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月

　　一夕轻雷，风雨决堤，南平国迎来了新一轮的雨季。
　　随着连绵不断的散丝细雨一起到来的，是那九五之尊日益加重的无望病情——虽不敢明言，却也人人心知肚明，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怕是天年已尽了。
　　现下几位皇子日夜轮守宫中，平静外衣下暗潮汹涌，风雨已然冲破京城，蔓延到了整个南平。
　　雨色万峰来。
　　高得意一死，东阳城全城戒严，转眼已到第十日。
　　宋离从楼上下来时，看见夜十一正倚在客栈门口盯着外间雨势，于是转头告诫阿康：“先生近日心情不好，你小心别惹着他。”
　　阿康看了看那头面无表情的夜十一，搞不懂少爷到底是怎么读懂那张脸上的情绪的，他只觉得少爷才是心情不好的那个人呢。
　　宋离披了件薄衫到夜十一身上：“先生站在这里多久了？”
　　夜十一睨了宋离一眼，没有答话。阿康这才感觉到，先生果然心情不好。
　　宋离笑了笑：“如今就算先生交出杀害高得意的凶手，也无法轻易离开此处了。”
　　高家内部势力分化，下一任家主的身份将直接表明高家的朝堂立场，多少双眼睛等着看鹿死谁手，波涛暗涌一点也不输给皇城内皇子夺嫡。高得意之死被众人作为打击他人的筹码肆意利用，真相反而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与这真相绑在一起的另一股势力——乔宋两家。
　　夜十一懒得趟高家这些浑水，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会交出锁月楼。
　　——我哥哥是喜欢过你的。就是这样一句话，于是他怎么也要留锁月楼在身边，直到找出答案。
　　当然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决不能交出锁月楼的原因。
　　夜十一烦躁地问：“高家有几个孩子争权？”
　　阿康道：“高得意有七个儿子，如今也就老大老二老六有些势力，其他人都各自依附于这三兄弟。”
　　夜十一冷冷道：“死了哪个，可以解除城门戒严？”
　　一个小小的东阳县令绝锁不住乔家小姐，此案早已移交上封，又有高以良从中打点，将有关宋离的消息全部封锁，以城中混入别国奸细为名戒严城门。
　　无法离开东阳城，这就是令夜十一心生烦躁的原因。见他眼中闪过一丝杀意，阿康急忙道：“先生万万不可冲动！”
　　夜十一一个眼刀甩过去，阿康立刻噤声，偷偷拽了拽宋离的袖子。
　　宋离笑道：“先生自有分寸。”思索片刻，又道：“放心吧，高家拖不下去。”
　　夜十一侧头，挑高眉毛：“我若真要走，十个东阳城又能如何？”
　　就是整个高家，大不了效仿锁月楼所为，想个办法尽数杀了就是。
　　宋离温声细语的，也是将所有情绪藏了去，轻易辨不得喜怒：“先生已经等了二十年，还差这一会儿么？”
　　因为宋离清楚地知道夜十一心中那个“除此之外”是什么——
　　除此之外，对于顶着千秋皮囊的锁月楼，他夜十一可以肆意折磨，却无法忍受那张脸因旁人而陷入任何不堪境地，即便是将其按入泥沼，也只能由他夜十一自己来做——相见欢之毒长伏六月，其残忍甚于凌迟三千。
　　宋离忽然想到，他当初为什么会喜欢夜十一。
　　乔若初有句话说错了，夜十一这样的人，所谓薄情，恰恰是常人难以企及的情深入骨，一旦生情便义无反顾到日暮途穷。所以他想，若夜十一这样思慕的人是自己，又会如何？旷世奇才，目空万物，这样的人，若有朝一日沦陷到自己怀中，又会如何？
　　他原以为自己等得起。无论提前付出了多少也没关系，他知道只要等到夜十一点头那一瞬间，他所付出的一切都会得到不可估量的回报，因为这个人，会倾尽所有可能的情感来爱惜自己，正如他如今这样思慕锁千秋，即便是一张与锁千秋相似的脸也不忍让旁人糟践。
　　若说有哪里不对，便是宋二公子没有想到，自己逐渐付出的情感早已超过了他的预期。前后不过一年，他已然焦躁不堪，再也无法忍受从这个人嘴里，听到任何有关锁千秋的只言片语。
　　他希望他从此与桃源再不相问。

　　————
　　城门戒严第十三日。
　　这天有件奇事传得满城风雨，饶是夜十一不怎么离开客栈，也一大早就听闻了原委——高家大公子暴毙青楼，仵作上报时死因写的是马上风。这位大公子作为嫡长子，高得意入殓办丧皆由他出面主持，本来是最正统的家主继承人，虽说平时作风就不甚检点，但此时出了事，矛头必然指向了其余几位公子。
　　高家迅速将此事压了下去，奈何府衙的人还是晃悠了一拨接一拨，坊间传言是高家老二所为，否则高家老祖母为何无端将老二软禁起来？至于老六高以良则撇得一干二净。
　　下午高以良给宋离传来消息，说戒严不日便可解除。宋离凝神想了片刻，叫来微月问她近日可从本家收到了什么消息。
　　微月道：“少主叫我留守少爷身旁，不必急着回到汀兰。”
　　宋离道知道了，屏退微月后阿康一脸好奇地凑过来：“大少爷是什么意思？”
　　宋离脸色有些阴沉：“多管闲事。”
　　他难得说出这样责难的话，阿康吓得一愣，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这四个字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也就是这天，锁月楼房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气息与夜十一一行人全然不同，以至于刚刚进入睡梦中的锁月楼猛然睁眼，只见有人推开窗子一跃而进，还冲自己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来人眉眼弯弯挂着笑意，一身杭罗乃是富贵之象，腰间悬着一柄细剑，加之进来时悄无声息，估摸武功不浅。锁月楼场面见得多了，不至于因此惊慌，可动弹不得到底是个麻烦，他警觉道：“谁？”
　　那人悠哉走到锁月楼面前，挑着好看的剑眉：“锁月楼？”
　　被人这么居高临下地打量，锁月楼生出几分不悦，但躺久了日子过得甚是无趣，不速之客的到来令他隐隐来了兴致，便扯出一个笑容。
　　那人给锁月楼理了理额发，又掖了掖被角，动作温柔至极，声音听起来似乎也和善得很：“我弟弟受了你许多照顾啊。”
　　他一双眼神采奕奕，好似随时流淌着情意，然而锁月楼抬眼看去，只看到了一身不着痕迹的威压。
　　“啊……”锁月楼已经意识到来人的身份，眨眨眼：“不客气。”
　　来人倚在床边，又饶有兴味地打量了一番锁月楼，视线在对方瘸了的腿上停留片刻，然而大抵是自己想明白了原委，又或者并不在意，也没有开口询问。
　　来人道：“我这个弟弟敏感得很，若不先来看看情况，我也是生怕一个不小心惹他不快。”
　　锁月楼一脸不屑，心道你们宋家的人，真是个个都惹人生厌。
　　来人笑了笑，在锁月楼额头点了一下，道后会有期，竟然大大方方从正门走出去了。

　　第二日果然如高以良所说，东阳城戒严解除，出入畅通。
　　夜十一片刻也不耽误，当天就要启程，乔若初本想跟着宋离前往桃源，被宋离一口回绝，命令念离立刻带乔若初返回乔家。
　　余下的人这才弄了两架马车，宋离与夜十一在后，由阿康驾车，华裳与锁月楼在前，由微月驾车，一行人很快出了城门。
　　因着戒严解除，城门外的茶舍今日分外热闹，许多行人在此吃茶休憩。微月余光扫过去，竟从茶客里瞟见了熟悉的身影，急忙勒停马车，连着后面的阿康也急急停了下来。
　　微月与阿康立刻跳下马车跑过去，跪在那茶客面前。
　　微月恭谨道：“属下参见少主。”
　　阿康也道：“见过大少爷。”
　　那茶客正与老板娘模样标致的小女儿谈笑风生好不快活，闻言才将注意力从美人身上移开，眉眼含笑看向两人：“起来罢。”
　　正是昨日出现在锁月楼房里的不速之客。
　　那人用拇指轻轻蹭了一下微月的脸颊：“辛苦你了。”
　　微月退到一旁，像是对少主的亲昵举动习惯了一般，脸上依然没有多余的表情。
　　阿康跑回去扶宋离下了马车，那人主动近前到宋离身边，宋离微微一笑，唤道：“昱哥。”
　　那人欣慰道：“见你平安，一切都好。”
　　华裳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宋家少主宋昱乃是宋家下一任家主，在江湖上的名号比宋二公子不知响亮多少，她头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青年才俊，一身风流倜傥，方知传言不虚。
　　宋昱与华裳寒暄一番，看见夜十一倚靠在辕座上懒得动弹，便上前作揖：“夜先生，舍弟近来给您添了许多麻烦。”
　　夜十一打了个哈欠，没有理会，宋昱也不觉得尴尬，一个笑意全数掩了过去。
　　宋昱此番就是为了宋离而来，所以片刻后他也坐进马车，一行人继续向桃源行去。
　　宋昱有些年头没见到宋离了，最关切的还是弟弟的身体，左右问候了几句，宋离见他不提正事，干脆直接问：“戒严怎么解除的？”
　　宋昱笑着回：“想你被戒严令困在东阳，便与高以良联手，推他为高家下任家主。”
　　宋昱虽然一句代过，但内中细节，即便他不说，兄弟俩也心照不宣。
　　高以良会特地给宋离传信，说明此事宋家一定有份参与，不外乎是杀死嫡子嫁祸二子，而这也正是宋家暗卫所擅长的。
　　宋离蹙眉：“乔家推四皇子为储君，何必理会高以良？”
　　虽说宋离一贯将情绪藏得很好，可作为兄长多少也能察觉一二。宋昱意识到宋离的不悦，眨眼笑道：“其实也不光是为了让高以良解除戒严。高得意七子中，属高以良心思深沉，让他以最快速度整合高家，于宋家也是好事一桩。”
　　这不着痕迹的安抚成功抚平了宋离眉间的皱褶，于是宋昱松口气，笑意盈盈地望着弟弟，眼中满是溢出的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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