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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值(3)
丁莹看谢妍娴熟地碾茶、筛茶,连击打汤花的手法都很优雅,颇觉惊奇:“想不到恩师竟是此道高手。”
“还不是高相成日同我絮叨茶经,”谢妍随口回答,“耳濡目染这么多年,自然会一些。高手倒还算不上。”
“学生也听郑侍御说过,高相国喜欢茶道。”
“哪里只是喜欢?”谢妍将点好的茶放到丁莹面前,“我看他恨不得变个茶笼。他要是在这里,我可不敢班门弄斧。”
丁莹一笑,拿起瓷盏,先认真观察了一阵汤花,然后才仔细品尝。或许是谢妍亲自烹煮的缘故,她觉得今日之茶回味绵长,格外可口。
两人一边品茶一边闲话,还就着茶汤分食了一块胡饼。谢妍见多识广,言谈又很风趣,丁莹只觉如沐春风,渐渐放松下来。天色将晚的时候,谢妍派出的仆从也取回了丁莹的朝服,同时还带来了一封书信。
“正字家中的女婢说是今日收到的,担心是要紧的事,托仆转交。”家仆如此禀报。
“有劳。”丁莹客气谢过,低头看信,竟是李如惠送来的。
谢妍瞥见,在家仆退去后顺口问了一句:“可是有事?”
“李评事提醒我明日记得到恩师府上恭贺新年。”丁莹回答完才想起恩师就在她身旁,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子。
谢妍“扑哧”一声笑出来:“这倒是正经事。”
丁莹听她含笑打趣自己,更难为情了,但还是说:“李评事对学生十分照顾。”
谢妍见李如惠与丁莹交好,总算放了心。这下她不用担心丁莹孤立无援了,颇为欣慰地说:“她到底年长,又是做母亲的人,确实比旁人心细。”
丁莹听了这话,想的却是当初正是谢妍请郑锦云替她引见的李如惠。她还没向谢妍表达过谢意。
“学生要向恩师道谢,”她说,“郑侍御说是恩师请她安排,为学生引见李评事和朱少府。”
“雯华告诉你了?”谢妍略微意外,“我没想到她嘴这么不严实。”
“是学生追问,郑侍御才说的。这两年,学生着实为恩师添了不少麻烦。”
谢妍笑了:“倒也不用这么客气。我是你的恩师,这些都是份内之事。你日后争口气,就算是报答我了。”
“学生怕是会有负恩师厚望。”
谢妍微微皱眉,似乎不满意她的妄自菲薄。
“学生不像恩师和郑侍御,也不及李评事和袁校书,”丁莹盯着炉火,小声解释,“没什么大志向。当初学生决定进京赴考,只是为了有借口让家母暂缓为学生说亲……”
丁莹越说越觉得难堪。现在谢妍知道她是为了这么荒唐的理由赴考,还窃居状首,会怎么想?应该很失望吧?可她不想让谢妍对她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
起初她还能以弟弟年幼的理由拖延亲事,可随着她年纪增长,母亲越来越心急,开始四处托媒。她为了逃避婚配,便说自己有心进京应举。母亲想着长女自幼懂事,只提过这么一个要求,实在不忍心拒绝。但母女之间也做了约定,只可考三次。若是三试不中,她便须回乡嫁人。
谢妍果然沉默了。等她的声音再响起时,已是许久以后,而且语气甚是凝重:“没什么大志却考了状元,还考过了吏部试?”
丁莹的头都快埋到胸口了,恩师定是觉得她德不配位。
谁知下一刻,谢妍便又低声笑起来:“你要是胸怀大志……天哪,我都不敢想象会是什么样?”
丁莹吃惊地抬起头,见谢妍正笑吟吟地瞧着自己,完全没有看轻她的意思。
“恩师不觉得学生很可笑吗?”她局促地问。
无论郑锦云还是李如惠,抑或是袁令仪,平日的言谈中都有改变现状的强烈意愿,想在朝堂留下自己的痕迹。尤其是郑锦云,已隐然有新一代女官领袖的气象。丁莹每次听她们高谈阔论,都有自惭形秽的感觉。
谢妍看着她,刚想开口,门外却传来一阵人声。两人循声望去,原来是一名中年宦官领着一队手捧食盒的宫人过来了。
谢妍认出这宦官是皇帝身边的人,便中断了谈话,笑着到门口相迎:“中贵人。”
这内官显然与谢妍相熟,也含笑施礼:“奴婢奉陛下之命,送食盒过来。”
谢妍谢了恩,又对内官说:“有劳。”
内官向身后的宫人点了下头。宫娥们便依次上前,取出食盒中的饭菜,置于案上,不多时便将几案摆得满满当当。
谢妍扫了一眼,笑着说了一句:“竟然如此丰盛。”
丁莹也向案上看去,估量这些菜品足够三五个人食用,确实十分丰富。
内官笑答:“圣人说了,少监辛苦一年,理应犒赏。她还特意吩咐奴婢带上此物。”他从最后一名宫女手上拿过一个精巧的银壶,亲自呈给谢妍。
谢妍接过,打开银壶嗅了嗅,惊异地抬头:“酒?”
“陛下说今晚除夕,稍稍破例也无妨。”
谢妍笑了:“请代我向陛下致谢。”
内官含笑应了,然后就领着宫人、带着剩余的几个食盒往对面的御史台去了。
他们一走,谢妍就拿着银壶跃跃欲试。丁莹见状,连忙阻止:“现下天寒,得温一温才能喝。”
谢妍看了看她,又看看酒壶,似是不舍。
丁莹又柔声劝道:“空腹饮酒,容易伤身,还是先用点饭食再饮吧。那时酒也该温好了。”
谢妍也知道丁莹说得有理,挣扎了片刻,到底将酒壶放下了,只是口中嘟囔:“没有就算了,有酒还不让喝。”
丁莹忍不住笑了,万万没想到恩师还有孩子气的一面。她拿了铁壶,出去取了凉水,放在火炉上,又往里面添了几块炭。
谢妍这时也摆好了碗箸,招呼她道:“快别忙了,先吃吧。”
丁莹应声,在谢妍对面坐下了。这些菜式皆由宫内名厨所制。宫中饮馔精妙远胜公厨,加上年轻人胃口好,丁莹吃得十分畅快。不过她始终记挂着温酒的事。等水一烧热,她便将水壶取下,将热水倾入酒注之中,把酒温上了。
“李如惠可曾与你说过她赴考时的情形?”这时谢妍忽然开口。
丁莹摇头。
“她夫婿当初考了十来年都未能进士及第。有次他们夫妻口角,李如惠出言讽刺,说她要是能去考,指不定谁先登第。没过两年,陛下降了诏旨,允许女子应举。她夫婿便拿她以前的话激她,问她敢不敢赴考,她便来考了。”
原来如此,丁莹想,她记得第一次去李如惠家时,李如惠提到她家乡的丈夫不愿赴京,莫非也与此有关?
“还有朱珏,”谢妍又说,“她夫婿早亡,又无子,只能依兄长而居。她嫂嫂对此颇有怨言。她无意再嫁,又想谋个出路,才去考了明经。”
丁莹隐隐猜到谢妍想说什么。
“你看,”果然下一刻就听谢妍道,“她们也不是一开始就有那么多鸿图大志。便是我,当初也没有太长远的想法。即便你赴考只是借口,我也不认为这有什么可笑。从你交纳的诗文看,你确实有用心准备,并未敷衍,否则也不会脱颖而出。至于其他……日后你所处的位置不同,自然也会跟着变化。我以为无需太过担心。就说你当上正字以后,想法还和以前一样吗?”
丁莹低头细思,确实不一样。别说当上正字,便是准备试举时,她的想法就已经有所变化。起初她想既然提出赴考,多少要有个认真准备的样子。没想到竟连母亲和弟弟都行动起来,为她赴京积攒盘缠极力省俭。那时她想至少也得成功取得解状,才对得起家人付出的心意。随着她备考的时间越来越长,她又渐渐觉得,当个女官,不用依附他人,似乎也不错……她心中释然,开口问:“那恩师当初的想法又是什么呢?”
“我?”谢妍很明显地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话题会转移到自己身上。
“恩师刚才说当初也没有太长远的想法。那恩师为什么选择做女官?为什么……和离?”说出最后两个字时,丁莹格外忐忑,怕触怒谢妍。但她确实好奇已久。郑锦云曾经提过一句,当初似乎是谢妍坚持要和离。而以谢妍的忙碌,过了今晚,也不知道下次两人这样对坐闲谈是什么时候?气氛还会不会如此融洽?她便大着胆子问了出来。
谢妍没有说话,持箸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她碗中剩余的饭粒。就在丁莹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才轻声说:“大概……是厌倦了吧。”
丁莹不解,是说厌倦了那位前夫吗?
“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谢妍的声音听来有些幽远,“世间女子的命途大抵如是。将来夫婿、儿孙显达,兴许能在史书上留下一个某氏和一篇空洞的颂词。可你不觉得这一眼就能看到头的人生实在无趣吗?比起面目模糊的谢氏,我大约还是更愿意做谢妍。”
不是丁莹预想中的答案,但她仔细思忖,又觉得这确实像是谢妍会有的想法。她没有再追问,只是用柔和的目光看着谢妍。
反倒是谢妍说完以后,似乎有点不自在。沉默一阵后,她忽然轻咳一声:“那酒能喝了吗?”
丁莹伸手摸摸酒壶,点头说:“可以了。”
“总算可以喝了,”谢妍展颜,但是下一刻她便又微微皱眉,“你能喝吗?”
她还记得那次谢座主,丁莹才饮几杯就醉倒了,应该酒量不太好。
丁莹也回想起往事,脸上微微发红:“学生可以陪饮一杯,不能再多了。”
“一杯?”谢妍略显失望,“那就没意思了,和我一人独饮有何分别?”
丁莹羞愧:“学生……学生无能,让恩师扫兴了。要不然学生就舍命陪君子……”
谢妍连忙阻止:“千万别。今晚只有你我二人。你若是醉了,不还得我照顾么?”
丁莹想起当日在谢妍府中受她照料的情形,更不好意思了。
谢妍却在沉思片刻后,忽然灵光闪现:“御史台肯定也有人值守,我去看看是谁!”
说完她就撇下丁莹,风风火火地跑出去了。
丁莹有些错愕,但很快就笑了起来。一席对谈之后,谢妍在她心里的形象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虽然还是对她关怀倍至的恩师,但不再那么高不可攀,像是九天上的仙子终于从飘渺云端降下,来到了她的身边,鲜活、亲切、触手可及。
没过多久,丁莹听到一阵笑声由远及近,知道谢妍回来了。果然片刻之后就见她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人。谢妍笑向她道:“你猜在御史台值宿的人是谁?”
丁莹摇头,表示不知。
谢妍让开身子,露出后面的人。来人穿着青袍,身形窈窕,竟是郑锦云。
丁莹连忙起身见礼:“郑侍御。”
郑锦云笑着冲她点点头,然后看向几案上的菜肴:“乳酿鱼,羊皮花丝,七返糕……竟然还有新鲜的菠菜?难怪少监招人忌恨,连我见了都忍不住要嫉妒了。”
丁莹窃笑。那盘青翠欲滴的菠菜确实打眼。寒冬腊月,鸡鸭鱼肉都不算稀奇,反而新鲜的菜蔬极是难得。
“怎么?”谢妍却是一挑眉,“御史台没有赐食吗?”
她之前分明看见内官领着人走向御史台。
“赐是有赐,”郑锦云笑道,“一碗汤饼,一碗蒸羊肉。送食的中贵人还说是陛下看重御史台才让人送的,别处都没有。可和少监这里一比,简直云泥之别。”
“你郑府的家宴难道会比这些逊色?”谢妍笑着轻推她,“谁让你不走运,今晚当值呢?”
郑锦云叹息:“宴是好宴,可惜是鸿门宴。我是特意和人调换了日子,才能出来躲躲。”
“这是怎么说?”谢妍一边引她入座一边问。
“前几天听我堂嫂说,家母已经把所有的姑姑、婶婶、姨母都召集到一起,准备过年时好好劝我,让我尽早成婚。”
郑锦云话音刚落,谢妍便笑起来:“巧了,这位和你同病相怜。”
她指了指正在斟酒的丁莹。
郑锦云的目光转过来:“怎么?丁正字也无心婚配?”
丁莹还未答话,谢妍已插口:“她刚才告诉我,当初是为了不说亲事,才决定进京应举。”
“哦?”郑锦云眼睛一亮,“正字果然也是同道中人。”
丁莹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下头。想不到优越如郑锦云竟也和她有一样的烦恼。
“可否请问正字不愿婚配的原因?”郑锦云问。
“就是觉得我可能不适合相夫教子。”丁莹说完,又悄悄看了谢妍一眼。如果说原先还只是怀疑,自从她认识了谢妍,就成了确定。
谢妍并没察觉丁莹的细微心思。她为这酒已经克制了很长时间。酒刚斟上,她便抢着饮了一口,然后才笑着道:“说来也奇,除了李如惠和袁令仪这种登第前就已经成婚的,或是王瑗这样刚及第就嫁人的,女官里但凡做过几年官的,大多不愿婚配。”
“已经试过雄飞,”郑锦云微笑道,“谁还甘愿雌伏?”
丁莹赞同地点了点头。虽然父亲早亡令她不得不支撑家业,可她也因此得到了比寻常女子更多与外界接触的机会。见识过了外面的广阔,逼仄的内宅就让人格外难以忍受。
说话间,谢妍的酒杯已经见底。丁莹发现,立刻体贴地替她满上。
谢妍看了她一眼,似有赞许之意。丁莹心里泛起丝丝甜意,回以一笑。
“可是女官们都不成婚,”收回目光后,谢妍又把玩着酒盏说,“恐怕外面会有不少风言风语。”
“确实不少。”郑锦云轻叹。
已经有人议论女官们是不是不太正常了。
“令尊可也让你尽快成婚?”谢妍问。
“家父倒是不曾逼迫,”郑锦云摇头道,“祖父也让我不必急在一时,可是祖母已经发话,说我年纪不小,不能再等了。”
“要不然你们就物色物色合适的人,”谢妍沉吟,“最好读过点书,你们瞧着顺眼,通情达理又还是白身,性子再柔弱一点就更好了。”
“这是为何?”郑锦云问。
“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呀,”谢妍笑嘻嘻地说,“你就问他,考取进士为的是什么?难道不是为了封妻荫子,功名利禄?可进士及第是千难万难,等他考上,都不知什么年月了。考上后还不能马上做官,还得守选,耗上一辈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出了选门。但你们不同。比如你郑雯华已是监察御史,用不了几年就能登上高位。他和你结亲,封妻多半是没指望了,但荫子几乎是可以确定的,将来他说不定还能有诰封。与其自己寒窗苦读,是不是在家相妻教子更合适些?”
谢妍有时会用玩笑的语气说一些半真半假的话,起初郑锦云不太确定谢妍这番话是说笑还是认真的。但她低头思考一阵,觉得好像也不是完全不可行,点头道:“可以一试。”
丁莹却觉得谢妍说的很可能就是她真实的想法。当初在谢妍的别业里,她听谢妍的朋友提过一个叫王同茂的仰慕者。那时谢妍对他的态度与她今日所言一脉相承。不过丁莹这一年多从未听人提及王同茂的消息,想来他并未答应。但她忍不住想,如果王同茂答应入赘,谢妍是不是真的会选择他?且谢妍才三十多岁,还很年轻,仍有婚配的可能。即便王同茂不合适,也不代表将来不会有其他人选。若真有那一日,自己能不能坦然面对,会不会真心实意地为恩师高兴?丁莹对此并不太确定。
郑锦云还在当值,不便久留,饮过几杯就要告辞。谢妍和丁莹都起身相送。郑锦云一边请她们留步一边打开门,然后“呀”了一声:“下雪了。”
丁莹和谢妍看向门外,天上果然飘起了雪花。三人站在门口,默默仰头看雪。这场雪来得甚急,开始还只是盐粒大小,很快就变成绵密一片,好似纷扬的鸟羽。
丁莹伸手,接住一片落雪,轻声感叹:“这是瑞雪啊。”
郑锦云笑着点头,又说:“乱琼碎玉,正合作诗。”
两人一同望向谢妍。论诗才,谢妍是她们中最好的一个,年纪也最长。若要吟诗,理应由她起头。可谢妍并未像她们一样诗兴大发。她只是满意地看着这漫天飞雪,一脸松快地说:“可算下雪了,明早不用大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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