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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思千里老凤出山 迎銮舆乡贤卑势
却说洛英瞥见案上字,大吃一惊,急道:“这是萨仁图雅的手迹!丞相那里得来?”萼华也吃了一惊,道:“如何刬地说起那人?”文山笑道:“小姐认错了,此是我结义兄弟许承晖手书。伯颜那妹子的一笔字我见过,学二王不到,少骨无力,不是这等字体。”
洛英道:“丞相不知,萨仁图雅会左手书。他素日写罢即烧去,我也是偶然一回窥见了,偷藏他不曾烧尽的遗纸,故此认得。他是日日转写北边的‘八思巴文字’,我虽偷得,也不识其意;但记得其字绝似小篆逞刚强,南方少见这样字,想不会认差了。”指信间蒙古文字道:“他左手字便与这笔字一似一脱。”萼华闻言亦生警惕,道:“如英儿所说,不可不防。秘术门里瞒人耳目的法度常有,不要被这些鞑子使来赚人。”
文山笑起来道:“这可是多虑。我这兄弟自说常与北人杂处,故知北方语言文字,至于胡元文字,合是一般。且不必多疑。”洛英犹有戚戚,被萼华拉着去睡了。靓妆和琼英侍奉,张罗着将梅花纸帐挂起,也自去安歇。
文山与夫人并坐在纸帐中,帐外尚烧着银烛,看光影绰绰,摇曳有姿。欧阳夫人替文山抽簪散了头发,因环抱丈夫,抚着他长发。觉比向年少了好些,发不盈握了。文山也迎着光自视其发,越发添了些白色。笑道:“天祥也自老了。我三十岁上,自矜容光;乍见星星白发时,好不心伤,还连连写诗自叹老矣;到今日,方知那是年轻时矫情。如今惯看白发生,倒不觉多了。”也替夫人去了钗环,放发下来,笑道:“所幸阿娇螓首蛾眉竟不稍变,我幸为膏泽。夫人且请少忧,免教天祥受‘枯煎’了。”
原来文山早就看出夫人面含悒愁之态,此时二人独对,故有心说话宽解爱妻。欧阳夫人道:“妾有何事忧愁来?唯恐相公辛劳。昨夜相公又作噩梦,梦里呼喊,醒来又说梦见骷髅,妾就担心;今日白日里相公都见些什么人?”
文山低声笑道:“天祥平生梦骷髅也有十数次,回回都告诉夫人,权做志怪之谈,何曾出什么事来?况渺茫梦中事,何劳夫人挂念终日?想是前生佛缘未销尽故耳。”因将白天的事略为一说,复低声道:“夫人再休为我劳心伤感,看愁坏了身子。我为丈夫者,身系国事,不与汝戴天立地,教子养女,已是失职;反教妻子为我担心,成甚话说。”夫人微笑道:“夫君休如此说!妾得夫君如此,一生心愿已足。世上好女子千万,若个能有妾之福分,与君相知耶?”文山揽他笑道:“有贤妻如此,亦自是天祥福分。”
二人相视而笑,皆心意满足。夫人过了一时,叹道:“我只心疼萼华太幽单些个。从小孤隔在山里学艺,自起兵就跟随你,不知有多少僝僽,从不见他说起。”文山固知其意,止道:“我久已说与夫人知。萼华是秘术门里修道的人,日后还应回山修炼。”夫人不语,只望着帐顶暗纹。良久叹道:“兵荒马乱时分,谁说的准明朝光景?我知相公敬爱他。我心里也视萼华如亲妹妹一般,盼他有家得靠。”
文山叹道:“夫人知我。我前半生自奉亦厚矣。每宴饮,辄妓乐满前,例如烟云过眼,全无留心处。至勤王诏下,方醒悟断绝。从前流连声色之心,皆已灰去。军旅中安论及儿女情耶?况我与萼华同在师门时,早见他高洁凛介之气,不能磨灭,真奇女子也,焉能寻常遇之?合有一心人美满姻缘成就。他在此为女冠,来去自由。天祥已分效死国事,并无余力看顾彼,何苦误人?”欧阳夫人轻叹一声,教他安置。恐夜间有紧急军情,也不灭烛,双双安寝拥眠。文山有诗纪曰:
纸帐白如雪,上有坐客影。一白不自由,黑光荡无定。人倦影已散,依然雪花莹。须臾秉烛眠,相忘心目静。
次日清晨,先送黄雍离寨。且日日理会军机。又有苏刘义部曲巩信,旧任荆湖都统,来投文山。文山就授之同督府都统,又将义军点了一千付与他。巩信因兴冲冲来看义军。看毕队伍,却紧皱了眉,道:“此辈那里打得仗,徒累人耳!我自带的有淮兵几百,再遣人去多招来淮人,尽足用了。”死活不收文山所训之义军。文山只得随他去。
是日行朝有王积翁、陈文龙奉诏至,赐文山银青光禄大夫衔,促文山移师汀州。诏中又以王积翁为福建提刑、招捕使兼知南剑州,防守闽北三州;黄性为同提刑、招捕副使兼知漳州,防守闽南三州,以陈文龙知兴化军。
文山接诏毕,因宴请积翁、文龙。陈文龙号如心先生,与文山同年登榜,几人在朝时都相熟,交情都不差;宴上同说行朝事,也都与文山通情。文山听说张世杰在两浙连连大捷,问起来,文龙为文山叙其情状,文山颇喜慰。积翁笑道:“陈丞相、张枢密的意思,是请丞相经略江西。”文山笑道:“吾正有此意;闽中一切全仗诸公则个。”
王积翁原说文丞相先被陈宜中挤出朝,后白将两浙功劳让了世杰,自然有不平之鸣,现见文山毫无悒郁不忿之气,反对世杰真心赞扬,叹道:“丞相真长者。陈相公私心太重了也。当日连陆相公也被他指使御史官弹劾,将他谪知潮州。幸得张枢密作劝,半中道诏还了陆相公。我看于今陆相在朝,也全无说话处哩。”
文山道:“陈丞相有鳞甲,吾辈不撄锋可也。况天祥此去汀州向江西,是还故封。于公于私,皆是天遂其便。不是天祥夸口,以天祥眼度之,我江西英豪为南方第一:三江九水,内中多有肯死国者。若不利,天祥亦得正丘首矣。”众人不免叹息一回。
宴罢,遂与王积翁尚略守南剑事宜,又嘱咐:建宁乃闽中咽喉要塞,东抵浙右,西通江西,北护福安府,形势四通,为全闽之屏障。一旦失则闽南北门户大开,行朝危矣,须严兵死守之。王积翁满口答应。交割已毕。
文山又担心吕武迟迟不回,眼看要过了兵期,恐于路上出事。小村劝道:“开拔前我已遣能干人沿路去探问,若遇着吕兄弟,叫他直到汀州会合。大哥先不必忧心,且等消息。”时正初秋,统兵开拔,文山军在前先发。王积翁,陈文龙等皆来送文山。赵时赏、吴浚、邹沨等皆各统一军随后跟上。
赵时赏正在自己寨中集兵。忽听见外面一阵步履嘈乱,笑声喧哗。因往寨前看时,是吴浚一军过去。这一队是专送长官家眷的,但看十几个妖姬美妾坐在大车上,个个高髻秾妆,满头转插的都是金簪银篦,花冠珠钗,都争奇斗艳的妆扮;相随的众军士目不转睛价看。众军士凑着一起有说有笑,也有带着妻小的,三三五五,也无个队形兵列,缓缓过去了。
又一队,押的是金银细软,车帐宝盖,好不齐整。又看见远远的十数个兵士,身上仍穿的是短褐衣,大呼小叫地逐奔过来,将一物抛在天上相争:却是歌儿舞女的一方锦帩头。时赏命:“去探清这都是谁帐下军。”回告:“是都统钱汉英、王福麾下。”
时赏立在辕门熟视半晌,不禁叹道:\"军行如春游,其能济乎?\"忽听人道:“到处找不到赵将军,原来在此。却是做什么?”时赏见是杜浒来,遂掩过前话不提,问杜架阁来此何事。杜浒道:“丞相教赵将军以本部五千军趣赣以取宁都,吴将军取雩都,且不必随军入汀。”时赏受命,自去点兵不题。
却说杜浒来传话时,恰听见时赏叹息,回去先告诉了小村。小村听见,当时不答。是夜与文山尽情说之,道:“宗白是温润君子,连他看不下去,可恨这些人也太做的过了。大哥必须戒饬此辈,申严军法。”
文山沉吟道:“彼才从我,恐陡作严令,冷了人心。宗白性朴,他每如此已惯了,不觉有非。且善言劝之,再观后效。”命小村:“私下探明,是那些将领盛辎重、饰姬侍,叫他每适可而止。”小村叹口气答应去了。
军行旬日,将到汀州。这日正大路行军,忽有人飞马追来,哭拜于文山马前。小村识得是发去两浙的斥候,心底一沉,听他告云:“吕武将军被杀!”文山听见,叫声苦,不知高低。杜浒等随后,都大惊失色道:“苦也!敢是遭了鞑子埋伏?”
来人哭告:“不是,乃是被州守官所杀。七夕日吕将军单身入城请募兵,那官长不肯,吕将军直前说之畏缩。那官长说吕将军藐视长官,妄言误国,任意捏了几个罪名,喝令将吕将军斩首示众。这是城里军传出的。内中还有何故,吕将军所带军士当时皆在城外,俱不知详,只说次日五鼓,便见将军头颅号令城上。所带去一百余人,皆被驱散了。”
文山、杜浒等泪流满面。可怜吕武一条铮铮汉子,随文山自元军中勾回,奔波劳苦,奄勉半生,不死于沙场,翻死于本朝文官之手。小村怒道:“这是朝中匹夫泄私愤!”杜浒与吕武患难相交结义,情逾手足,只说来日同死沙场,怎料着今日无稽?大敌当前,天高地远,情幽理暗,报仇难言。当日同随丞相者十一人,只余自己一个,不禁放声痛哭,诸军无不惨伤。是日到汀州,文山先办缟素与吕武招魂。文山后有集句诗单道吕武云:
疾恶怀刚肠,世人皆欲杀。魂魄犹正直,回首肝肺热。
因要将吕武旧日所带的义士交与巩信。巩信仍不肯收,只说又已招来淮军千人,咬死口不要民兵。文山只得叫小村带吕武兵去了。
且说陈文龙、王积翁听说两浙守臣杀文丞相爱将,各发感叹。是日斥候报鞑军阿剌罕、忙古歹、索多、张弘范自两浙兵分三路南下犯闽。王积翁本是个文臣,不识军机,不禁慌神,逐日命人探听消息。看看入冬月,报阿剌罕一军已进抵建宁;又过三日,报建宁城守官王世强出降,建宁已失。王积翁慌的当时收拾细软,趁夜带家小弃南剑城逃去了。官贰次日来参,不见了长官,也都各自逃命。阿剌罕坐入南剑城池,不费吹灰之力。因看四下州郡闻风来投,只有兴化军未降,且命王世强遣使招之。
陈文龙在兴化军听建宁、南剑都已失陷,且发民兵固守本寨。此时见王世强遣使者说降,即斩主使示众,纵副使持信回,责世强等负国。阿剌罕又遣使招之,文龙斩使不报。文龙帐下多有劝之者,尽说:“我孤军难守,不如早降。”文龙叱道:“诸君特畏死耳。未知此生能不死乎?”众人唯唯而退。
文龙且命日日巡防。是日,该部将林华御于四周境上。林华因悄往阿剌罕处来投拜,道:“兴化唯长官陈文龙不肯降,余者皆望大军来。将军可率军速随我往,城中自有开门投拜之人。”阿剌罕大喜,急引兵至兴化,果然通判曹澄孙开门降。文龙正在军中讲军,措手不及,即被擒下,押至阿剌罕前。
阿剌罕心甚爱忠义之人,因问:“我大皇要俺求南方好秀才官,不知长官肯降否?降则为大元官也。”文龙连连说:“不降!不降!有死而已!”阿剌罕左右都上前要按跪凌挫,文龙指腹道:“此皆节义文章也。何相逼耶!”阿剌罕无计可施,暂命押下。又命收捕陈文龙老小。
却说陈文龙女儿,小字淑娘,适秀才许奕,方及四春,夫妇都是秘术门中人。淑娘有雌雄双剑——铸在周前,历二千年,惜已失铸者姓名——今号曰‘瀚海鸳鸯剑’,亦是秘术门中称名之神兵。其夫许奕后司漕运,积年家资百万,帆樯林立于龙江澳,淑娘常与夫双双放舶诸蕃。后淑娘诞子,在家乳哺孩儿,许奕随勤王军去了福安,送淑娘与小儿归宁林家了。近来传言许奕所在军不幸全已被难;目前兴化军复日受逼凌。淑娘在家,忧心惴惴。
是日淑娘怀抱小儿坐窗间,正不知丈夫生死。忽见家人都慌着跑来道:“副将林华反叛了,做了鞑子向导;通判曹澄孙献了城门。老爷被捉了,未知生死。”外面轰然听见鞑子叫喝声逼近。淑娘听罢,急将小儿抱与乳母道:“汝等可念家严恩德,幸为看顾吾儿!”挟下壁间瀚海剑,望孩子点点头,堕下泪来;转身出门将身一纵,蹿出府墙。当下元军围了府,将文龙寡母妻儿尽皆软禁起,检点一番,回报走了陈文龙女儿。阿剌罕听了,不以为意,道:“一个汉儿女子,怕他走到那里去!”看文龙仍性硬不降,不忍伤之;暂且囚下。且遣人与索多约合兵福州。
且说索多日前自浙西南下,先往严州来。这严州同知方回,乃是当朝名士,应麟之亚匹。虽如有宋之文盛,高视群雄,亦在可数之列。吕文德爱其才,与之过从甚密,颇相亲厚。曾为壬戌年别院省元,值部试时主考正是文天祥,文氏拟之为第一,贾似道嫌其为吕氏客,降为乙部,以是方回只做得庶官。方回又不欲顶着吕氏旧人虚名,白误前程,便赋《梅花百咏》上献似道,一时名噪。时文臣尽有谀辞欲得攀附,只为才有高下,也有出名的,也有不出名的,不为怪也。后来方回见似道败落,总是他才情过人处,复一旦而成《贾似道十可斩疏》,论似道大罪称旨,故得升严州道。自元兵南来,方回日日坐讲军机,起必言忠,动必言义。常与下僚、百姓说:“吾家在临安,职守严州。北骑若来,有死不走。”
此时索多急军来攻,严州一日三报元军行程,明知日渐凌迫。方回遂命人向锡铺打了一面牌,刻“大宋忠臣方回”字样,又将两片银笏凿孔穿绳系于牌上,将牌系于腰间,早晚不离身,谓众官曰:“吾度严州兵少,不能挡虏寇。吾不肯为不忠事,又不欲带累诸位并百姓。俟虏军临城日,吾决当自尽。倘有人获吾尸者,望为埋葬,仍见祀,就题云‘大宋忠臣方回’。此银所以为埋瘗之费也。”日夜巡城,遍告乡人与往来者。众皆感泣。
这日元军将到,城门大开,不见了方回。官贰等都说方父母必已殉国矣,这里且命人四下寻觅遗体不见,到日中时,元兵已至,官贰无奈,自率大小官吏出城纳印投拜,迎索多入城,只说:“长官方回实于清晨自尽,现尸骨无踪,无处访寻。”索多笑挥鞭道:“这不是?”
众人定睛一看,与索多并骑者,正是方回,业已改换了蒙古装束。原来方回一早独自出城外三十里迎降去也。此时见他皮帽毡裘,骑在蒙古大马上,左顾右盼,十分得意。众人诧讶不已。索多就承制任方回仍为严州同知,加封建德路总管。方回称恩不尽。索多又敦嘱他谨守此间,休生反正心,方回兢兢业业,自不消说。正是:
世乱争先寻活路,时贫输与做穷官。
索多也发兵衢州,于路有人迎候。却是衢州长史先来纳款投拜,又说:“有故状元宰相在本州,即刻率众来归。”索多惊道:“好个文丞相,竟悟了也!却不曾见山崩地陷,怎得他投拜?”来人笑道:“那里是文相公?文相公在汀州哩。这是衢州的留梦炎相公,是淳祐年间状元。”
索多听了这句,扫去兴头,连连道:“不济,不济!状元多了!不是文丞相,凭他是什么状元!”果然离城池十里处,列开一队宝盖朱幡车马,为首的紫袍人五十向外年纪,满面堆笑地趋前迎马。
索多心里只比照文丞相,见留梦炎人物臃肿,言语奉承,甚不喜欢,只面上应酬。留梦炎自临安出走,回了故乡,总不得官做,少他许多气派威风。后见新朝下了临安,四攻赣广闽浙,真如婴儿望父母,常怀奚后之怨。今得索多来,千好万好。当下在衢州大宴索多一部,又悄赠索多金珠宝贝,求他一力撺掇成自家前程。
索多明知皇帝诏旨,教下江南时多求旧官秀才人每,乐得多收他些撒和,当下满口应承。些须安顿衢州事理,便收着合兵约,因率兵到建宁与阿剌罕相会,说起留梦炎来。两人俱是草原长成的硬汉子,那里看得上这样软骨头?笑骂一回,感慨一回。
索多道:“怎么能得文丞相降顺才好。我看宋国满朝只有一个文丞相,是雄鹰般人物,其他的都如无角的绵羊,全不济事。”阿剌罕也道:“文丞相这样人毕竟少有,当日平沙公主、伯颜丞相都爱惜的了不得。他若在我朝,岂不强煞似阿合马?此处离汀州也近,不如就作书与文丞相,好言招降。”索多问何人可使。
阿剌罕道:“前日我处有一名吴浚来投拜,自云原属文丞相麾下,合派他去。”二人作书发付吴浚带去。当下二人约定日期将兵进取福安府。阿剌罕又想起陈文龙不肯投拜,遣兵将之械送临安,交行省发落。
却说淑娘自逃出兴化,潜随鞑子军来,指望救出父亲。当下百余名元军押着陈文龙槛车北行,淑娘远远跟定,只要择时下手;无奈元军人多,又看防甚严,施救无门。是夜月色皎然,元军行渡富春江。时两浙杀伤惨重,江面上尽堆着战后的腐臭毁尸,水阻不得流;元军都脱去衣甲,小心翼翼下去浅湾;淑娘在后看清,心都提到喉咙间,暗道:唯有此时!伏身倒拖双剑,就踏进河里,那毁尸都泡絮了,脚下一陷。淑娘忙弓下身子。
元军只顾渡河皆不曾察,独陈文龙囚在槛车里,模糊望见岸前,伏下一人,窈窕身影,不禁心急如焚。拍着槛车,高声啸道:“不能通瀚海,无面见三齐!”元军只说文龙是意气不平,都看他笑道:“恁休气闷!到临安若回心处,少不得仍做大官。”陈文龙不理会,连声高啸。元军只顾笑。
那淑娘隔岸却分明听清:是父亲自幼教自己念的诗。必是父亲看见自己,教自己休渡河,回去自立一番事业。待径渡去,父亲喝声愈急。淑娘不由得顿住了。迟一刹,元军皆已过了江,尽穿起衣甲。
淑娘心渐沉着。明知自己虽习成秘术,仅一人敌:绝拚不过这百余鞑子,其实救不得父亲,不过知不可而强为。此时自思:吾师传瀚海剑,期以经营四方。国破家亡,正待人收拾河山时,我何不继承大人之志,强过同死。计议已定。对岸元军着衣已罢,复又押车赶路。淑娘含着泪,咬着牙,望向槛车拜了九拜。不复渡河,转身便去。
文龙遥知女儿自去了,一喜一悲。心中决意殉国,不复饮食。车行三日夜,到了杭州,总管府就令到,叫去了枷锁,速送如心先生去会同馆安顿;文龙却定要往岳庙去拜。元军都钦敬他忠义人,略察文士心,当时送来,仍严加看守。文龙仰参岳武穆遗像,堕泪暗祝。看准炉中所堆烧积遗灰,急捧来吃了。当夜,文龙死在岳庙之中。死讯传回福建,时文龙家人都系于福安尼寺,正值文龙母病甚,闻文龙死,也拒药不服。左右视之泣下。文龙母曰:“吾与吾子同死,又何恨哉!”亦死之。看守众军叹曰:“有是母宜有是子!”为收葬之。
不言文龙后事。且说张世杰在福安府,知元军三路军来攻,忧心忡忡;此日在枢密闻报,孛多阿剌罕合兵往福安来,张世杰大惊,向陈宜中道:“祸事了!福安府断不可留,须奉大皇、太后去泉州。”苏刘义进厅来就听见此言,喝道:“你这北伧,敢拥兵胁主,我岂依你!”
陈宜中厉声道:“殿帅差了。闽再造全赖张枢密力。你却怎说他来!去泉州,止是一时权宜。”张世杰指着苏刘义道:“你可听见?这个须不是我自作主张。”苏刘义也不理他,向陈宜中道:“鞑子若来,我自率禁军抵当,不消张帅费事!”张世杰虎目大张,喝道:“让你!让你!你敢压我么?”
苏刘义正待发作,陈宜中正色道:“一样在此,谁不是赤心为国?二帅不必多言,我自有主张。”江钲也奉江万载进厅来,苏刘义略按火气,将事体一股脑诉与江氏父子。江万载已知大概,向张、陈道:“行朝现有军十万,民兵二十万,对索多、阿剌罕二部,绰绰有余;若破之,又可复得李翁精兵。相公弃去,指望何日垂到?”
张世杰道:“老相公说的虽是,然而一则此处这些南兵都是惜命畏死之徒,不肯踊跃向前;二则无海船,不利对战。如今不到决死时,还须存实力。不如撤去了,图后日恢复罢!”陈宜中跟上道:“况泉州离此不远,港口林立,富庶繁华非比他处。可驻跸泉州,督造海船,徐图良计。”江万载一叹而罢。
陈宜中即传诏,当夜移驾泉州。又倚太后命,使江万载次子江钲暂掌殿前司,命苏刘义在后停训导民军。多官仓皇收拾,当夜船发,悄然行海。海雾四漫,不见丈外;宫人军士多有望橹垂泪者。刘师勇在外围率游船护送,亲为哨望。忽觉兵气压人,正不知多少北船过去,近者距己船不过数丈之距,已觉船底波澜相搅。
众军须发皆竖。刘师勇急来禀张世杰道:“雾重更深,彼尚未察,此良机也,何不急战之?我愿率本部当先!”张世杰大惊道:“休举兵!”急传命:“都将旗子卷下,敢起高声者杀!”刘师勇长叹一声去了。幸夜色阍黑,大雾弥漫,人不能辨。宋军船紧贴着元军船过去了,两边都不动作。张世杰且喜无警,至泉州,安排泊港。早有闽广招抚使兼提举泉州市舶司蒲寿庚、本地知州田子真来谒。
原来泉州为外商交通所在,有宋番舶皆自此入,以通市易。又独设市舟舶司总辖海外商税,多有外籍人在此。这蒲寿庚就是个回回,掌此处已三十年,真正巨室,富可敌国。陈宜中久闻其名,所以赶来泉州,意思要借他光,当下先奖劳之,遂引前进谒皇帝、太后。
众臣见蒲寿庚黄发碧眼,高鼻深目,皆不喜欢。蒲寿庚吩咐家丁五百,大摆劳军酒席,宴请行朝大小官佐,水陆俱全,皆是奇珍异馐。陈宜中、张世杰两个上座,蒲寿庚坐了右手一席。席间蒲寿庚再三相请:“请官家、太后扈跸泉州城中,下官颇有资财,愿早晚随侍。” 意甚殷勤。
张世杰心里只将此人作商贾,那里看得起?早与陈宜中议过:此人非我族类,商人行又惯作见风使舵。便无异心,见行朝衰微,亦必有挟持侵凌之意。因笑道:“我等泊港乃是权宜;早晚回福安去也,何用入城相烦使君、百姓?”这是不许其请的意思。
蒲寿庚见话不是头,且说闲话。张世杰犹喜昨夜不曾惊动元军,开怀痛饮。看刘师勇时,只把手指自己眼睫。世杰不解其意,也不理会,只听蒲寿庚说泉州风情。席间世杰起身自便,因转至舱外,却看见满列甲兵,张矛向内舱。张世杰大惊怒道:“作甚怪?”见刘师勇也走出来,悄道:“是我的主意。宝货就在睫前,枢密怎的不见?”张世杰一时不解。
刘师勇道:“殿帅在后,看见海上往来尽是市舶司大船,交通甚便。我唯缺海船,元帅何不扣蒲寿庚为质?则此间数千海船群龙无首,自然不令自随也。” 张世杰大怒道:“是何言也?我堂堂国宰,带的是朝廷军队。不是打家劫舍的山贼,安得行此勾当!传出去,教人笑我皇宋无人!”叱之速速撤去。刘师勇只得麾退兵士。一时宴罢,陈宜中、张世杰仍礼送蒲寿庚归城。张世杰且督促各军自造船只,申严期限。
于是众军进城采办一应用物,看泉州,好富庶繁华所在!满街珍宝,举目琳琅,都是四野八极,意想之外的奇货。往来商客无不穿锦衣珠冠,坐宝马香车,装饰远逾皇家;众军看得咋舌:比起福安府,何啻人间天上!外面兵荒马乱,他里面还似阆苑天宫。当时众军买了板木桐油、麻丝铁炭出城,林里伐下大木,就浅滩上造起船只。世杰帐下裨将金佑等滩前督造。远望海上,正舶来几十条好大海船。是日风急浪涌,那船却吃水甚深,行甚稳便,不一时俱稳稳泊湾。金佑命人去打探是谁家船,是何形制。
回禀:“俱是泉州商人海贩归来;在泉州船坞所造番舶。舵都数丈长,水密舱十三,竿十丈,橹八翼,载数百人,粮食足用一年。他船上还饲五百猪羊、酿千坛酒醋。” 金佑道:“却又来!咱也往船坞里造去。”吴远道:“休说,昨日淮军早已包了船坞,连民间船场,此时也俱被淮军占了。”
金佑恼道:“叵耐这些北人刁滑!限期又严,来日唯咱等失期,与谁说去?”吴远道:“也不过一日一艘海船、两艘粮船、十艘哨船,鞑子不待期限才来,却不道远水不解近渴。咱放着眼前的不取,思量没有的?” 金佑道:“只恐枢密见怪,却怎的?”吴远道:“没奈何,且顾眼下。”
二人即刻止了造船,率军士齐来商船前,那些商人尚在指挥卸货。吴远扬刀叫道:“国难当头,各须为国出力。尔等船朝廷征用了。”士兵持兵仗,先将船商赶下船去,尽夺了船只充军。商人规矩:不与官兵争缠。当下那些船商一哄都弃船奔进城。金佑、吴远见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如许海船,大喜。
又看那些船上货物都码着未动,全是异国绝产。道:“一不做二不休,咱替他每守国,把这货物孝敬了咱每则个。”顺手又干没其货物钱财。周围官军知此信,都大喜,都仿效哄抢起来。当日所有泊港海船,尽被军队夺了,抢空货物。
且说船商进了城,骂骂咧咧,都说:“狗皇帝,龟子孙,欺到大爷头上来;不看此处是谁家土地!”齐聚市舶司。市舶司众官听众商人七嘴八舌,都言船被宋军没去,货被抢个罄尽,齐来劝蒲寿庚杀皇帝。蒲寿庚本觉瘦死骆驼比马大,待亲见行朝队伍,观望一时,再作计较。此时道:“却是我想差了。”命:请出王相公来。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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