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枕难成眠

　　往东行几日，便能看到一片极其热闹的码头，需得人仰视的大船有条不紊地上货卸货，水浪声吆喝声脚踩木板的嘎吱声响成一片，阳光裹挟着水汽，形成风一般的热浪，拂起了苍央的额发。
　　他今日换上了定做的新衣，一身象牙白缂丝袍子，上面点缀着三两簇竹叶，腰带上嵌了一色的黄玉，就连那柄短剑都好似添了几分风流，看着活脱脱一个大户人家出来游玩的小少爷。
　　于是不过片刻，他便被团团围住了。
　　四面都是笑盈盈的脸，有的问少爷哪里来的，要到何处去，咱家客船舒适又迅速，可要搭一程？也有的说我家小店干净宜人，临窗品鱼实乃一绝，客官可要移步一试？还有的哗啦啦抖开一排珠串，嘴里不停道这可是刚打南洋运回来的好货，少爷可要瞧一瞧？
　　璃疏站在人群之外，看着苍央懵然的模样笑得浑身直抖，可接着，她便看到苍央拂开围着他的人，走到她面前，用剑柄挡住还想涌上来人潮，皱着眉道：“神君笑什么？”
　　璃疏却不回答，探出身点了两个人：“你们过来。”却见刚刚还热情似火的人群在看清璃疏装扮后齐齐退了一步，见状，璃疏幕篱下的眉毛轻抬，“还不过来？”

　　半柱香后，那个自称付四的人将璃疏和苍央引上了一艘客船，他擦着额头冒出来的汗珠，给他们介绍船上布局。
　　进了客舱，璃疏看着转身想跑的付四，一挥手关上了舱门。她走到木榻边坐下，慢声道：“付老板不必紧张，我只是请教几个问题而已。”
　　付四慢慢转身，露出一张满是苦笑的脸：“阁下有问，在下怎么会不答呢？”
　　璃疏看着苍央一点点换着舱中摆设，摘下幕篱，端起摆在手边的凉茶呷了一口，道：“你们收到的消息是什么？”
　　付四甫一见璃疏摘幕篱的动作，便低下了头，闻言，他只道：“阁下既知我们收到了消息，却还要叫我开口，未免有些……不妥。”
　　说着，他绷紧了身子，却没如预料般听见璃疏追根究底，她反倒是换了个问题：“你们消息灵通，那便说说，近来可有什么异状。”不待他开口，又补充道，“旁人解决不了的。”
　　付四眨了眨眼，思忖着该如何回答。却听见茶碗顿在木桌上发出的清脆响声，他只得依着安排道：“往北行四五日，清河同安平的交界处有一山名茂姑，这山上原本盛产各类药材，如今却不知被何妖霸占，接近不得，短短月余，已陆续失踪了十余名仙长，此乃一事。还有一事……”
　　他想抬头看一眼璃疏表情，却又在目光接触到斜搭在榻上的幕篱时急急收回动作，斟酌着道：“此事传过来的信儿不多，只说津口出海一百里处，一座荒岛忽然一夜之间桃花遍开，有望气者看过，不见妖气，亦不知为何。”
　　璃疏手指轻轻点着桌子，半晌，轻笑了一声，道：“替我传句话回去，就说长安的铺子劳烦看顾一二。”
　　付四躬身应是。
　　璃疏见状，再次挥手，打开舱门，笑眯眯道：“去吧，待你们修整好了便启程。”
　　付四这才口中连连告辞着退了出去。
　　苍央见舱门最后一线也阖上，便一边往璃疏身后放垫子一边道：“那位郡守大人远在清河，如何看顾长安的铺子？”
　　璃疏懒懒靠在软垫堆上，把玩着苍央腰带上挂着的短剑，道：“他总有办法，否则哪里能这么快拿出来。我们替他一探究竟，说不定还能救下一批人，收取点报酬罢了，这位大人不像那般小气的。”
　　苍央垂眸看着璃疏的手指，墨玉般的眼睛里沉淀出几点暗色，仿佛是穿过窗棂的阳光投下的阴影。

　　夜间起了风，仅有璃疏苍央两位客人的客船行得轻快。璃疏坐在船舷喝酒，脚尖悬在船外晃晃悠悠，沿途的山林暗影憧憧，月色映在水里也是破碎的模样。
　　苍央上到甲板时，看到的就是月光下璃疏只留了个背影给他的模样。
　　他走过去，将手上的斗篷披到璃疏身上，将她被风吹得乱舞的发丝也拢了进去，侧身坐在了船舷上，问道：“神君还不休息么？”
　　璃疏晃着手上的细颈酒瓶，声音散漫：“这船上贴了驱妖的符咒，瞧着似乎是不大顶用。”
　　苍央眼中倒映着她冷冷清清的侧脸和泛着水光的唇，他手指微微一动，扣紧了船舷，笑道：“神君是说跟在我们后面的那个玩意儿？若是神君不喜，我便将它杀了。”
　　璃疏转过头，看了他一会，挑眉道：“你何时杀性这么重了？”
　　苍央笑容一顿，扣着船舷的手指又紧了三分，笑着解释：“若是只有神君与我倒是无妨，但这船上还有些人，只怕这妖突然发难，难免伤到他们。”
　　璃疏闻言点点头，道：“那你去吧，动静别太大了。”
　　苍央应了一声，起身往船尾去了。

　　这船行得快，尾随在船后的小妖道行不深，追得有几分吃力。
　　苍央的衣袍被风鼓起，额发亦被掀起，脸上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可是握剑的手却用力得指节发白。
　　他停了一会，目光焦点又回到跟着他们的小妖上，一手掐诀，手腕翻转，只见水花一闪，湿哒哒的短剑已回到了他手上。
　　他看着跟在他们后面的黑影翻滚着被抛在船后，握剑的手一甩，正要还剑入鞘，忽有所觉般侧首看去，不同于月光的暖色铺了半个江面，放眼望去，是绵延河岸不知多少里的辉煌灯火。
　　苍央眨了眨眼，收剑的动作慢下来。
　　铁器摩擦的余音之后，是隔着大半个江面隐约传过来的人声，他踏着这样模糊的嘈杂，向依然坐在船舷的璃疏走去。
　　河岸的灯光远远映过来，璃疏浅淡的表情也似染上了温度。
　　应当是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只听璃疏开口道：“你瞧，这人间灯火最繁盛之处，往往是祭拜之声最多。”
　　苍央闻言也转头看去，原来对岸连绵不绝的并非人界城镇，而是一座叠一座的寺庙道观。
　　璃疏的声音继续响起：“当意志、信仰汇聚在一起，便会形成愿力。你知道愿力是什么吗？”
　　苍央忽然想起了老君关于天罚台的故事中关于愿力的描述，他回忆着开口：“可滋养天帝？”
　　璃疏轻抬眉梢，道：“对，也不对。身为天帝，既受三界万物供养，便要承受相应的因果，当年东海叛乱，却令天帝灵力衰退，不得不仔细调养，甚至影响到了寿元，正是愿力崩塌的缘故。”她顿了顿，唇角勾出一抹笑意，又道，“此事大抵，还是因着生出了怨望，若是东海献祭数千性命，只为喊一句天道不公，天帝付出这等代价，倒也不算什么。”
　　想到在天界的数百年中听说的种种传言，苍央终于恍然，但更多的却是惊讶：“神君怎的想起来说这些。”
　　璃疏悠悠荡着脚尖，道：“在天界说不得，难不成我在这里也说不得么？这些不舍昼夜跪坐祷告的凡人，穷尽一生也不会知道，他们究竟在做什么。只可惜，天帝灵力衰退，三界清正之气渐消，已是无用了。”
　　苍央皱眉：“只要有愿力，又怎会无用？”
　　璃疏唇角挑起一抹笑意，眼睛明亮，就像淬过火的刀锋，她缓缓道：“愿力无用了，这些……自然也就无用了。”
　　苍央张了张口，停了半晌，最终只道：“夜深了，神君还是早些歇息吧。”

　　次日午时，他们到了这沿河的第一个大城。
　　许是因为妖祸愈多，人们都往大城方向迁徙，使得这些城镇越发热闹繁华。
　　付四说要修整半个时辰，璃疏便带着苍央上了岸。
　　她们将先前兑的一小部分银两换成了碎银，便开始在这城中有名的西市闲逛。
　　不愧是临河的大城，南来北往的货物都能见到，甚至还有南洋传过来的新奇物什。
　　璃疏将银袋子交给了苍央，就让他带着自己逛。
　　苍央却出乎她意料地进了一家香料店，他利索地指了十来种香料让店家包起来，璃疏在一旁看得兴味盎然，也不知他何时懂这么多了。
　　可当看到苍央将一锭银子递给掌柜娘子时，璃疏还是不客气地笑出了声。
　　只见掌柜娘子笑眯眯地将那一锭银子推回来，声音温和又不失调笑：“咱家实诚，一点子香料，不过七百大钱，小公子瞧着涉世未深，下次可注意勿要被蒙骗了。”
　　苍央眨了眨眼，平静地将那一锭银子收回来，转而看向了璃疏。
　　璃疏看着他耳根泛起几不可察的红色，走过去掏出放在他袖中的碎银，掂量了一块差不多的递给掌柜娘子，笑道：“有劳娘子。”
　　那掌柜娘子接过银两，递香料的间隙还闪着一双眼睛在璃疏和苍央身上转来转去，末了，笑道：“小公子和这位娘子常来啊。”
　　苍央终于绷不住了，一把夺过香料，几乎是落荒而逃。

　　赶路四日，终于在第五日的清晨看到了茂姑山的尾巴。
　　苍央也终于将一个镂空鎏银的球形香囊递到了璃疏面前。
　　璃疏看了他许久，因她一贯是不用香的。
　　苍央掌中静静躺着那个精致的香囊，他抿了抿唇，道：“我前几日看到了一个古方，虽说残缺，但我补了几味，我想，神君你或许会喜欢。”
　　丝丝缕缕的气味蔓延，却并不像是香，反倒清冽干净得像山间的风。
　　璃疏接过香囊，问道：“怎么想起来送我这个？”拎着银链就要往腰上挂。
　　苍央见状便接过手，弯腰小心将香囊往璃疏的储物珠子旁边系去，他动作不停，声音却低沉和缓：“神君，到了今日，我便在你身边整整二百三十年了。”
　　璃疏垂眼看着他动作，笑了笑，转而问道：“叫什么名字？”
　　苍央慢慢直起身，看着她的眼睛露出一点点笑意：“四十七夜雪，它叫四十七夜雪。”说完，他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茂姑山，道，“神君，我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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