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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章瑛怀胎满七个月后就按御医的嘱咐不再跟皇帝同房。尽管如此,曹钰仍宿在蕙兰苑未走。章瑛过去就知道曹钰常召低级的宫眷或普通宫人侍寝,受到冷落的只有徐、林两位侍君而已;现在自己根本碰不得,皇帝却一点没有另寻旁人的意思,可见确实尊重自己。章瑛幼年外出春游时,常听大胆的南方少女唱起《桃叶歌》向情郎致意,母父还专门给他讲过其中“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的意思。他从未想过,十余年后这两句竟会应在自己身上。
自从章瑛提过大理寺众人的事情,皇帝便反复寻机召见严安陵,跟他恳谈了几次,不过效果尚未可知。而另一个让章瑛觉得棘手的人物又出现了,此人就是御史邹良。
邹良性情耿直、嫉恶如仇,初为小吏时就以直接向宁宗上万言书痛陈官场陋习,并敦请皇帝戒绝酒色、勤于政事而闻名天下,深得百姓拥戴。年过四旬,在官场上几经起伏的邹良却仍是火气极盛,毫无收敛锋芒之意。虽然各级官员都承认他品行高洁,堪为模范,但是不论到哪里任职,邹良都会与同僚、上司产生巨大的矛盾,以至于相互弹劾,屡屡闹到皇帝面前。曹钰调解多次无果,就索性安排邹良担任台谏,让他监督自己和京中要员的一言一行。邹良也从来不知道客气,一旦认为皇帝有任何不对的地方都会直接说明,有时言辞尖刻到让内侍、宫人们都面面相觑,可皇帝总能不动声色地照单全收,还一直在百官面前夸奖邹良忠心耿耿。
由于对章、金二家极为痛恨,邹良曾屡次当着章瑛的面对皇帝说不应该让门阀之家的子弟在御书房供职,免得图谋不轨之人轻易就能窥探朝廷机密,甚至还明确地警告皇帝不要被内侍的姿色所诱惑,弄得那时还与皇帝毫无瓜葛的章瑛十分下不来台。章瑛并非器量狭窄之人,但他实在是怕了邹良的这类做法,后来就尽量躲着他。
去年,邹良被任命为监察御史,巡按南方,暂时离开了京城。皇帝和许多大臣都清楚,邹良的种种政治主张往往书生气十足,难以践行。但是由于他极得民心,考查民风、查访民意之类的事情交给他负责则再合适不过。地方的官员、豪强也能在他的严厉监督下及时约束自己的行为,至少得到些敲打。
如今邹良即将任满回京。回程途中,他又命人递来一本厚如书册的奏折,外面还用纸张包了几道,贴了好几张封条,写明只能让皇帝一人阅览,明显就是警告分拣奏折的内侍不得拆阅。看到这个架势,章瑛不禁有些发憷,不知道他届时会对自己被封为宫眷,还回到御书房办公有什么说法。心里不安,腹中也跟着闹腾得厉害。章瑛不好意思当着李玉林等人的面按揉腹部、安抚胎儿,只能起身将这份“与众不同”的奏折放在皇帝案头,低声道:“孩儿有点闹,顶的胃里难受,我回去歇歇。”
皇帝送他走了一段,在御书房外无人的走道上说:“邹良的脾气天下人都知道,你不要多想。”章瑛低头看着自己圆隆的腹部道:“他过去就是见不得我的,我如今又是这样子,真不知道他会说出什么来。”曹钰笑了笑说:“你这样子不都怪我?他要责备自然也是责备我了。”不知怎么,章瑛竟从皇帝的话中听出些许调笑的意味,他脸上发热,支吾了几声就走了。
按照皇帝的意思,到了邹良来御书房议事的那天,章瑛就大方地在场,让邹良明确知道他现在的身份,今后不要再无谓地褒贬。章瑛并不全然赞同邹良的言行,对他的人品却始终钦佩,也确实想知道他会如何直言评价自己,为日后行事做个参考。倒是皇帝慢慢产生了疑虑,担心邹良不懂得分寸,到时当面顶撞起来无法收拾,让章瑛动了胎气。两人又想了想,决定还是让章瑛暂时回避,等邹良来时只在御书房后面的小室里听一听他的说法。
邹良刚到京城,家也不回,衣服也没换就直接到御书房求见皇帝,滔滔不绝地陈述自己在南方的所见所思,皇帝则根本插不上话。邹良说了大半个时辰,依照巡视路线的先后介绍了各地的情况,讲到余杭一带时,话题终于转到了章氏一族和章瑛身上。
邹良道:“巡按人马刚到余杭,百姓申诉者便不在少数,多为控告门阀劣迹,如侵占民田、勾结商贾之类,罪名极多。微臣此次查明,近年太湖水患频发也与章氏扩建园林、私迁堤岸脱不开干系。反观陛下,不仅不设法严办凶犯,还将行为失检、身涉逆案的章内侍封为奉君,深加恩宠,岂不叫江南百姓痛心失望?富阳侯、颍阳侯虽然失势被贬,但章氏子弟恐怕仍在弹冠相庆,只等奉君来日在朝中为他们撑腰。去年岁末,陛下推迟殿试、数日不朝,京中便有不堪流言,说陛下实无疾病,只是受了章内侍勾引才不思政事。此说流传甚广,微臣在南方也多有耳闻,难免担忧万分。如今,为了博得章奉君欢心,陛下竟还将立后之事撇在一旁,全然不顾后宫无主、宗祧无继。陛下无异于向臣僚百姓昭告先前流言句句属实,倒叫天下人如何看待陛下?”
皇帝刚要开口,邹良又道:“陛下独宠章奉君已然不妥,任其干预朝政更是匪夷所思、后患无穷。我朝虽有秦帝后入朝辅政的先例,但此事仅为从权之举,怎可视为常例?陛下十余岁便能纲常独断,还有无数得力臣僚辅佐,又何须妄自菲薄,倚重一名宫眷?且不说章奉君有没有秦帝后那样的才能;就算他并无二心,也确能为陛下分忧,便是凭着出身章氏这一点,陛下也不该叫他插手朝政。允许章奉君参政,陛下所得者,充其量不过是一人之助力,所失者,却是天下有识之士的忠心。岂不是大大地得不偿失?食色性也,陛下正值青春之年,爱慕美色正是天性使然。不过一味屈从天性,则难以教化万民,绝非为君之道。陛下八岁登基,沉稳早慧,天下人无不仰慕敬重,日夜期盼陛下清除积弊、开创盛世。眼下后宫无序、一人得势,尚可亡羊补牢;等到朝政败坏、群小并进,则陛下悔之晚矣!望陛下不要为了区区一名宫眷,重蹈前人覆辙,变成令人不齿的昏君!……”
邹良还在发言,但章瑛脑子里已是一片混沌。听到“后宫无主、宗祧无继”、“重蹈前人覆辙”、“昏君”等说法,章瑛惊怕非常,腹痛连连,额上身上都是冷汗。他虽然还想继续听下去,但也担心胎儿出现意外,就吩咐宫人备好软轿,匆忙离开了御书房。
回到蕙兰苑时,章瑛已觉好些,又叫阿圆取来御医事先配好的安胎补气的成药,用温水泡开服下了一丸。他近来胎气很稳,已经很久没有用过此药,但他刚才情绪激动,腹中动静也有些不对,此时便不免后怕起来。
吃过药后,章瑛在软榻上靠坐了一会儿,心思又渐渐回到了邹良刚才的话上。这些言辞虽然极不入耳,却又令他无法辩驳。章瑛为皇帝感到委屈:他明明是那样一个自律、自省且洁身自好的人,而自己却给他带来了可怕的遭人攻击的口实。
想到曹钰多年来始终兢兢业业、万事谨慎,现在却可能因为族人的诡计和亲近自己而被人议论为“昏君”,章瑛不禁自责万分,掩面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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