜汤的，请大夫的，四方小院，被川流不息的许家仆人们，挤得水泄不通。

　　只有程牛牛缩在角落，低着头默默的抠手指。

　　“少爷，少爷您没事吧……”匆忙而至的温总管见许清轩没事，心里的大石头放下来。

　　许清轩水性还成，掉下池塘，不至于淹死，但还是灌了几口难喝的池水，浑身衣服从头湿到尾。

　　“再加几个暖炉，”温晔给许清轩添上被子，心想池水生冷，千万别生寒病。

　　刚刚还好好的，怎么就忽然落水了呢？自家假山，少爷从小就爬，哪里有坑，哪里多块石头，就连哪里有个蚂蚁窝也知道。温晔瞧着许清轩脸上脖子上几块青紫外伤，还有明显被抓过的头发，不像是落水，倒像是人打得。

　　这还得了？

　　他招呼附几个救人的仆役询问，奈何众人都没看见少爷是怎么落水的。

　　他们都是听见动静才赶去救人，当时除了少爷，只有程小公子在，程小公子惊吓到连话也说不出来。

　　“少爷，这是……怎么回事啊？”温晔只有回过头来问许清轩。

　　他是一府总管，阿洛不在，内府的诸事，暂时也归他管着，许清轩不回话，他多少有了点儿眉目，因为他看见，角落里的程牛牛也挂了彩。

　　这俩孩子因着什么事儿打起来了。

　　“少爷……起来喝姜汤吧，趁热。”

　　阿丘！

　　许清轩心里很乱，喝了口热姜汤，抱着被子取暖。

　　他没想到程牛牛会推他。

　　他站在假山的石头上，身后就是池塘满满的水，程牛牛那一推，使足了力气，他脚跟不稳，就着力气，仰倒跌落进池塘。

　　这下可好，闹得这么大的动静，小叔多半是瞒不过去了。

　　许清轩心里很害怕，这事儿归根到底，是他先找的程牛牛的麻烦。之前那点儿争长短论胜负的得意心思，被池塘的冷水泡一圈，尽数化作闲的没事找事儿的自责与后悔。

　　刚刚与程牛牛说的，都是气话，威胁也好，人身攻击也罢，恶毒的话，统统没过脑子，他哪来的信心小叔一定会相信他的话？就算他瞎编自己不小心掉了匕首而不是扔了，光跟程牛牛打架这一项，小叔定不会轻饶了他。

　　小叔平日虽然管他不多，但底线明摆着。

　　而且……
　　若是说程牛牛推他下水……

　　小叔会不会把程牛牛与程夫子赶走啊？

　　他不喜欢程牛牛，但为何一想到他们可能要离开，心里却舍不得，难受的想哭。

　　他一个人惯了，私塾的伙伴，玩得再好，也就是白日的几个时辰。好容易有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小孩，能与他坐在一起吃饭，玩耍，念书，打架，小心翼翼的叫他声清轩哥哥。

　　泪水流下脸颊，打架他没哭，掉下水他没哭，想到程牛牛那倔强不服输的小脸，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忍不住就哭了。

　　正想着，听门口温晔说话，“老爷，少爷他没有大碍……”

　　许清轩立刻把脑袋埋进被子里，能躲一会儿是一会儿。

　　温晔引着许思安进屋，程夫子也跟著来。

　　许思安是在书房门口碰上程诺的，他被人告知许清轩落水，立刻放下手头事乘马车回府，一路上担心提到嗓子眼里。

　　程诺是见外面许家仆役来来往往甚多，出院门观望，看见许家的郎中匆匆忙忙进了许清轩的院子，拦着个丫头问，才知道许清轩落水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许清轩的寝居。

　　许清轩把自己包成了一个蚕蛹。

　　许思安坐在床边，他听大夫说了脉象无碍，方才安心，接着问温晔，人怎么掉下去的。

　　温晔很委婉地说，少爷玩的时候不小心，忽略了少爷脸上青紫的外伤。

　　程诺站在屏风之外，听着好像不严重，正想走近看看，有人拉他的衣角。

　　程诺回头，小孩抓上他的手，低着头不说话。

　　“牛牛？”程诺蹲下细看，程牛牛脸上两三块淤青，衣服滚得全是泥，发冠也歪了，眼睛含着眼泪，那还是出门时候那个干干净净的小孩？

　　“小爹……”程牛牛不敢哭，也不敢大声，憋着嗓子眼儿发声，“我，我……”

　　许思安听见门口有声，“小诺，你怎不进来？”

　　程诺要起身，程牛牛抱住他的脖子，硬憋着不哭，努力的摇头。

　　“我就是跟来看看，清轩没事就好，”程诺抱起程牛牛，“小安，你好好陪陪清轩吧，我回去了。”

　　说完抱着孩子快步出门。

　　许思安听着不对劲，依着程诺的性格，怎么可能连看都不看一眼就走了？他问温晔，“刚刚，是不是牛牛在跟小诺说话？”

　　许清轩一听程牛牛，浑身汗毛都紧着，温晔被屏风挡着没看见，但他知道，那时候程牛牛应该站在门口的角落。

　　小孩一直安静的站着，人来人往的，倒是把他给忘了。

　　“怎么回事？”许思安问。

　　“小叔，我跟牛牛弟弟闹着玩的时候，不小心掉下去……”

　　“还说谎？”

　　“我……”许清轩不敢，不敢说他们打架，不敢说他扔了秦王爷的匕首。

　　“非要我动家法吗？”许思安面容骤冷。

　　许清轩咬着唇，看着温晔，温晔摇摇头，示意他不要与老爷说谎。

　　老爷迟早要去问程公子的。

　　许清轩一五一十的把他跟程牛牛打架的事儿说了。

　　“金边匕首是秦王爷送给程牛牛的，”许思安路上，就听程诺说起过，秦王爷送了程牛牛一把随身匕首。

　　许思安知道那把匕首，他还没瞎的时候，八年前还化名詹老板的秦王爷，就已经随身带着了，说是英武王叔离世那年，送他的最后一件生辰礼物。

　　英武王生酷爱绘画与篆刻，匕首上的戏珠龙纹，乃英武王亲手雕刻上去的。

　　秦子瞻送的礼物，颇为贵重，程诺也觉得程牛牛受之有愧，毕竟他们平民百姓，跟秦王府没有任何交情。但许思安知道，秦子瞻不是随随便便送恩惠的性子，他是对当年消除君家户籍之事有愧，想要弥补些许。

　　却不知，被自家侄子误会。

　　许思安揉了揉眉心，缓缓站起，转身而去，走向曾经的书房。

　　……

　　程诺用干净水，给程牛牛擦掉粘在脸上手上的灰，把外袍脱了，抱着孩子上了床，从抽屉里拿出外伤药膏。

　　“有点儿疼，忍一忍啊，”程诺用手指轻轻摸青紫几块。

　　程牛牛一声不吭，等程诺收拾完了，坐到床上把他搂在怀里。

　　“我……我……是我……”程牛牛忽然哭了，还不敢太大声让外面的仆役听见，结结巴巴的说，“我……把许清轩推到水里……是我推的……”

　　“你说什么？”程诺大惊，他本以为牛牛跟许清轩打架，被欺负成这个模样。

　　“我……我……呜呜呜……”程牛牛不知该从哪里说起，他当时很生气，生气到头脑一片空白，等回过神来，许清轩已经被他推落水中。

　　他很后悔，很害怕，很自责，跟着救人的仆役回到许清轩的院子，他一直在门口不敢吱声，忐忑不安，好在许清轩只是灌了几口水，没出什么大事儿。

　　“小爹，我不是故意的……”

　　程诺闭上眼睛，他信牛牛，牛牛不会毫无道理的把许清轩推下水，两个孩子也不知为何起了口角，可能还打了一架，程牛牛一念想差，伸手推了许少爷。

　　好在许少爷身后是水塘，若是硬邦邦的山石，摔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牛牛，起来，去跟清轩道歉，”程诺拉起小孩，顺了顺孩子的头发，“无论你占着道理，还是清轩占着道理，无论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把清轩推下了水，是事实。”

　　今天能推人下水，明天就能持刀杀人，程诺必须要牛牛记住这一点，做每件事之前，要先想清楚后果。
　　程牛牛点头。

　　程诺叹气，“既然做了，就要承担后果，不是一句‘不是故意’，就能让时间倒流，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今天小爹为此事罚你，你服气吗？”

　　“服，”程牛牛咬着唇。

　　程诺牵着程牛牛的手推门，门外，许思安敲门的手正悬着。
　　“小安……”

　　两人相对，门里门外，半尺距离。

　　许思安想，程诺现在的表情，定是尴尬无比，尤其是此时此刻见到自己。牛牛把清轩推下水，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的。

　　“牛牛年纪小，要论，也是我这做小爹的管教不周，”程诺果然是怎么想的。

　　程牛牛拽拽程诺，“小爹……”

　　“你闭嘴。”

　　许思安站在门口，没有要走的意思，也没有要进门的意思。

　　“小安，你若怪罪，我无理可辩，”程诺说，“我这就带牛牛去与清轩道歉，他若是不肯原谅牛牛，我就带牛牛离开。我连自己的孩子也教不好，不配做许家少爷的夫子。”

　　许思安咳了咳，“你想去哪？”

　　程诺不知道，但南州之大，总能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你不是说，小孩儿的事儿，让他们自己解决吗？”许思安当门神杵着，“牛牛还知道跟你承认错误。你知刚才清轩最先与我瞎编说什么？他说，他是自己不小心掉下水塘的。”

　　程牛牛吃惊，许清轩竟然没怨他，也没告他的状？

　　许思安无奈而笑，“你那把匕首，清轩问秦王爷要了好几次，秦王爷都没给他，他以为你是偷的，才连骗带抢，想物归原主。”

　　程牛牛想起来了，许清轩总说他偷的，他冤枉憋屈，才生气到与他打架争抢。

　　“清轩听温晔说了你的身世，为你鸣不平，说牛牛是程家村的人，也对不起你，让你丢了牛牛。牛牛自幼与你亲近，一听心里有气，也是常情。”

　　“你怎么没与我提？”程诺看着程牛牛。

　　程牛牛低头，反正是他做错了，什么原因不重要。先打人的是他，推人的也是他，就算许清轩说的不对，他也不该动手。

　　许思安转身，“清轩，出来吧，躲着像个什么样子？”

　　许清轩默默从院门口的树后钻出来。他的脸也有好几块青紫，大夫已经抹了药膏。

　　两个孩子战战兢兢的互相对望，不敢说话，又怕身边大人的责罚。

　　给小孩子解开误会，是他们大人该做的事，之后，就让孩子们自己解决吧。

　　“小诺，今天天气不错，陪我去花园走走，可好？”许思安觉得自己胡搅蛮缠的本事，又回到了八年前，整天找着各种理由粘着程诺。作为一个瞎子，他非常自觉的承担起瞎的本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走路让搀，吃饭让喂，看书让念，就差睡觉让暖被窝了。

　　是不是……到了再进一步的时候？

　　花园有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两旁草木刚修了枝叶，花开富贵，牡丹娇艳，可惜这一切，小安都看不见，只能听他讲说。

　　“软光笼细脉，妖色暖鲜肤。满蕊攒金粉，含棱缕绛苏。”程诺说牡丹花美，花海之间，能让人忘却烦恼。

　　许思安轻语，“牡丹花好，却不如你。”

　　“啊？”程诺闻之，心有悸动。

　　“我不想你走。”

　　方才见程牛牛一脸伤痕，程诺说要离开许府。程诺万分后悔脱口而出那句话，究竟是怕程牛牛受委屈，还是怕他的心，与许思安越来越近，再呆下午，到最后会把持不住自己的感情。

　　从前的他，迎难而上，无所畏惧，如今的他，彷徨犹豫，东躲西逃。

　　“对不起，我说了不负责任的话。”

　　“我们之间，一定要这般客气吗？”许思安驻足，闻着花香，这院子，该是个很美的地方。

　　“小安……”

　　许思安忽然抓紧了扶着他胳膊的手，“小诺，我不信你感觉不到，这一路下来，我对你的感情。”

　　程诺下意识的慌乱，心里有个声音要他赶紧逃离，可他又贪恋许思安手掌的温度，想要把许思安的话听完。

　　“你知我为何至今未娶妻妾？”

　　没等程诺开口应付他，许思安自顾自的接着说，“因为我喜欢男人。”

　　程诺震惊，小安他……他……

　　他认识小安二十三年，一直以为小安是喜欢女子的。如果早知道……

　　如果……

　　许思安侧身，正对着眼前失而复得的爱情。他不想再失去一次。过去喜欢君若辰，如今喜欢程诺，明知是同一个人，却偏偏不能说破。就算在许府做夫子，还是留不住程诺的心。如此煎熬忐忑，不如试一次。

　　成了，最好。

　　不成，也能查漏补缺，以后再接再厉。

　　“我是个瞎子，喜欢男人，名声不好，脾气也坏，无人愿意嫁我。你看，你之前嫁的也是男人，我觉得，咱俩可以凑合凑合。”

　　他轻轻靠近，略微低头，吻上梦寐以求的唇瓣。蜻蜓点水，清甜滋味，许思安露出得逞的笑意，静静的等待对方的答案。

　　程诺如冰石一般呆立。

　　谁人不知，心底最深沉的海天一色，随飓风掀起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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