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时的星光

　　转眼到了新年，这日一早五姑姑的侍女陆萤儿来绿漪殿找武微月徐惠。两人忙问何事，陆萤儿故作神秘说自有好事，又让她们不必带侍女，只管打扮齐整跟她去采薇院便是。听罢这话，徐惠和武微月赶紧换上新年的装束，徐惠穿了一套粉青丝襦配藕色中腰裙，武微月则是鹅黄小袖搭妃色中腰裙。两人各自的侍女又帮着她们披上新发下的绛红贴毛锦鞟毡披风，仔细整理了妆容，两人互相看看毫无瑕疵，这才跟着陆萤儿出发。

　　三人走到五姑姑所住的采薇院门口，恰好遇上游龙庭的韦尼子正坐在门口廊上由乳母扶着脱雪屐。这韦尼子是此次新选女子中年纪最小的。她生性爱笑，樱桃似的小嘴衬着一口白玉似的贝齿，更显得青春娇丽。见她三人走来，韦尼子甜甜一笑，热情地同她们打招呼。四人换上丝履一同走进殿去。

　　五姑姑一身新年盛装，正在里头等候她们到来。徐惠、韦尼子、武微月三女齐齐下拜给她拜年。五姑姑十分欢喜，亲自下座将三人一一扶将起来，笑眯眯地告诉她们，韦贵妃听说新选入宫的女孩们大有长进，特命她带两三个出众的去仪秋宫让她见见，也是鼓励她们用功的意思。

　　贞观之初，李世民的后宫设有一后四妃。除皇后之位外，还有贵、德、贤、淑四位正一品的妃子，她们分别是仪秋宫的韦贵妃，鹤羽殿的阴德妃，淑景殿燕贤妃和海云殿杨淑妃，另有一位海剌王妃住在彩丝院。长孙皇后去世后，李世民暂无再立皇后之意，只是令韦贵妃代摄皇后之职，管理六宫。此时听说实际执掌六宫的韦贵妃想见她们，武微月等人自然喜出望外。三人在五姑姑处用罢午饭后即随五姑姑坐宫车前往韦贵妃所住的仪秋宫。

　　车子在掖庭中走了一会儿，过了嘉緧门，便到了内廷。这内廷位于整个太极宫的最北面，是宫中妃嫔居住的地方，也就是世人所谓的深宫所在。这里各色树木掩映着亭台水榭，池塘假山衬托着巍峨的殿堂，处处雕梁画栋，气象万千。这是武微月第一次真正踏进深宫的地面，想到自己日后也要入住到这里，不由得心潮澎湃，伸手握住徐惠的手，徐惠转头冲她微微一笑，按按她的手，示意她莫要激动，武微月点点头，暗叫一声“惭愧”，心下冷静下来。

　　又走了约莫半柱香功夫，宫车终于在一座宏大的宫殿前停了下来。几人下得车来，武微月举目一望，见这座宫殿面阔七间，白墙朱柱，础石四周并以朱阑相围，青琉璃瓦的四阿顶下悬着的匾额上题着“仪秋”二字。

　　正在打量，一队宫女迎了出来。为首的一个身材颀长蜂腰削肩的快步趋上前来向五姑姑施礼道：“贵妃知道五姑姑要来，吃过午饭便叫我在门口望着，不想还是来迟一步，没迎到您的驾！”她说话时白净的鹅蛋脸上一直挂着笑，边说边来搀五姑姑，显是极熟络的。

　　五姑姑笑道：“我也才到！你们贵妃也太客气了，次次都叫你来接。如今你当了宫正，这些事交代年轻人来做就好。”说完，她转身向武微月她们介绍说：“这位是仪秋宫的宫正方青屏，你们称她做方宫正便好。”一语未完，这方青屏忙连连摆手道：“哎哟，我怎么敢当？可别喊什么宫正，还是喊我青娘子吧，都喊这么多年了。改别的，我自己听着都不觉得是在叫我。”一语说得众人俱笑起来，待要行礼，方青屏忙拦住了不让，道：“大伙快进去吧！里头暖和。燕贤妃也来了，到里头再行礼。”众人便由她引着，绕过正殿，往后边的寝殿进去。

　　寝殿两旁守门的侍女依次将三道防寒门帘一打开，一阵强烈的暖气带着龙脑香扑面而来。迈进里面，却是一间极大极宽敞的大敞间，地上铺着没脚厚的红茵地毯，房梁正中悬下西王母百枝大银吊灯下方摆放了一只蟠螭纹方鼎鎏金大薰炉，靠墙摆着一整架大紫檀云母山水屏风，两旁各设了一支三尺来高昆仑玉底座鲜红莹润枝桠繁密的珊瑚树，右侧垂着及地凤鸟凫鸭间道锦帷，左侧设两张剔红高几分别放了茶碗漱盂及果盆，中间一张八尺大床铺着兽皮褥子，上面摆了一个青玉棋案，两名中年贵妇正在对弈。

　　左首坐的那名妇人先看到她们，马上站起身来，迈开大步走上前来，到了五姑姑身前，伸手扶住了道：“五姑姑您来了？我刚才还在和燕姊叨叨说您怎么还没到，别是路上难走滑了脚，要派人去瞧，您老人家倒到了。”她生得异常高大丰满，往瘦小的五姑姑身边一站，直如玉树堆雪一般。

　　五姑姑一笑，口称“臣参见韦贵妃。”又称后面跟着走来的另外那个贵妇为“燕贤妃”，便欲行礼。那高大妇人忙来阻止，五姑姑却摇手道：“礼不可废！”

　　韦贵妃只得无奈向后头跟上的那燕贤妃说，“燕姊你瞧，五姑姑她老人家这是要折杀我啊。”

　　燕贤妃道：“五姑姑她老人家坚持礼数，自有她的道理，我们只听她的便是。”

　　于是二妃端坐，齐受了五姑姑一拜，二人又按宫中礼数向五姑姑回拜，接着武微月等人又一齐参见。一番礼数行毕，韦贵妃让人搬了一个五色描金腰鼓筌台来，在底下添上铜鸭薰，摆到自己床边就近处，请五姑姑坐了。武微月等人则在下首大花蜀锦垫上坐定。

　　武微月因听五姑姑称后头那中年贵妇作“燕贤妃”，心想这必定就是自己母亲的表妹，今年才封了贤妃的燕氏无疑了，乘此机会便站在一边偷偷地打量她。

　　只见这位燕贤妃虽说已有三十五六岁的年纪，却是面容娟秀，肌肤润泽，全无半点皱纹，显得十分的年轻。她上身穿寿字缘石青地万世如意团花丝襦，下边系一条檀色祥云飞升裙。头上端端正正地戴着赤金六笄，一身穿戴无不透出端庄稳重。

　　“母亲已托人捎信给她，不知她是否收到？如何找个机会拜见一下才好！”武微月暗暗想着，转头又看燕贤妃边上高大的韦贵妃。相比之下，韦贵妃则打扮得华贵鲜亮，松花色满地云中虎起毛大袖衫，葱绿色对孔雀纹裙，一条袥黄秋菊傲霜图披帛绕过肩头垂下。她梳着抱面大髻，上面插满珠翠，银盆似的大脸盘上五官，生得极好，就是眉眼间略分散了些，显得不那么精明。

　　“这几位就是这次新选进宫的女孩子吧？” 韦贵妃开口问道。她说话声音洪亮，脸上笑盈盈的，象极了武微月小时候母亲常常带她去的庙里慈眉善目的王母娘娘。

　　五姑姑将武微月三人一一向她做了介绍。韦贵妃端详了一阵武微月，转头又打量了一会徐惠，仔细看过二人后，笑着赞道：“这俩孩子，真如一对娇花吐艳，我都说不出谁更好了！”

　　燕贤妃笑道：“我看着三个都好，个个仪态端方，年纪虽轻却都是大家闺秀的气派。”

　　“恩，比我们当年强多了。我记得当年我进秦王王府的时候，畏猫鼠似的，上不得台盘，见人也不知该行什么礼，只好远远就跑了。”韦贵妃心直口快，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燕贤妃笑完又说：“那是我们没有五姑姑调理的缘故。” 五姑姑听了这称赞照旧一脸恭谨，没半点骄矜之色。燕贤妃便又朝坐在最边上的韦尼子说：“边上这位看着年纪更小些，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名字？看着真可人疼的。”

　　韦尼子见问，立即大大方方地回答了。燕贤妃又称赞她举止得体。这头韦妃忍不住呵呵笑出声来，她朝韦尼子招手道：“尼子，来，到这里来。”随后将韦尼子推到燕贤妃面前，边笑着说：“你道她是谁？她是我二叔韦匡伯家的孩子，我嫡亲的堂妹。你呀，夸了半天，都夸了我韦家的人了。我先不告诉你，就是为了听听你的真话。这倒好，我都被你夸得不好意思了——这孩子，怎么还傻站着呢，过来给你燕姊行礼啊！”

　　燕妃忙下座拉住了韦尼子不让她拜，又看了一圈，一迭声赞道：“难怪，难怪，我说这孩子小小年纪怎么有股子贵气呢？原来是你郧公房韦家的人。青青长松，去天尺五。这可是京城人所共知的，可见不是没缘故的。”一番话把韦贵妃、韦尼子说得笑逐颜开，众人也都带了笑。

　　说着话，方青屏领着人奉上龙目枸杞汤和油狭儿上来。众人喝着甜汤，吃着点心，韦贵妃又问及徐、武二人的家世。二人一一答了。众人正在说笑，守门侍女进来报说圣上已进了仪秋门，正往这里来呢。皇帝突然到来的消息顿时使武微月等几个年轻女孩慌了神，齐齐朝五姑姑看去。五姑姑立刻向韦贵妃请示是否需要让女孩子们回避下。韦贵妃不慌不忙放下碗道：“既赶巧了，也别避了。就让她们面圣也无妨。”说着命方青屏赶紧大开中门迎接圣驾，自己则和燕贤妃准备领众人往正殿去接驾。

　　听说马上可以见到李世民，武微月心头不禁一阵紧张。她下意识地摸摸头上簪饰。还好，纹丝不乱，多亏五姑姑对她们的严格训练，虽然吃过点心喝过汤，妆容却依旧保持着出门时的样子。低下头又瞧自己的妃色中腰裙，哎，可惜，自己最喜欢的那条高腰簇花石榴裙因前两天沾了污渍拿去洗了，今个只能穿了这条来。武微月遗憾地想道，如果是那条高腰石榴裙，用巴掌宽的月白绣花腰带一系，立刻就能凸显出自己纤细的腰身和笔直修长的双腿来。不过——她朝徐惠望去，虽然今天自个的打扮算不上尽善尽美，但和徐惠的一身素淡比，自己还是胜出不少的。这时她注意到徐惠脸上并不见丝毫紧张激动之情，只是若有所思地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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