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水下冰山
“我知道,拿六姨当妈咪,是我太贪心,可是,狐狸,”湘竹窝在副驾上,肿眼泡儿对着他,“要是有一天,六姨自己肯做我妈咪,你愿不愿意?”
“做你妈咪?”莫子宁显然没有反应过来。
“是啊,我跟六姨过。”
“那我呢?”莫子宁脱口而出。
湘竹被他的第一反应逗乐了,红红的眼睛弯出笑来,“我们不要你了。”
“又胡说八道。”莫子宁不理她,点火挂档松离合,白色桑塔纳驶出停车场,沿着机场路向岛外飞驰。湘竹仔细观察刚被她口头抛弃的叔叔,淡定,非常淡定,握着方向盘的手力道均匀,松紧合度,正视前方的目光平稳沉实,绝无旁骛。
可是那双狐狸眼呀,还是眯出了一点点,就一点点,的小细纹儿……
尴尬了,懊恼了,还是沮丧了?一向高贵冷艳只有他抛弃别人份儿的监护人,也不小心泄露了害怕被抛弃的心思?
“子宁叔,放心啦,我,”她刻意强调了接下来的三个字,“和六姨,都不会不要你的。”
多想问你知不知道,少时围着三小姐石榴裙转的你,曾是潘家另一个小女孩眼中的唯一,多想问你知不知道,这世上不只是你一个人,将没有机会出口的暗恋,坚持成青春年华里最苍白又最凄艳的怀想。
还是不说吧,那些少女心事,陈年闺怨,六姨未必乐于分享,像豆蔻不愿让罗旋知道,像芷兰不肯对钟寻明说,像她,也有许多谁都不能听的秘密,顺水飘去,永无形迹。
“哎,狐狸,我问你。”湘竹不哭了,不噎了,气场恢复,精神抖擞,“你和谢老师到底怎么回事?”
莫子宁看她一眼,“什么怎么回事?”
“你再装傻,我让刘沐虹来审你啊。”
“什么刘沐虹,没大没小的。”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天天往谢家跑,连刘所都问我,你叔叔真的没在追谢婷?我怎么回答他?我说没有也得人家信啊,真怕哪天刘警官带着兄弟们趁着月黑风高把你给闷了。”
莫子宁这下是真抓紧了方向盘,沉吟好一会儿才问,“刘,沐,虹?!不会吧,他对谢婷——”
湘竹抬高下巴,脸上一副看你怎么收场的表情。
“如果是这样……那倒好了……”莫子宁反倒松了口气似的,“刘沐虹挺好,谢婷交给她我放心。”
喂,你是乔湘竹的监护人好吗,什么时候咱们家户口本又多了个谢婷?湘竹死盯着他,看得莫子宁眼神闪烁,“又怎么了?”
“子宁叔,我知道你这几天一直担心谢老师,也知道比起离纯叔,刘所跟你关系更好一点,可岳涵杉都伏法了,你还成天一副不放心的样子,到底在不放心什么,我也搞不懂。”湘竹认真地看着他的侧脸,“对你来说,岳涵杉和赵谦是不是很像?”
赵谦两个字出口,她眼见着莫子宁的脸色变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赵谦的事都过去几年了。”莫子宁没有回头,目不斜视,语气淡淡。
“我不知道,子宁叔,赵谦败诉到入狱到死亡,你不说,我也知道背后一定和你有关系,岳涵杉也是,不然你不会这么反常。你听我说!”她见莫子宁欲开口,立刻拔高音量阻他说话,“因为你插手,阿寻才会出意外,你甚至已经预见到这一点,才会反复跟我说,不要以为我做的一定可以拯救他,现在你担心谢老师,也是一样的理由,对不对?”
莫子宁紧抿着唇没有说话,初春柔和的晨光里,他的侧颜无比凌厉。
那种只在提到赵谦、岳涵杉时才会出现的戾气再度弥漫于湘竹无比熟悉的面容,琥珀精光,寒意逼人。湘竹下意识喊了声子宁叔,三个字柔柔糯糯,饱含牵忧,竟然就这么慢慢地,慢慢地温暖了车厢里快要降到冰点的空气。
“小竹,这些事太复杂,我解释不了,你听了也没好处,我不想再提。”
莫子宁将车停到路边,侧过身看定她,寒潮退去,容色宁定,出口却依旧凛冽得没有商量余地,湘竹不免有些瑟缩,仍是硬声反问,“你到底当我是你什么人?!”
“我女儿。”莫子宁迎着她目光,一字一句,“我当你是我女儿,你什么时候见过做父亲的需要向女儿解释自己的一言一行?”
可我们是一家人啊,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啊,难道不该坦诚以待,守望相助?!
“那你告诉我,子宁叔,你做这些,有没有危险,会不会伤害到你自己?”
“放心,不会。”还是一样的坚定。
“那……阿寻,谢老师,他们呢……”
“阿寻的事已经过去了,谢婷……我会尽力,对不起小竹,我没办法承诺所有人都能平平安安,很多事情我也控制不了,只能尽力,不过要是刘沐虹能多照顾她一点,我想问题不大。”莫子宁握住湘竹的手,“不要胡思乱想了,其实没什么,你就安心和阿寻过你们的小日子,嗯?”
“喂……”湘竹哪里想得到刚才还一副要吃人模样的子宁叔居然神来一笔,小脸刹那透红,“不带这样的啊,有你这么跟女儿说话的吗!”
莫子宁笑着揪她马尾巴,“你刚才那三堂会审的模样也不像是跟爹说话啊!”
咦,什么时候被他转移话题的,湘竹这才省过来,对她的质问他简直什么都没交待就这么敷衍过去了,可好容易缓和下来的气氛,她不想架回火上烤,就算烤,以莫子宁刚才的姿态,那是宁可把她怄死也不会多说一个字,算了算了,就这样吧,至少他说了自己不会有危险,也算卸了她心头最大一块石头不是么。
可梗在喉间这一口浊气啊,真是很难咽下去。
“走啦,去上学啦。”她赌气似的把马尾巴撸到脖子另一边不让他动,好像这样也算个小小示威似的,莫子宁失笑,拍拍她肩,坐正了准备启动。
“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来,“你怎么知道刘沐虹对谢婷,那啥的?”
“离纯叔说的呗。”
莫子宁皱眉,“阿纯?他都没见过刘所几次啊。”
“对啊,每次见面还老不客气的。”
叔侄俩你一眼,我一语,说着说着都安静下来,最后对视一眼,“阿纯/离纯叔和谢婷/谢老师?!不是吧……”
“你就当不知道好了。”
“你也别老去谢家了。”
湘竹突然笑出了声,靠在椅背上直不起腰,莫子宁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姑娘你又怎么了?”
“我觉得好混乱啊,就这么几个人,搞出这么多关系来,刘所和谢老师,离纯叔和谢老师,离纯叔和六姨,六姨和……”湘竹把溜到舌尖的“你”字生生吞回肚里,“哎,两个人互相喜欢真有这么难?”
“嗯,是很难啊。”莫子宁深沉地感叹。
这是你的切肤之痛吗子宁叔,湘竹不敢问,只是忽然想起钟寻,十五岁的钟寻不像十五岁的莫子宁,阿寻只有阿姐一个人,阿姐只能和阿寻在一起,他大胆地告白,蛮横地拥抱,无论她接不接受愿不愿意喜不喜欢,那些只属于他的烙印,已然深深刻在她身上,躲得开身体,躲不过记忆,她会永远记住钟寻,即便在遥远的未来,他们可能终究会分开。
不不不,不会分开的,面对你喜欢的女孩,最重要的不是在一起,而是有将来,莫子宁教给他的不止是自己最痛切的经历,也许还包括了莫子亭的那一份惨重教训。那个纯净漂亮如一朵水晶的少年是怎样郑重其事,情深意长地说,阿寻会一辈子对阿姐好,她可不可以相信他,相信她会比她的母亲和六姨幸运。
“咦,到了?”湘竹回神,这才发现车子已停在十中校门口,“昨天打边炉还剩了好多料,你晚上叫阿寻过来一起吃吧。我去上课啦。”
莫子宁点点头,“去吧。”
话音刚落,推车门的手又缩了回来,“我眼睛还红不红?”
“不红。”
“真的?”
“真的。”
湘竹跳下车对着后视镜看,摇头晃脑半天探进车窗嗔他,“明明就很红,骗人!”
莫子宁忍笑,“那上来再坐会儿?”
“红就红了,谁怕谁啊。”湘竹扮个鬼脸,转身进校,正赶上课间操,于是甩着书包踩着第八套广播体操的节奏大步往前走,绿衫黑裤的背影小叶榄一般活泼又窈窕。
她没有转身,看不到白色桑塔纳里的男人渐渐收起笑容,看不到那清溪似的目光一点一点凝成火山脚下的岩浆,隽永,深刻,悲悯,如冷却后千载不变的时光。
小竹,对不起,愿你永远都不知道莫子宁的秘密,愿我在你有生之年,只做你平凡又亲近的叔叔,被你嗔怪和牵挂,孝顺与反抗,虽然,在我漫长的一生中,你可能比任何人都接近真相。
四月,松柏中学中考第一次摸底考试结束,湘竹立刻拖钟寻出门放松。两个人计划得不错,先逛街,然后吃麦当劳,最后看电影。周末的中山路人头攒动,厦门这么个小地方,保不齐就遇到同样出来放风的同学,钟寻不敢和湘竹手拉手,只能两手揣兜当跟班儿。春夏换季,湘竹给自家两位男士买了衬衣T恤,给自己买了淑女凉鞋,扫街扫得兴起,转头瞅一眼钟寻尖尖的下巴颏儿,拉着他就去找飞利浦专柜。
“我有剃须刀了……”钟寻一见柜台里琳琅满目的电动剃须刀就明白了,湘竹这是笑他脸上那几道口子呢,“手生,再练练就好了,不用换电动的……”
再练,那还得多划多少道口子?这可是个技术活儿,家里那个熟练工偶尔还失手呢,当然现在湘竹不想太打击他,趴在柜台上漫不经心地说,“你省省吧,每天三个闹钟都闹不醒,能多睡一分钟是一分钟,这个比刀片快多了。”
这话说到钟寻心坎里去了,永远睡不够的青春期少年很识时务地闭了嘴,湘竹得以慢慢挑选,两种型号吹毛求疵地比着,就听旁边电视机专柜传来一声凄厉的“主子饶命”,有点耳熟,不对,那跪地求饶的丫鬟不就是自己吗?!
去年拍的,湘竹自己都快忘了名字的某辫子戏竟然上映了,而且整个电视专柜大大小小几十块屏幕放的都是同一个镜头,湘竹对着几十个动作都一样的自己一时适应不良,差点没昏厥过去。
幸好龙套没什么戏份,画面一闪又变回男女主角,湘竹看向钟寻,他也一脸错愕地瞪着自己,龙套同学脑子一热冲口而出,“不是我!”
钟寻惊讶地看着她,“我没说是你啊,我刚想说那女的怎么跟你这么像……”
“……”这才真的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湘竹的反应逃不过钟寻的眼睛,他张了张嘴还想问话,电视剧已换成广告,广告前后的播出内容总要重复一部分,钟寻索性跑到最大那块屏幕跟前站定,“我再好好看一遍,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太神奇了。”
那片子拍完是什么效果,湘竹自己也很好奇,放下电动剃须刀也跟了过去,一会儿广告结束,片花放完,丫鬟们战战兢兢,随着女二一声“你们这些该死的奴才”齐刷刷扑通跪倒,大丫鬟跪得最近,膝盖刚着地脸上就挨了热辣辣的一巴掌,差点被打翻过去,又不敢起身,捂脸匍匐着哭道,“主子饶命!”
湘竹也捂脸,镜头前的悲情效果比拍摄现场还惨上三分,自己无敌青春美少女的形象是败得一干二净,旁边钟寻则倒吸一口凉气,“不会真的是你吧?”
湘竹呜咽,“是啊,这个镜头我赚了二十块,挨了四个耳光啊……”
钟寻心疼了,“就是你去年去北京拍的?我说你怎么回来的时候两只膝盖都青了,你说摔的,我看是跪的吧!”
湘竹没来得及点头,旁边留心两人很久的导购小姐已扑了上来,“那丫鬟真的是你?你和那谁谁谁一起拍戏?哎呀他在台下帅不帅?真人有没有180?你有没有跟他说过话?有跟他要签名吗?……”
钟寻拉着湘竹落荒而逃,途中碰倒某品牌易拉宝一架,某柜台宣传册一叠,营业员高声叫骂,那谁谁谁的粉丝边追边喊,姐弟两个拎着购物袋一路狂奔,冲进电梯飞快按下关门键,湘竹累得小心脏都快蹦出来了,偏偏还止不住笑,趴在钟寻怀里肩膀抖个不停。
“好啦别笑啦。”钟寻抱着她,自己也忍俊不禁,湘竹哪里听劝,兀自笑得花枝乱颤,钟寻被她闹得没办法,按住她胡乱扑腾的爪子低叫,“乔湘竹你再笑我亲你啦!”
“没礼貌!要叫阿姐!”湘竹挣扎了一下,腰间两条胳膊箍得更紧,劲瘦的胸膛贴上来,热息拂面,不及躲开,少年温软的双唇已印在她颊边。
“阿寻……”
“钟寻!”
前一声是少女娇羞的低语,后一句是欧巴桑惊诧的叫喊。
湘竹和钟寻齐齐抬头,电梯门开,松柏中学初三年级年级长站在门口,镜片后的双眼怒火熊熊。
插入书签
子宁叔是有秘密的,这个秘密在故事接近末尾的时候才会揭开。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水下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