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泉 泉篇

　　第五章火之都
　　我抱着阿炙用最快的速度奔跑，向着如火焰般的城。近了，视线的一片艳红中终于出现了一点别的颜色，那是许多面白色的旗，在城墙上招展，上面的银色十字我看得分明，那是金祁国的特有标记。
　　这城竟已被祁军占领，那为什么大军还要绕道远行？向南方望，果然有一支银盔银甲的马队从另一个方向驰向城去。
　　我很快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沙漠行走本来是举步维艰，但此时膝盖之下我的双腿都埋入黄沙中！去往城中的这条路上的沙土竟是移动的，而且方向往下，速度十分缓慢，因而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但只要踏足其中，便会被浮沙拖动，慢慢下沉。
　　每走一步就下沉那么一点儿，城池摇摇在望，但肯定走不到那里就会被没顶掩埋了。而且，似乎已回不了头！我愈挣扎将身拔起，反而陷得愈深，这情形正如进入一片沙的沼泽，除了不断下沉，根本没有其他出路！
　　我赫然心惊。
　　怎么办？
　　怀中的孩子还在痛苦呻吟，与伤痛挣扎，他不知道所遇到的险境和将会遭遇的灭顶之灾——我本是要救助他的，却怎么带他进入这个万劫不复之地呢！
　　冷汗涔涔而落了。
　　只这片刻，流沙浸到小腹，竟是加速的下沉。
　　怎么办！
　　又下沉数寸，没胸，齐肩……我把阿炙高高举过头顶。
　　呼救没用，城还离得太远，四周没有人烟。难道真要死在这里？我的唇触到炽热的沙，呼吸已经困难。
　　这样死，无人知无人晓，甚至找不到骸骨。再见不到祁，再见不到冥心，他们也永远都找不到我……沉、沉、沉……
　　忽然手上一轻，没了阿炙的重量，然后手腕被什么箍住，一股大力将我已陷入流沙的全身向上拔。那力量是惊人的，我很快脱沙而出，余力犹在，我的身子跃起，在半空被什么一拖，然后平平稳稳落在地上。
　　手腕原来是被粗壮的麻绳套牢，救我的这个人走来解开绳结，他的脸被灰色的披风遮盖，迅速的扫视了一下，转身就走。
　　我大口喘着粗气，抹开满头满脸的沙土，只望见这人的背影，目光立刻被他腰间悬挂的一个长而薄的东西吸引。
　　“冰卢！”
　　语言先于我的思想，我惊喝了出来。他顿了顿，那背影和灰色的披风——
　　我颤抖：“你……”
　　“是我，南泉。”他的声音低沉，“也许你并不希望再见到我。”
　　我的心上一抽——“我恨你”，这是我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我黯然垂首，他又一次救了我。
　　忽然就有些不忍，他到底是——我的生身父亲，虽然……一想到妈妈，心又变得坚硬。
　　“是的。”我的声音变冷，“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
　　“我没有跟着你，”他打断，指一指不远处的白马，“这匹‘雪花戎’是大祁神驹，不会无故与主人失散。我路过，跟随它至此，救你只是巧合，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声音变得不平稳。停一刻，道：“我本以为，你会很安全。”
　　“唔……”
　　哪里传来一声呻吟。我一惊，那个炎族孩子！
　　循声找去，看到阿炙蜷缩在沙地上，不住发抖。我忙爬起，不妨脚踝传来一阵剧痛，扑倒。
　　“小心，南泉。”耳畔低唤，被人扶住。我看了南剑一眼，风衣中的脸，还是看不清。他把我抱了起来。
　　“不。”我挣扎。
　　“你的脚被灼伤，不能再行走。”他答，把我抱上马背。
　　我还想拒绝，他却走去把阿炙抱来放到我手中。
　　“这孩子伤势不轻，不能再耽搁。”
　　我不能再说什么。
　　他翻身上马，我抱紧阿炙，坐在前面。
　　神驹在他精熟驾驭下奔驰如飞，三人一骑，一路无语。
　　远远又望见了那座红色城池，祁国的军队陆续赶到城外，驻扎地搭起一座座圆顶巨大的帐篷。已是黄昏，炊烟袅袅，自帐篷前的火堆中升腾。
　　□□的白马忽然长嘶一声，向左避让。我吃了一惊，不知发生什么事情。身后伸来的手将我稳稳抱住，他单手控缰，又绕过沙地上的什么东西。
　　我低下头，一股冷冽的寒意自背脊流窜至全身。
　　那沙地上裸露横躺着的，竟是一具尸体的骸骨！
　　那手抱住我紧了些。
　　“别看了。”他低声说。
　　我来不及收住目光，只见前面的沙地上布满或掩埋沙中或□□在外的死尸的白骨，在渐晚的残阳里显出森森的惨白。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唇齿皆颤的问，那红色城墙方圆几里的沙地，竟然成了一片天然的坟场，到处都裸露着尚为掩埋安葬的游魂的遗骸！
　　“战场。”他似轻叹一声，“祁军曾在这里与炎族激战。”他指一指那座红色城池，“那是朱京，被誉为‘火之都’的城市，数月前是亘炎的都城，现今已是金祁的领地。”
　　我抬头望一望那名副其实的城池，不禁想起皓都以及皓都夹道欢送的百姓，如果有外族人攻掠他们的都城，所有人必定拼死保卫。
　　难怪，这么多人死去——那本是他们的家园啊！
　　“这孩子是炎族人吧，你为什么会救他？”他忽然问我。
　　我低头看一看怀里的阿炙，他还那么小，只有五六岁吧，就没了家，被人欺侮。
　　“为什么不？”我声音不自觉的大了，我想起那些被毒打的炎族囚犯，“难道只因为他是亘炎而不是金祁人么？”
　　我转过脸去望着他藏在黑暗里的眸子，我知道那眸光也是灰色的。
　　“为什么祁人一定要杀炎族人？他们不能好好生活在一起？”
　　“南泉，不是所有人都跟你想法一样。”他似不愿多说。
　　“那么，他们怎么想？”我不甘的追问。
　　他叹息一声，似无奈又似不知如何向我解释。
　　“大祁一统天下，势在必得，亘炎不愿臣服归降，于是——战争。”说这两个字，他低沉的声调愈发沉重。
　　“只有战争才能解决一切。”
　　“不是这样的。”我说，脱口而出这一句后却不知该如何争辩下去。
　　前方不远便是祁军的营帐，这时有两匹战马向我们驰来。
　　“来的可是南剑先生么？奉主上令我等恭候多时了。”
　　马上着软甲者高声道。
　　主上？难道说的是祁？我忽然想起，一直没有问他为什么也会到亘炎来。
　　两马已然驰近。
　　“请先生城内下榻，主上明日召见。”两人在马上躬身行礼。
　　他只微微颔首：“王上不在城中？”
　　“是。”
　　“可知去了哪里？”
　　“我等不知。”
　　他向前一指：“请带路。”
　　“遵命。”两人回答，目中却有疑惑，落在马前我和怀中的阿炙身上。
　　身后的人并没有解释的意思。
　　“请。”
　　两人互视一眼，收起疑惑的眼光，立刻策马在前领我们进城。
　　炎族原来的都城朱京，城门现在是大开着的，所有祁国的军人都可以自由出入这个已经属于他们国度的南方城市。
　　城的雄伟让人吃惊。不仅在于规模，还在于建城用的石料，无论城墙还是城内的屋宇甚至街道，全都是用巨大的整块红色石块砌筑而成。在这只有黄沙的大漠，居然能采取这样多的巨型石头，简直是个奇迹。
　　当年建城的亘炎人，一定有着非凡的魄力和勇气。
　　路过城中心的一座圆形广场时，我的目光被广场台基上六根巨大的石柱吸引。石柱也呈红色，柱身上刻着浮雕，像一种飞鸟，羽翼丰满，形体十分优美。六根石柱直插云霄，高过所有城中的建筑物。柱子的地盘不足一人高的地方围着赤红的铁索，每根柱子的铁索上都绑缚了红发五六个红发金目的炎人。他们身子枯黑，膀臂无力下垂，竟都已成了一具具被烧焦的尸体。
　　有一只手来，把我的目光遮住。
　　“还没有找到珂兰城的下落？”
　　“是的。”领路的一人回头答道，他望望广场上的死囚，“炎人多桀骜不逊，火刑亦不能逼问出炎王的踪迹。”
　　“不过麒麟军在东面绿洲又捕获一批逃逸的炎人，据说都是妇孺，应该较易对付。”
　　我无端打了个寒战，说话的军官投来疑惑的一瞥，他看阿炙的目光带着冷酷。
　　我把阿炙抱得更紧，马在这时停下了。
　　红石大道的左侧是一座大屋，并没有前门厅堂，一共三幢连在一起，轮廓也显得粗糙，但大门和墙壁四周都有极为华贵的黄金饰物。
　　他下了马，接过阿炙，然后搀扶我下马。
　　“请先生在此下榻，如有任何吩咐，请示下。”
　　两个军官目光在我们身上转来转去，却这样说道。
　　“我需要大夫。”
　　他头也未回，将我扶进门去。
　　大夫来得极快，他被吩咐给阿炙诊治，当他看到病人是个有着红头发的孩子的时候，神情疑惑。
　　我被扶到另一间房坐定，腿被轻轻放平。
　　“疼？”他问，一面小心翼翼在给伤处涂上一种紫色不知名的药水。
　　“不。”我说，有些恍惚。从他抱紧我的那一刻就有些恍惚。我记得我说我恨他，不原谅他。
　　是的，永不原谅！
　　他似抬头看我一眼，在室内，仍用灰色宽大的风帽遮住脸孔。
　　“南泉，你不该到这里来。”他忽然道，“王并不知道，是不是？他答应我不让你离开晴庐。”
　　我霍然而起，他吃了一惊，“小心你的伤！”他关切道。
　　我忍着痛，一下把他推开。
　　“不离开晴庐？”我冷笑，“难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能减轻你对妈妈的伤害么？如果你不敢面对我，为什么还要别人来抚养我长大！”
　　他截截后退，无力招架。
　　“我……只是不想你难过……”
　　他低沉嘶哑的声音扯痛我的心扉，虽然不能看见他的表情，但我知道那一定叫人心碎。
　　我又一次不忍，终于跌坐椅中，落下泪来。
　　“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在泪眼中看着父亲，“如果……血琼真的可以起死回生，如果……你确实可以选择，那么……”
　　我没有说下去，他在颤抖，浑身似狂风中枯叶，瑟索战栗。
　　“不！”他大声叫道，“不要问我！”
　　望着那灰色踉跄的背影，我痛苦的闭上眼睛，感到无边的失望。
　　难道，难道他真的没有爱过妈妈？
　　不！我摇头。我确信不是那样。因为那样就没有选择的痛苦。
　　他到现在还没有勇气面对对妈妈这份感情。在他心目中，爱，只能唯一，如果不是，那便是背叛。他背叛了，却没有勇气承认。欺骗自己，更欺骗妈妈。这，才是让妈妈绝望而死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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