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如环

　　一天一夜的水程很快过去，大多时候沈玦都在闭目养神，船上没有被褥，到了夜里姑娘们均和衣而睡，都是江湖儿女，倒也没有谁特别娇气。沈玦听着众人发出的平稳的呼吸声，船舱内小姐和侍女们一共大约五十人左右，沈玦分辨她们的呼吸声，能听得出身有武功的不少，但亦有听上去没有丝毫内力的，更有个别呼吸声奇特，像是练了独门的内功，但分别是谁，沈玦自然不得而知了。

　　水声滔滔，随后逐渐趋于平缓，沈玦估摸着时辰，大概是快要天亮了，再过一阵，有人掀开门帘进入船舱，是与昨日一样的几个白衣仆从，他们给众人带了些吃的，领头的态度和蔼：“各位小姐辛苦了，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幽人神谷就快到了。”

　　船舱内黑暗，人容易昏睡，仆从们过来点上灯，姑娘们才逐渐清醒，宋兰兰打了个哈欠，靠住沈玦悄声道：“总算到了，你睡着没，我睡得难受死了。”沈玦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睡着，含糊道：“先吃点吧，有馒头。”宋兰兰把头搁在沈玦脖子上：“好难受，想吐。”坐了一天的船感觉不适的人当然不止宋兰兰一个，姑娘们普遍胃口不好，仆从们分发的食物吃的人不多。

　　那领头的白衣仆从安慰大家：“小姐们受委屈了，真的马上就到了，进了谷之后就好了，已经为大家准备好了住处，请大家安心。”一个大胆的姑娘率先抱怨：“都不让上甲板，闷在船舱里，头都闷晕了！”立即得到大部分姑娘的附和：“就是就是，闷了这么长时间，受得了吗！”“谁想出来的，要把人憋死吗！”

　　面对群情激愤，那领头的仆从也不好提让大家蒙眼上甲板的话了，他回头向船舱外望了一眼，又跟旁边另外几个仆从商量了一下，向众人道：“此刻已经进入峡谷，上甲板已经不碍事了，请想出去的小姐一起出来吧。”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姑娘们立刻欢欣鼓舞，头也不疼了，脚也不酸了，闹哄哄地相互搀扶着站起来。

　　沈玦和宋兰兰也觉得振奋，一时大家都想出去，宋兰兰拉起沈玦的手，两人随着人流往船舱外挤，那掀起的帘子泄露一线天光，外面天果然已经大亮，沈玦眯起眼睛，用另一只手挡住了光线。等到终于踏出船舱，眼前的风景让所有人都看呆了。

　　船只行驶在碧绿如镜面般平静的湖面上，划开涟漪，两岸是极高直冲天际的两面峡谷，只在中间留出天空的一条狭窄缝隙，蓝天白云在其中徘徊，这能坐五十人的大船在巨大的峡壁之下小得像只甲虫，船行并不快，有微微的轻风拂面，峡谷绵延不绝望不到尽头，两边崖壁上全是青藤，有轻雾缭绕，人间仙境一般。

　　姑娘们欢快地叽叽喳喳、玩闹起来，全然忘了疲倦，沈玦向船后望去，另还有两艘船跟在她们的船后，甲板上亦有女孩们在逡巡惊叹，沈玦深深吸了一口气，但觉这气都闻着甜美，沁人心脾，若在此处生活，估计活到百岁不成问题。

　　“这便是幽人神谷啊……”宋兰兰喃喃道：“我到过的地方也算不少，但这般美妙所在，真的是第一次见。”沈玦笑笑：“难怪不想让外人知道，不然大家都要来，谷里可挤不下。”宋兰兰深以为然。“幽人神谷就在前面了吗？”是李严佳的声音，她在人群中笑靥如花，兴奋地撑在船沿上，举着手往前方指。船晃晃悠悠地往前，逐渐逐渐，能看到水尽处，似乎隐约有蓝天下的绿地，云深不知处。

　　太奇妙了，大约半个时辰之后，船终于到了渡口，巨大的石桥如跃在水面的飞龙，喷流的河水在桥两边冲出雪白的浪花。姑娘们都对这武林最神秘之处充满好奇，在这峡谷中极目而去，整齐的稻田，错落的房屋，茂密的树丛，被一条条道路分割得清清楚楚，俨然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庄，在阳光下一片绿油油，点缀其间的房屋则是一丛丛的白色，宁静又清新。

　　姑娘们在白衣仆从的指引下慢慢上岸，当沈玦终于踏上实地，这一天一夜悬着的心才算是落了地，还是走在陆地上踏实。渡口边已有许多辆马车等待，白衣仆从们让姑娘们上车，要将大家送往已经安排好的住所。幽人神谷中的道路十分洁净，修缮得也很是平整，走在路上毫不颠簸，沈玦看着车窗外的稻田与房屋，再看向太阳的方向，在心里暗暗计较这里大概位于何处。

　　宋兰兰与她挤在一起，又悄声问她：“从咱们出发之处，行船一天一夜，能到什么地方？”沈玦摇摇头：“这很难讲，船向哪个方向开都不知道，算了，真的出什么问题，只能见招拆招了。”马车也不赶路，悠悠哉哉地慢慢行着，阳光明媚，昨天又睡不好，好几个姑娘打起了瞌睡，好在宿处的院落也很快到了。

　　院落很大，像是能住得下一百多人的模样，已经有许多仆人等在院中，随行的白衣仆从拿出名册，向众人道：“请小姐们四个人住一间屋子，来这里拿名牌。”有人问道：“四个人住一起？那我带来的丫鬟怎么办？”那仆从道：“您的侍女也算一个人，因此若果两位小姐都有侍女的话，那便是两位小姐和两位侍女住一间屋子，若是有一位小姐没有侍女，那我们就再安排一位独行的小姐与你们同住，放心，都安排好了，您来取名牌就行。”

　　宋兰兰待要取名牌，沈玦拉住了她，悄声道：“铁锤姐，我现在是你的丫鬟，有什么事让我去就行了。”“哦哦。”宋兰兰这才想起这茬，赶紧把背挺直了，恢复端庄模样。沈玦走到排队的队伍后头，这下总算能在青天白日下观察他人，排队的基本都是丫鬟，但亦有没带丫鬟的小姐，排在沈玦前面的丫鬟拿了一个牌子，“丰云楼”，沈玦走向前，那仆从亦给她一个牌子，“秋兰楼”。

　　牌子雕刻得倒是十分精致，金灿灿的，沈玦将它正反端详了一番，那仆从笑道：“您与宋小姐住在秋兰楼廿一房间。”沈玦点了点头，她与宋兰兰没什么行李，走得很轻松，院落里有三栋房子，秋兰楼有四层楼高，一层六间屋子，她们住在四楼，另外两栋只有两层。两个人轻松拾级而上，宋兰兰感叹道：“幸好是咱们住在这里，这要是换了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又有行李，怎么爬得上来嘛！”沈玦打量另外两栋楼：“来应亲的小姐们应是全住在丰云楼与秋兰楼中了，还有一栋楼，是那些仆人们住。”

　　屋子并不大，倒是隔开了两个房间，房内布置简单，只有一个架子，一张桌子和两张床，宋兰兰一看到床就扑了上去：“哎哟，真是累死我了！”这下屋内没有人，宋兰兰终于可以解放天性，在床上滚来滚去，沈玦忽道：“铁锤姐快起来，有人来了。”沈玦耳力极佳，已经听到了脚步声，宋兰兰急忙爬起来坐直了，沈玦帮她整理头发。

　　一个人挑着扁担就进来了，一踏进门“哐”一声把扁担扔在地上，原来是她的行李，这人穿着浅绿色的平常衣裳，肤色很白，发色也浅，嘴巴极小但唇色很红，细细的眉毛扭成一团，抱怨道：“重死了，这么高。”看来这便是同她们一起住的人，宋兰兰很友好地笑了笑：“你好，我叫宋清风，幸会。”那人瞥了她一眼，兴趣缺缺地道：“哦，韦一晨。”说完没再理她们，顾自低头开始整理行李。

　　宋兰兰和沈玦互看一眼，各自心里犯嘀咕，宋兰兰又再次挤出友善的笑容：“我是，丹青书院来的，你呢？”那个韦一晨仿佛没听到一样，继续在拆自己的行李。两个人在沉默中等了一会儿，见韦一晨确实没有要回答的迹象，宋兰兰向沈玦递眼色，表示自己不干了，沈玦无奈地抓了抓头发，走到韦一晨身边，轻声试探道：“需要帮忙吗？”

　　韦一晨语速很快，头都没抬：“不用，很快弄好。”人与人之间的冷漠，确实比寒风还要刺骨，沈玦顿了一会儿，也决定放弃了，走回了宋兰兰身边。但有韦一晨在，沈玦与宋兰兰也觉得不好说话，于是三个人就在这凝重的氛围中等待着韦一晨整理完行李。

　　“你好，这里是廿一房间对吗？”又进来一个人，这个姑娘看起来年纪极小，不超过十六岁，穿着桃粉色小衫，怯生生的模样，韦一晨抬头看了一眼，没回话，宋兰兰马上站起来：“没错，快请进快请进。”那姑娘也拎着一包行李，宋兰兰一看道：“你没丫鬟吗，那就是我们四个人一间屋了，我叫宋清风，这是我丫鬟，她叫沈玦。”

　　小姑娘羞赧地向沈玦笑笑，又看向蹲在地上整理行李的韦一晨：“这位是……”韦一晨站起来拍了拍手：“我叫韦一晨。”小姑娘往回缩了缩：“我、我叫葛萱。”韦一晨“嗯”了声，说道：“你就跟我住这边的房间吧，她们俩是一起的，住那边。”

　　她倒是安排得挺快的，宋兰兰和沈玦当然没意见。到达幽人神谷的第一日，沐浴更衣后，仆人们送来了晚饭，宋兰兰一吃之下，差点要舔盘子：“……这，这也太好吃了吧！！”若不是要保全淑女态度，她此刻恐怕已经上蹿下跳了，她勉强稳住自己不大声喊叫，憋得辛苦：“这，这做得跟你有得比呀，沈玦。”葛萱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沈玦姐姐做菜这么好吃吗？”

　　沈玦笑着摇摇头：“她这个比我难做，她要做百十号人呢，味道还能这么好，比我强多了。”是哪位高人呢，是指点养母的那位吗？沈玦默默心念。韦一晨一贯地沉默，只是把自己的饭菜吃完了，一句话没说。

　　大家都累了，洗漱之后早早休息，直至半夜，沈玦依计划悄悄起床，按她的性格，机会难得，不夜探幽人神谷一番，岂不是白来了？她悄无声息地开门，四层楼高她一跃而下，她轻功高超，落地轻巧，夜深人静，院内一点动静都没有，不过她倒是犯了愁，出了院门之后该往哪里去好呢？白天一路过来，也没见到哪栋是瞧着值得一探的房子，算了，先出去再说。

　　谁知她刚走到院门口，两个白衣仆从站在门边拦住了她，腰间都佩有兵器，神态倒是和蔼：“姑娘要去哪里？”沈玦没想到会这样，只得硬着头皮道：“额……想去茅房。”“每一层均有如厕的地方，就在走廊尽头，姑娘可以再找找。”“哦，好的。”沈玦皱了皱眉头，想不到幽人神谷这么防着她们这些来招亲的女子，看来是不打算让她们在谷内自如行走，想探查璐环的消息，只能另想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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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一早，所有的闺秀小姐们便都被召唤到了院落内的大厅里，沈玦与一众丫鬟们在院子里待命，闺秀小姐们大约六七十人，都坐在大厅里，闹哄哄的。出发之前宋兰兰跟沈玦猜测：“肯定是谷主要见我们了，也不知道那个要招亲的新郎倌会不会来，他要选我们，也得让我们见见他长什么样吧！”

　　对吕林旭的长相，沈玦并不好奇，她更好奇谷主是什么模样，她站在露天的院子里，与大厅隔着走廊，不过沈玦内功强，目力耳力都好，倒是能看得见、听得清。一个大约四十岁的男子，脸又圆又胖，气度倒是颇为儒雅，走到了大厅之上，向众闺秀道：“感谢各位小姐远道而来，在下幽人神谷吕目鸿，就是给各位发请柬之人。”

　　他内力颇高，众女子虽然吵闹，但他的声音能够精准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丝毫不受杂声干扰，沈玦暗暗点头，此人有点厉害。姑娘们也都被他这一招震慑，安静了下来。吕目鸿颇满意如此变化，仍旧笑道：“敝谷十分欢迎各位，希望大家都还喜欢我们安排的住所和餐食。”有人答道：“不错，挺好吃的。”许多人亦附和。

　　吕目鸿听了似很自得：“那就好。”又有人问道：“招亲现在就开始吗？比些什么？”这一下众人又热闹了起来，吕目鸿举起双手安抚大家：“不必过多猜测，众位小姐的比试，主要是文武两项。”“文怎么比？武怎么比？”“文亦有多项，今日先比书法。”“书法？”姑娘们这下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

　　吕目鸿只得再度运起内力，声音远远传开：“请众位小姐随我移步繁经阁，那边已经准备好了纸笔，且有各名家书法真迹，请各位小姐按照真迹临摹，再来判断各位小姐们的书法功力。”“真迹？”“对哦，这里有很多书的。”又有人向吕目鸿问道：“你们这里到底有些什么书啊，能让我们看看吗？到时候我们选不上，也好决定要走哪本书呀！”

　　吕目鸿笑了起来：“当然可以，书都在繁经阁中，小姐们可以先行过目。”——“龙吟剑派的秦女侠最后所著武功秘籍也在这里对不对？”这一问声音极其尖锐，亦穿过了众人的喧闹传到了吕目鸿耳中，他的笑容僵了一瞬：“此话怎讲？”众人再度安静下来，均看向说话之人，这人双唇紧抿、神情倔强，居然是韦一晨，沈玦心里一惊，本派那位秦女侠？

　　沈玦曾听绵辉提起过，秦女侠与长虹剑派的陆姓前辈归隐山林，两位都是绝顶高手，在那之后亦有许多自创的武功，但所写秘籍究竟在何处，却无人知晓，竟然在幽人神谷吗？沈玦的心提了起来，韦一晨目光犀利，盯住吕目鸿：“你幽人神谷说话算话，若有此书，我要拓本，你们需得给我，可不能谎称没有，食言而肥，被天下人耻笑！”

　　吕目鸿愣了一瞬，随即又大笑起来，笑声朗朗，震得大厅都有了回响，很多姑娘忍不住捂住了耳朵，终于等他笑完，他才道：“姑娘既知秦女侠所留遗作，却不知她天泓剑所著武功秘籍的惯例，所有文字均刻在巨石之上，藏在水下，敝人就算想将拓本给姑娘，也无法制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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