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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谊远且驻,锋芒露还藏
他夫妇如何貌合神离,我倒不怎么关心。但眼下有另外一件事令我头疼不已,我将此讲给了陆乘风。
自甄嬛发话后,流朱的地位彻底被我比了下去。我觉得这样对她很不公平。毕竟我和她公开的身份,都是奴才。而我所得一切,并非靠我的聪明能干,甚至,我连点讨人喜欢的地方都没有。是——我自知不讨人喜欢,也不想讨任何人喜欢。可是,我凭什么比她的待遇好呢?就凭我见不得人的私生女身份么?我不屑。
可是,流朱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凭什么来理解我的所得就该比她好?就算流朱知道我的身份,那么私生子在世人眼中的地位也是低贱的。她又凭什么理解我呢?那她会不会因此而疏远我,讨厌我?我忽然发现,我是那么的害怕失去红红——我来到这个世界,第一个相识的好朋友,到目前为止,也是唯一的一个。
一连好几日,流朱看我的表情只是淡淡而恍惚的。我一直想抓个时间,想向她解释。可又不知该怎么解释,最后的结果只是不停的跟着她的屁股后头转,却什么也没有说成。倒烦的流朱骂我——跟屁虫儿似的。
“跟屁虫儿似的?”陆乘风差点笑出来,继而却深深的凝结了眉头,良久只是叹息:“浣碧,为师知道你的感受——在甄府,她是你唯一的好友。你心里是极害怕失去她的,是不是?”
“是。……”我点头,眼中不禁蕴含了委屈的泪水——红红,她知道理解我的委屈么?
“对此,为师也没有良策。”陆乘风遗憾的摇头:“这件事,并非三言两语便可以解释的。解释了,也未必合人心意。要知道,嫉妒也是人的天性。你和你的异母姐妹相比,他们活的比你优越,你便为此生气恼恨;流朱和你相比,地位差了你的,她也是寻常孩子,岂能半点嫉妒也没有呢?你且坦荡下来,从前如何待她,现在也如何待她吧。她若不能理解,从此与你离心离德,你也不要气她恼她。相反,若她能理解,还是和你像当初一样的好。那么,为师必须提醒你,她这样的朋友,值得你一生一世去珍惜,就算,用你的命去维护,也在所不惜!”
“是!徒儿谨遵师父教诲!”我郑重的点头。那一晚,陆乘风的话深刻的烙在了我心里。那时,我并不知道很多年后,这份友情真的需要我的生命去维护。
陆乘风说着,又有些深深的蹙眉——“你与流朱,彼此皆是唯一的朋友。若是真为地位待遇的事而离心离德,从此,你们二人都没了朋友,心里眼里,主子也就是你们各自的唯一了。——元氏竟有这份心机么?”他眼里透着深深恐惧的神色,继而不信的摇头,“但愿是为师想多了……”
我望着陆乘风,心里却一片安定——就算师父说的是真的又如何呢?元氏一定不知道,我的背后还有师父。只要有师父在,我永远不会臣服于她。
正在悄然自得,却发现陆乘风又一脸阴郁忧愁的凝视着我。“师父,徒儿又做错了什么?”我有些担心。
陆乘风摇了摇头,“徒儿,为师好怕——叫你知道了这么多,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你知道的多了,固然明白,却复杂了心性;若是不知道,却又蒙昧无知……”
哦……陆乘风又开始担忧我将来是否会走邪道的问题了。是不是他现在有些杞人忧天?我望着陆乘风,忍不住又向他微笑了。
“你还笑!”陆乘风哀悯的叹息,“你到底年幼,不解为师的担忧的问题有多么可怕……”
是么?我忍不住彻底撕开嘴角的笑了——就让师父以为自己不懂吧。我跳下了陆乘风的膝盖,状若天真的对他道:“师父你看,天快亮了。徒儿该回去了……”言罢,转身便走。
身后传来陆乘风担忧的叮嘱——“路上小心,一定不许给人看到!……”
/
事实上,陆乘风的担心没有错。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的心仿佛在不断的摇摆于善恶两念之间。在快雪轩的时间里,我表面上会尽心尽力的伺候甄嬛,以报答她对外宣称的‘吃穿用度不在她之下’,但我心里知道——我是在用自己的尊严,换取一份尴尬的私生女的待遇罢了——名不正,言不顺。我心里怎能不怨?在那怨恨累积的快要承受不住的时候,便是我该到松客堂练功的时候,我是那样的为见到师父感到高兴,乃至满面都带了天真笑容——我知道陆乘风希望我天真快乐的活着。事实上,也唯有在松客堂师父的面前,我才能放松下来,无拘无束的展露孩童该有的本性。然而快乐是那样的短暂——要读书,要练功,与师父开心谈笑只有一小会儿的时间。过后,便要去面对我不愿意去面对的一切。
就这样,一颗心总在恨与爱间摇摆,仿佛有两个小人儿在心里打架,一个代表善念,一个代表恶念。有时这个占了上风,有时那个又占了上风。天真的灵魂在心里颐养的同时,邪灵亦在心里扎根滋长。只是,我每一想起陆乘风说若我将来为恶,他就与我断绝师徒关系,取我性命,为民除害时,所有的恨恶便都如法海钵盂里镇压的恶灵,无力也不敢嚣张了。
如陆乘风预料的那般——我发现,我和流朱之间的友情有渐行渐远之意。陆乘风说,每个人活在世上,都需要别人的肯定,尤其是来自比自己地位高一些的人的肯定,才能有自信的活着。我和流朱两个小童自然也不能跳出这个窠臼。
从前的流朱,快言快语,机灵敏捷。我有错时,她总是护着我,而且在甄嬛的面前为我讲情。现在的流朱,对我的话越来越少了,甚至连个笑容都很勉强。她比以前做事更卖力了,每每在得到甄嬛的肯定,夸奖,乃至物质的赏赐时,才会露出由衷的开心又感激的笑容。望着这一切,我心里酸酸的——心里何尝不知,我和流朱同是童婢,同是这甄府资历最浅,地位最低的小奴才?我们是好伙伴的同时,也是竞争的对手。
我因为是私生女的缘故,在待遇上高出了流朱一头,为了报答这种特殊‘恩遇’,我自然要努力干活,伺候主子。而流朱则需加倍努力,才不致落我很远。婢女与私生女的竞争,不仅是不公平的,甚至是畸形的。
然而,甄府的主子们怎么会考虑对两个小奴才公平不公平呢?收留你,赏你口饭吃,是你一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主子恩惠的最强壮理由。
我终究无法做到像陆乘风说的那样坦然——从前怎样待流朱,现在还怎样待她。那天傍晚,吃了晚饭,流朱起身出门去。我拉住了她——“流朱,你去做什么?”
“今晚该我守夜,当然是去伺候小姐了!”流朱头也不回的道。
“流朱,”我犹豫了下,到底吞吞吐吐道,“我们好像,好像好久没有在一起好好玩了。”
“有什么好玩的?你跟我又不是一样的人。……”流朱的语声那样稚嫩,微泛着一点酸意。
“怎么不一样?怎么不一样!”我气的差点喊出来,“那小姐和你是一样的人么?你为什么喜欢和小姐在一起?”
“你胡说什么?”流朱生气道,“小姐是比咱们尊贵不知多少倍的人!我和小姐在一起,是伺候小姐,又不是和小姐一起玩!”
“那,那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玩呢?连话也不肯跟我说!”
“我怎么没有理你?我现在不是在理你吗?”流朱生气道,“你真是无理取闹!我走了!”她说着,摆脱了我的手,径直向门口走去。
我眼睁睁的看流朱走到门口,在她拉开门的一瞬间,我终于哭了出来:“那你从此以后,只要小姐,再不要妮子了么?”其实我想说——你以后心里只要主人,再不需要朋友了么,一个也不需要了么?可是,这些,流朱能听懂么?我不知道。只见流朱愣在了门口,好一刻,才慢慢迈出了门槛,回身掩了门,脚步轻轻的走了。
那一晚,我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哭了很久,我心里好恨——恨甄远道,恨元氏,恨甄嬛,伪善的他们,不仅剥夺了我做主人的权利,贬我为奴,还抢走了我唯一的朋友——流朱。
我没有了朋友流朱,但还有真心待我的师父陆乘风。可流朱呢——她从此只有主人。
我好想把我和陆乘风的事告诉流朱,可是这根本不可能。一来这是我和陆乘风之间的秘密,二来,我已经连累陆乘风隔一天晚上不能睡觉,我不能让他每天晚上都不能睡觉。三来,即便师父能够每晚都不睡觉,这实在是件危险的事情。
/
陆乘风却有一点预料‘失误’了。元氏竟然让甄嬛教我和流朱识字,和做人的道理!
仲夏的清晨,甄氏夫妇双双来看望女儿,身后跟了一辆装载花木的小车,上面载着茉莉,芍药,玫瑰,丁香等一些盆栽的植物。
甄嬛带着我和流朱出了闺房,在院中给甄远道夫妇行了礼。夫妇二人叫女儿免礼,又指挥了仆人将花木一一摆放于院中,霎时整个快雪轩增色了不少。
送花的仆人拉着空车走了,却剩下两个匠人留下修剪花木。甄氏夫妇这才随着女儿步入书房。书房内室,夫妇闲谈之际,简单问了女儿的功课,我和流朱则在外室各自忙着手中的活儿,扫地的扫地,擦桌的擦卓。我对堂外那匠人修剪花木的活计颇感兴趣,正要出去,忽听甄嬛道:“浣碧,流朱,你们两个别干活了,都进来。”
我只得和流朱各自放下手中的活计,走进屋中,只见甄远道夫妇东向主位双双坐着吃茶,甄嬛则满面笑容的端坐在书桌后面,等着我和流朱。
我二人不知何时,流朱先道:“小姐有何事吩咐我和浣碧去做?”
甄嬛摇了摇头,笑道:“我叫你们来,可不是让你们去干活,而是奉爹娘之命,教导你们些做人的道理,顺便教你们认些字。”
“小姐要教我们做人的道理,读书识字?”我脱口而出,惊讶的瞪圆了眼睛。
甄嬛含笑点了点头,我越发诧异,暗想他夫妇倒有如此好心?心里想着,便扭头去看甄远道与元氏。元氏意态悠闲的低眉啜茶,甄远道则向我微笑点了点头。
也许我不看到他的笑容还好,但一看之下,竟仿佛点燃了心中一把恶火,瞬间满腔膛的燃烧起来——他的好心么,便是任我绵绵母亲一生病愁,抱恨终天,便是亲口贬我为奴,一生伺候他另外一个女儿。他的好心我当真承受的起!满心鄙憎含怒,口里却一言也不能发,只听流朱好奇道:“小姐要教我和浣碧什么道理呢?”
甄嬛微微一笑,徐徐道:“你二人可知道,这人生于世,性命固然重要,却重要不过忠孝节义四字?……”
“小姐,那什么是忠孝节义呢?……”流朱认真的问。
未等甄嬛再说什么,我已不能再听下去,——他一家果然要驯化我死心塌地为奴,要我一世的忠心,真个好毒!我哎哟了一声,叫苦道:
“又是忠孝节义,又是读书写字,小姐放过奴婢吧,奴婢真的不喜读书识字!……”
甄嬛待要往下讲,听了这话,不禁愣住了。我趁机跑了开去,“奴婢去学修理花木了!……”
我跑出了屋子,进了院子,见一个匠人还在修剪花木,于是跑了过去,攀着花匠的胳膊道:“伯伯,你教我修剪花木,好吗?”
那花匠知我是小姐身边的婢子,不敢得罪,连忙点头,将手中的剪刀递给了我。可我的手那样小,匠人都笑了:“姐儿的手这么小,还握不过剪刀呢。……”
我不管,只双手握着大剪刀,去剪枝叶。耳中听屋内嘭的一声,好像是茶碗顿在桌上的声音,莫不是元氏发怒了?我有些紧张,却听甄远道咳了一声,道:“看来这丫头真的是不喜读书。罢了,嬛儿,你且先教流朱吧。”
“嗯。……”甄嬛遵了一声,声音亦有两分不悦。
方才,好像又是自己过激了。即便不惜的听甄嬛‘教诲’,又何必非要跑出来?如此一来,元氏岂不是又会对自己生疑?心中有些懊悔,却固执的不想回去,只一边装着修剪花木,一边听轩窗之内,甄嬛如何教诲流朱。
“忠者,敬也,尽心曰忠;子曰——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甄嬛搬起了书本,流朱好不头疼,“小姐,你能不能再说简单些,这些奴婢听不懂啊……”
甄嬛仿佛在笑:“也是,说这么深奥,你哪里能懂呢?那我便简单教给你罢。忠字,主要是指君臣之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孝则指父子之间,为人子女要善事父母。孝乃百德之首,百善之先;节,则指夫妻之间,节者,操也,节者,信也。女子身为人妻,要为丈夫守住贞操信义。而义么,则泛指人与人之间,君子处世为人,要讲道义,礼义,公义,正义……”甄嬛一气说了许多,流朱都没了反应。
我心中却止不住的冷笑起来——这些道理原也无大偏颇。只不过,你和你爹娘又有什么资格以此理育人?尔等对谁忠节对谁义,何苦来愚了自己又愚人?
流朱有些挠头道:“小姐,你说的这么多,奴婢还是听的不太懂。小姐能一点一点的讲给奴婢听么……”
甄嬛耐心道:“罢了,一下子说许多,你的确不懂。况且,你也无须懂这么多。你无有父母,无须懂得孝道;你现在也不是谁的妻子,也无须懂得节义。但这个忠字,你却是必须要懂得的。”
“忠?”流朱依旧懵懂,“小姐方才好像说,君使臣,臣事君……”
“不错。简单来说,便是为人臣子,要忠于君上。”
“可是,奴婢并不是什么臣子啊。……”
“这……”甄嬛一时没了言语,甄远道接口道,“这个忠字,不局限君臣关系,也可说主仆之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意思是说君王对臣子以礼相待,臣子对侍奉君王尽忠维勤。那么,主使仆以礼,仆是不是也该侍主以忠呢?”
甄远道循循善诱下,流朱哦了一声,仿佛终于有所领悟。
甄远道又道:“就说老爷吧,侍奉君上唯忠心一条;而为人仆者侍奉主上,也唯有忠心一条。常言道——火要空心,人要忠心。意思是说,这人不能太多的私心,否则就像实心的火堆一样,没法燃烧。”顿了顿,又问道:“流朱,老爷这么说,你可懂了?”
“奴婢懂了!”流朱的语声很是用力,充满感激,“奴婢谢谢老爷给奴婢讲这些做人的道理,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人教过奴婢任何道理!……”
“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元氏温和笑道,“你放心,只要你忠心嬛儿,嬛儿以后一定不会亏待你!”
“是!夫人!”
元氏又道:“老爷可有什么东西打赏这丫头的?今儿若不赏流朱,我这心里竟是过意不去了。”
甄嬛忙道:“娘不要着急,嬛儿这里还有一对八成新的玛瑙镯子,尽赏了流朱吧。”
“好,好!”元氏喜悦道,“你的丫头,你做主便是。”
“老爷夫人和小姐教奴婢做人的道理,还要赏奴婢东西!奴婢真是感激不尽!”流朱跪倒了,蹦蹦的磕头。我的心仿佛都被她磕的木木的。
一时,甄远道说中午还要出门赴个饭局,元氏便留下陪女儿。甄嬛又给流朱开始讲起一些古之忠义之士,舍身成仁之典……
彼时,我还在吭哧吭哧的修剪花木的枝叶,直到旁边的花匠啊哟叫了一声,“姐儿快住手吧,这花再剪就秃了。……”
便在这时,甄远道走了出来,我侧目,眼角余光看到了他的影子,出门步下台阶,站在我身后不远的甬道上。我只当没看到他,央求着那花匠教我再剪另外一株花木,花匠告诉我再剪最后一个叶子便不用再剪了。只听甄远道道:“怎么不在屋里跟小姐学习做人道理?”
我没有回头,淡淡道:“老爷不是知道了么——奴婢不喜欢读书。”
地上,甄远道的影子有片刻的迟疑,终究摇了摇头:“罢了,不喜欢就不喜欢吧。女子无才便是德。”
心里没起什么波澜,只默默的裁剪花叶,蓦地一个不小心,剪刃竟然划破了手指,我哎哟了一声,缩回手来,只见嫣红的血色已然布满指肚。
“一点小伤罢了,”甄远道淡然道,“去厨房找周妈上些药,包扎包扎,过两日就好了。”边若无其事的说,边向外走。
“是!”我恭顺的遵是,随手甩了甩手指上的鲜血,然后取过皮囊,将那锋利剪刀的刀刃小心翼翼向纳入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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