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者流年

　　明诚从三楼往下看，厅里悄静，气压低沉。明镜在楼上生气，明楼房门紧闭，孤狼许是睡了。他离开楼梯，贴在明台的门上，侧耳听了，里面悄无动静。明诚摸出铁丝，弯了弯，捅开明台的房门。

　　明台屁股生疼，坐不得，伏在床上生闷气。那门一开，他想也不想，抄了枕头就飞过去。明诚一把捞了，关妥门，走到床边，把枕头摆摆好。

　　“生气了？”明诚眼睛里含笑。明台侧脸不看他，懒懒道：“家里有鬼，你不怕吗。”

　　明诚的确偷着来找他，不为孤狼，为了明楼。明楼不许他多话，可明台将展开的经历，让明诚有些不忍。谁也说不准，明台进去了，事态会发展到哪一步，王天风只要胜利，别的不要。

　　明诚把“死间”和南京搁在一起，他想来想去，他替了明台进去，一能保得明台，二能寻找机会，最坏的结局，还有藤田静子能用。

　　只是明楼和明台，未必答应。他这晚上来，想把话挑明了，找明台商量。他还有个心思，明诚想活着，只是这事他说了不算，若有万一，微蓝，总能多个人照顾。

　　假如明台能去根据地，也许能见着微蓝，明诚想托给他。

　　明诚依着床头坐了，说：“答应你的，回来了说实话，听不听？”明台埋在被子里不理，像足了那晚上的微蓝。然而他不是，明诚踹他：“不听走了啊。”明台忽得支起身子，似笑非笑看他：“那你呢，你听不听？”明诚笑而不答。

　　明台得了意，海狗一样跃那床上：“你不说，也没什么，我当没去过苏州。”他这孩子气的得意，让明诚有些伤感，他便说：“那么你先说，还是我先说？”明台瞪眼：“当然是你！”明诚摸衬衫上的扣子，事情复杂，真不知从何说起。

　　他勉强一笑：“你去苏州，见到金灵了吗？”明台支肘撑脸，缓缓摇头：“别套话，老实点！”明诚看了他道：“她生气啦，再不理我了。”明台从小和他厮混，从不听他谈论感情，这一时好奇，不由冲明诚爬了爬，问：“为了什么？”明诚却问：“于曼丽和程锦云，你选哪一个？”明台长叹一声，埋进被子。

　　明诚笑道：“信仰和爱情，会打架，对不对？”明台拔起脸：“她不理你，为了你不是她那一头的？”明诚缓缓摇头，眼睛发光：“不，我是她那一头的。”明台大惊，忽得支起身子：“大哥知道吗？”明诚皱了眉：“我俩说话，不提大哥，提了我就不说了。”

　　这件事，比安顿老爷子重要，遵循情报交易原则，明台乖乖闭嘴。明诚便把营救高云前后的事都说了。明台听了，一眨不眨瞧他，喃喃道：“换我也不理你了。”明诚苦笑：“就那一下，偏让她撞见。”明台冷哼：“她若不撞见，你可难保一下。”明诚哑口，承认他这话也对，微蓝还了他钥匙，摆明了生气，那冰紫天鹅绒的夜幕，他坚决不敢碰。

　　若非如此，真正难说，为着那样做，总是安全些。他之前的赴死之心，并非无稽，静子要的他不想给，只能拿命去换。

　　明台趴得肩膀酸痛，要换个姿势。明诚把被子团个圈，让他悬空坐了。得了舒服，明台思路大开，问道：“你知道谁是魏青吗？”明诚不答，摸那衬衫扣子。明台指了指窗外：“都为这个？”明诚点头，忽然说：“我只觉得奇怪。”他看地毯上的花纹，说：“藤田的情报模糊，可她十足确信，竟肯给我和金灵机会。”地毯绘着几何纹，三角正方，菱格圆环，交错不休。他轻轻说：“除非是来源。”

　　放消息的人，必然有让她相信的理由。静子精明，她相信的人，消息为什么这么含糊。

　　他看明台，眼中迷惑：“可那个人，放这消息等于没放。要不我去找藤田，说延安有个蔡书记在上海，看她会不会丢开魏青？”明台哧得一笑：“够胆你就去。”明诚微微一笑，靠了床头，明台屋里挂着水晶灯，和夹竹桃公寓不一样，尽是水滴形，含而不落的雨，闪着。

　　他看着灯，说：“我若找不到魏青，毁在她手里，你替我照顾金灵。”明台一愣，明诚回脸笑道：“或者帮我带句话，要是嫁人，除了高云，别的都行。”明台的眼睛在灯下一闪，欲言又止，一时笑了说：“要不这样，你把我当魏青交出去，行不行？”

　　明诚踢他：“少胡扯。”明台笑盈盈看他，那眼睛里，隐约水光。明诚心下一动，忽然问：“你老师来了，你知道吗？”明台嗯了一声，垂了目光。明诚努力措词：“他抗日的观念，有些偏激。”他看了明台：“日本人自己不会走，要打跑他，对吗？”明台摇摇头：“也不一定，田忌赛马，谁知道他们输在哪里。”明诚坐直了，靠近明台：“他要出卖你，换了日本人信任，打进去。”明台并不吃惊，笑道：“他不会这么简单。”

　　明诚知道的死间计划，是通过明楼。明台如此淡定，倒让他吃惊。“他要干什么？”他盯了问。明台笑道：“你和我不是一头的，我可不敢多说。”明诚不甘心：“如果他出卖于曼丽呢？”明台笑笑：“本想托你照顾于曼丽，你倒不吃亏，先把金灵托给我。”

　　明诚给这话堵的，嗓子发哽，缓了缓才说：“打进去一个特工，牺牲三个同志，他为了和大哥争功吗？”明台急道：”当然不是。”明诚问：“国民党派系争利，从战场闹到敌后，军统中统就是例子！你老师坐不住了，怕大哥抢了他的功劳，表面说抗战，其实为私利！这私利，要用你和于曼丽的血去换！”

　　明台忽的站起：“大哥是长期潜伏，他是为了一次行动！”

　　明诚问：“什么行动？”明台又坐回去，不说话。明诚冷冷道：“多大的行动，值得那么多人去死吗？”他又摇头：“死算好的，有比死更可怕的。”他心里一缩，想到微蓝，不肯再说。明台良久不言，终于长喘一声：“为了一本密码。”明诚等他说。明台道：“日本领事馆，我拿到的第三战区行动计划，是预备计划。”他看着明诚：“重庆方面根据预备计划制定了作战想定。如果日军调整计划，我们拿到的情报，就是一张白纸。”

　　明诚问：“然后呢？”明台道：“密码本很重要，是给日军的假像，重庆会根据预备计划准备作战。”明诚点头：“再然后呢？”明台不答。明诚道：“第三战区行动计划已经调整，日本人何必费事纠缠？”明台不说话。

　　明诚冷笑：“出卖毒蜂，毒蝎两个小组，用军统在上海的主要力量，换取敌人信任，拿到真正的行动计划，带着敌人，去和重庆接头。”明台不答。

　　明诚道：“用自己人的血，换了日军自以为狡猾，再次启用预备计划，是这样吗？”明台皱眉看他：“日本人，只能被打跑，这是你说的！”明诚冰冷道：“你答应王天风，暴露被捕，熬不过刑，叛变投敌，于曼丽并不用死。”明台扭了脸不说话。

　　明诚心里一片冰凉。这些事，明楼一个字也没告诉他。他一直以为，死间计划，是王天风用出卖明台，换取长期潜伏。明台知情，那么他脱身的方式是叛变，明楼何必辛苦，放消息给孤狼，让汪曼春怀疑司各特路，明台进去了，不会接受援救，提前被捕，意义何在。

　　水滴形的华灯，正罩在明台头顶，水晶坚利，水作寒芒，一触即发，要钉透了明台。明诚走了神，想到卫老爷子，八卦门的掌门，他有这样的暗器吗，杀人于瞬间。

　　微蓝掠过他心里，一道雪亮闪电，随后而来，紫光曼舞，在他心头扭得狰狞。明诚呼得坐直，明台转脸看他，见他眼神如鬼魅，忍不住问：“怎么了？”

　　明诚不答。那闪电打得他发抖，魏青在上海，谁放消息给藤田，会不会是明楼。

　　明诚起身到写字台，抓了纸笔乱涂。明台顾不上屁股疼，跟了来看。他写了又涂，涂了又写，明台见他坐着发怔，急道：”究竟怎么了！“

　　明诚仰在椅子里，王天风的“死间计划”，谁都活不了。明台把计划送到重庆，出于大规模作战的严谨，日本人不会放过明台，重庆方面接头的军统特工，等同暴露，又一个牺牲品。

　　这屋里没有明楼，可他轻蔑的笑，清晰浮现。

　　他说：”她不是要魏青吗，给她找一个。”明诚如果没猜错，司各特路137号，不是为明台准备的，是为明楼准备的。他会引着藤田静子，发现汪曼春的失误，看出明楼故意陷害明台。证据确凿，明楼会暴露第一个身份，军统毒蛇小组组长，熬刑不过，招认与王天风密谋，设计明台被捕，拿出所谓的密码本。

　　明楼和明台都折进去，明诚还是会按照原计划，营救明台，他会这么做，至少要救一个。明台会去根据地。

　　明楼叛变之后，按照藤田的要求，携带新的作战计划，去重庆接头。这之后，他会利用明诚，暴露自己的第二个身份，中共华中局副书记魏青，魏青的任务，说不定就是拿到南京的数据。他会用什么方法去南京，明诚努力的想，他头痛的要炸了。

　　藤田静子得到魏青，明诚有了一线转机，离开上海。微蓝已经走了，他要带的人，是明镜。明楼手上，应该有最后一个任务，交给明诚，确保他肯走，必须走。也许就是第三战区两份作战计划副本，也许还有南京的数据。

　　明楼那么着急，汪曼春一点异动，他就要送金灵离开上海。那晚风急，明楼说，除了南田，又来藤田，拔掉双春，会有双秋，到不了头。

　　明诚忍了泪，转脸问明台：“救大哥，救不救？”

　　这一天，是1940年的3月12日，深夜11点。

　　明诚并不知道，5个月后，1940年8月20日，百团大战打响第一枪，这是一次主动进攻战，是平型关大捷后，八路军与日军的正面对抗。在日军“囚笼”政策的扫荡压力下，105个团，20万兵力，将投入战役，华北华中地区的根据地必须保存，延安需要战术情报。

　　谁无亲朋，谁无师友，谁无家人。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明诚偷偷去找明台，明楼并不知情，他在书房里，隔了密垂的窗帘，看那看不见的风景。

　　明诚猜的没错，那基本上是他的计划。只是明诚并不知道，他会用什么办法，逼着明诚肯跟着计划走。明楼想起那幅《家园》，他偶而的一次轻松，玩笑着说，这是我家，不是你家。

　　明楼微微一笑，十岁，明诚到了这个家，还是个孩子，眼睛里只有绝望的光。他手把手带着他，读书，受训，做事，选择信仰。二十七了，他想，一晃十七年，明诚可以独挡一面了，他会有自己的家。

　　他曾经向金灵说，明镜和明诚，都是我的家人，我并不能偏心哪一个，当然，还有明台。明诚地下党的身份，已经完全暴露，无论交不交出魏青，藤田夫妇不会放过他。明诚在其间腾挪，想用尽最后一点力量，明楼哪能不知。

　　明诚的心愿，在逐一完成，金灵走了，卫老爷子走了，协助明楼完成营救明台计划之后，明诚会和藤田静子摊牌。假如明诚还有一丝希望，那么他在寻找，死在南京的机会，这一切，明楼都看得清楚。

　　至于王天风的死间计划，那是明摆着送明台上断头台。一个家，三兄弟，护着大姐，若只留下他一个人，又有什么意思。那晚风急，明诚并没有看错，明楼厌倦了，他想为组织做最后一点事，为明家做最后一点事，选择信仰的第一天，他就没想过脱身。

　　会有人替代他组织上海站，会有人替代他打入汪伪高层。这场战争，每天都有人牺牲，每天都有流血，身当屠刀，中国，从未彻底屈服。

　　明楼站起来，摸着他保险柜的密码，没了明诚，他有许多琐碎要自己完成。比如诱局汪曼春。汪曼春，他想到她，笑得苦涩，她若能像金灵和程锦云，哄着明镜开心，多好。

　　有人敲门，克制冷静，这声音，该是明诚。明楼回身坐好，淡淡道：“进来。”

　　那门开了，进来的不止明诚，还有明台。明楼静静看着他们。

　　明家所有的秘密，都藏在这书房里。明楼，明诚，明台，他们并非血缘兄弟，每一种隐瞒，都以保护为名。三个人，三个房间，同一个心跳，同一种热血，彼此隐瞒。

　　第二天，明台收到郭骑云的消息，王天风要见他。

　　鸳鸯湖的春光，比冬景要灿烂。明台坐在春风里，看着他的老师。王天风欣赏明台，他看明台的眼神，总是温和的。明台的坦然，让王天风保持着沉默。

　　“老师，丧钟敲响，开始了吗？”明台打破这沉默。王天风微笑：“你有信心吗？”他看了一眼明台，他的手腕上，带着他送的表。“你说压箱底的，怎么戴出来？”王天风指指那手表。明台笑道：“好容易见你一面，让你高兴高兴。”

　　王天风在这一瞬间，起了念头，想把活着的机会，留给明台。死间计划，没有活着的机会，然而那个去重庆的人，或许会有转机。

　　他犹豫了说：“有一项任务，要在死间计划之前，很重要，你看，我亲自来了。”明台微笑点头。王天风道：“明天，有一份重要情报，你和于曼丽，负责执行传送。”他眯了眼睛：“这情报很重要，你和于曼丽，各带一份，一真一假，同时送出去。”明台问：“我们怎么分真假？”王天风道：“你不用管，会做好记号。取情报的任务，郭骑云去就行了。”

　　明台问：“他送回照相馆吗？”王天风点头：“明天下午五点，你回照相馆取情报，带上于曼丽，做好准备。”他拍了拍明台的腿：”入了夜，你们从川沙古城墙，穿越封锁线，取道长江。”明台道：“是。”他转而又问：“行动代号是什么？”王天风一怔：“春风。”明台点头：“这个名字好，像胜利的春风。”

　　他笑眯眯站起：“老师，放心吧，保证完成任务。”王天风眼睛一花，明台仿佛要转身走了，王天风唤道：“明台！”明台转过脸来，王天风问：“你喜欢我这个老师吗？”明台认真点点头：“我很喜欢。”

　　汪曼春对司各特路137号的监视，进入了第三天。三天，唯一的价值，是明诚去过那里。然而让她更迷惑的，和明诚一同去的，是藤田静子。

　　她坐在76号的办公室，盯着桌上的明绿台灯。明诚接手彻查囚车被劫，表明了藤田芳政的态度，她和梁仲春，都不足信任。她必须要扳回来，用什么办法。

　　她手里最有利的一张牌，就是南田的死。监听记录没有到手，汪曼春不敢妄动，她拿不准那里面是什么内容。明诚嘲弄的笑，又浮了出来，“汪处长，我提醒过你，想清楚自己要什么，别总被人牵着跑。”

　　汪曼春咬着红唇，她要的是什么。电话响了，汪曼春去接，里面传来女人沙哑的声音：“小姐，今天有新鲜的菱角，你要吗？”汪曼春身子绷了绷，道：“当然要。”那声音说：“菱角明天晚上，可以到手。刚从长江上运过来，你喜欢，派人来拿，在川沙古城墙。”

　　汪曼春搁了电话，这郁闷的一天，终于泛起春光。

　　王天风离开鸳鸯湖，缓缓走在上海的街头。他很久没来上海了，即便是孤岛，仍有迷人的味道。繁华，若是梦，也迷离在每一处拐角，让人遥想。街角转弯的地方，也许邂逅另一个世界，他微微发笑。

　　丧钟敲响的声音，听来清悦，他很喜欢。如果有遗憾，那就是明台。假使和平，他会非常骄傲这个学生。前边有喧哗，日本人设了路哨，这在他的计划之内，毒蜂来沪，他用电台透给日本人的消息。

　　他缓步走去，他没有良民证，没有通行证，等着他的，是拷打和刑讯。他会害怕，怕的发抖，疼的惨嚎，他会供出取情报的郭骑云。郭骑云的鲜血，指引向明台，当然，于曼丽要先死，否则明台既使被捕，也可能扮的不像。

　　他想像明台面对于曼丽的尸体，面对他的出卖，会用怎样的酷烈，去抵熬刑讯。他相信明台，他有闪灵的心灵，绝不是软骨头。明台挣扎的越惨痛，日本人越能确信那密码本的重要性，他会得到信任，拿到真实计划，赶赴重庆。

　　他微笑着向前走，都会死，没有人能活着，他并不内疚于明台。若有来生，再做师徒，他情愿用所有去补偿。宪兵的刺刀近了，有特务拦住他的去路：“良民证。“王天风伸手入怀，碰着枪，他要慢一点，不能叫日本人毙了他。

　　那枪缓缓探出来，乌黑的枪口一闪，日本宪兵的刺刀未举，枪响越空而来，王天风剧痛之下，捂着流血的手腕，身边宪兵咔啦啦展枪，团团围定了他。王天风抬眼去看，一身戎装的明诚，提着尚冒青烟的枪，从容走来。

　　“卫老六，”明诚淡淡一笑，“你跑不掉了。”王天风大怒：“我不是卫老六！”明诚点头：”我捉过很多人，谁会轻易认账。”他手一挥：”带回76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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