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修真）春时令

　　沙发终究不如床舒服，这一夜邢霁睡睡醒醒，一整夜都是朦朦胧胧，等近清晨才一头扎入酣眠中。不知过了多久，他在煎肉的味道中醒过来。杭州五月份天就亮得很早了，这会醒来，客厅里亮得惊人，邢霁腰酸背痛地躺了一会，才想起自己怎么会睡在这儿。

　　厨房里嘈嘈切切地响，香气一阵接着一阵，邢霁洗漱了循着味儿钻进厨房。五月天光好，厨房里光线堂堂，顾谨中守着煤气灶，那神情好像守着自己的河山。

　　炉子上砂锅里咕嘟咕嘟熬着粥，米粒都化了，舀起来分不清哪儿是汤哪是米。也不知道顾谨中是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老火腿，乳白的脂肪切了片化进粥里，少少放火腿碎，稠稠的白色里一点点殷殷的红，仿佛雪地里撒了桃花。

　　另一口灶眼上搁着平底锅，油薄薄地刷一层，面浆里掺了鸡蛋、碎葱、萝卜丝，舀一勺倒锅里，转着圈铺匀净了，等下面摊结实了，一颠锅就把饼整个翻了面。这一手露得漂亮，颠的动作好看利落，饼也烤得好，均均匀匀的金黄面上缀着大大小小几个深点子。涂了酱卷起来搁在盘子里，铺成一朵花似的，是杭州常见的早点，叫做麦糊烧。

　　邢霁正饿得要死，伸筷子就夹了一卷去，顾谨中没得来得及拦，白瓷盘子里一朵花儿顿时缺了一瓣。这么厚皮厚脸实在拿他没法子，只好恨恨地又调浆抹油，重新煎了一卷填上。稍后又刮了小半碗黄瓜丝，攒着放在盘子中央。白底黄瓣绿芯，样样都齐整了，这才端了放在餐桌上，配着粥吃。

　　麦糊烧和粥都不算什么稀奇，但愈是家常才愈见手艺。邢霁这两年也吃了不少顾谨中做的菜，今天的却格外胜出，也不是说平时不好，但这一粥一饼，就像是月照雪上，更加显明出挑。
　　饭食好，吃得却不安心，顾谨中夹了一筷子黄瓜丝儿，眼睛却不自觉往卧室那边瞧。邢霁这会儿已经调整过来，洒脱得很，看着他紧张样儿，刚想要调笑两句，就听见卧室里有了动静。

　　这下就看出亲爹和养父的区别：邢霁还举着筷子，顾谨中已经跟兔子似的窜了过去，跟着就听见说话声，一个低下去一个又响起，好像下雨时，沙沙的雨声与簌簌的叶响应和，匀净的白噪音里是一片太平。

　　吃完第二卷麦糊烧时顾谨中出来了，满脸新手爸爸的喜悦，早饭也不吃了，径自进了厨房。邢霁吃完第三卷，又喝了粥，听着卧室里沙沙水声，蹭到厨房门口去看。煤气灶上火焰幽蓝，火舌舔着锅底，透气孔上白汽缭绕，咕嘟咕嘟不停顶着盖子，也不知道在熬什么，喷香。

　　顾谨中拈着一团面，一掐一捻就是指肚大一团，跟下蚕种一样倒进水汽氤氲的锅里。面团轻飘飘，略沉一沉就浮上来，随着水泡翻滚。家里没瘦肉也没虾仁，他解了火腿里的大骨出来熬汤，又从冷冻室里翻出一包不知道什么时候丢进去的鸡胸肉，配着胡萝卜块，煮了一小锅猫耳朵。

　　汤也不知道熬了多久，这会儿香气全出来了，邢霁才吃了三卷麦糊烧，这会儿闻着味儿又觉得饿了。顾谨中警惕地护着锅，邢霁在这样咄咄的注视里实在干不出抢食的事儿，咽了咽口水，遗憾地端着碗出去了。

　　还没坐下郁令就出来了，灰T恤黑长裤，左胸处有个黑花白鸟的图案。衣服款式都偏贴身，整个人跟棵小白杨，站在那儿就盈盈张开了一片清凉的绿荫。邢霁看着就不由自主笑开：“饿不饿？”

　　郁令有些没精神地点点头，在邢霁拉开的椅子里坐下来，顾谨中端了一碗猫耳朵出来，还剩一点就搁在邢霁面前，跟喂流浪猫似的，“归你了。”

　　对比了下两个碗里的内容，邢霁叹气：“这就是家养和散养的区别啊。”

　　话是这么说，但他确实一点都不嫌弃，三两勺吃完了，眼巴巴地瞅着郁令那边。看他细细地吃，一勺子舀起两三团，拌着鲜汤，混着鸡肉和胡萝卜，咀嚼和吞咽的姿势简直可以拍成示范动作，就是感觉不出什么美味来。邢霁托着下巴看了会，扭头和顾谨中说：“我俩吃得真是一锅里的吗？”

　　郁令这样吃饭顾谨中见得多了，一点都不大惊小怪，就着粥吃放凉的麦糊烧，擦擦嘴角才开口，“够不够？要不再喝点粥？”语气之慈蔼，与对邢霁时是天壤之别。

　　吃过饭郁令还是有点蔫嗒嗒的，连邢霁都有点担心了，摸摸他脑门，“怎么啦？”

　　郁令靠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嘟囔一声：“麻烦。”看邢霁不明白，他又加了一句：“当人类。”

　　他头一次这么长时间化身人类，杭州五月份就已经热辣辣地晒，遇上水汽蒸润的时候，出门迎面就是一片湿暖，昨天从邢霁的办公室一路走回来就耗费了大半精力，长长睡了一觉，起来反而有些晕乎乎的，腰也酸背也痛，脸上还有淡淡的腻，更不要说一大早就存在感明显的三急问题。第一次使用抽水马桶，感觉上非常怪异，心理上的不舒服直到洗了澡才舒缓。

　　郁令把这些和邢霁说了，语气里带着点自己也不知道的委屈。但他说得这么可怜，邢霁和顾谨中却只想笑。两个资深人类忍了又忍才情绪稳定地坐回来，眼神慈爱又和煦，差不多就是要不要下碗面给你吃的神态。

　　“做人，不是那么简单。”邢霁先开口。他坐在对面，脸上微微笑着，瞥了顾谨中一眼，“你师父，那位叶仙人不是说过吗？人被随意抛洒在旷野中，盲目的去寻找去处与来处。”

　　具有如今面貌的人类因何而诞生-这是历史与人类学家苦思冥想也不得其解的隐秘。有时候邢霁也会思索，人的一生，究竟有什么意义。

　　细究起来，“我”的存在实在是令人难解的疑惑。人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感受到自我，这个躯体的来处记录明晰，但躯体之内的我究竟是从何处开始？没有人能够清晰地记得。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会在命运的洪流中停下脚步回望——我究竟从何而来？

　　古代的哲学家中，有的相信存在着“理想的人类”，有的则相信“人类原本是一块空白的黑板，由人世涂抹成形”，现代的基因技术下，自我的由来有了更新的解释，但“我”为何是“我”，依然扑朔迷离。

　　“我们所知的，只有‘我’的形成，关乎过去与现在。”先天的遗传，后天的造就，追溯过往贯穿时间的直线与现实相碰撞，像是一发子弹从远古的枪膛射出，穿越千年万年撞击在“当今”之上，刹那间火花飞溅，无数烟花绽开，“自我”就此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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