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痴愚遇见无尽

　　这是阿伦有生以来第一次撒谎。也许以前他也撒过谎，他不记得了。没有人要求他诚实，但他就是不喜欢撒谎，他不想隐瞒任何事，那样显得他胆小，不过为了华无尽，他不得不撒谎，哪怕华无尽触犯炼金者的利益，制造‘人造人’是在干坏事，他也愿意站在华无尽这边。

　　阿伦自认为是华无尽的骑士。詹姆斯曾告诉他，当骑士分不清对错时，忠诚至关重要。

　　想明白之后，他鼓起勇气，翻开《恶魔学》，对华无尽说：“我不知道你的美貌会不会给人带来不幸，也不知道你如何看待我。我一无所知，只知道，我喜欢你，我确定，这是一件幸福的事！”

　　华无尽十分简略地在纸页上画了个大大的问号。似乎不知道他在回应哪年哪月的对话。

　　“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未喜欢过谁，”他抓着乱糟糟的短发，费劲地解释，“我没有任何强烈的愿望，漫无目的活着，没考虑过想得到什么……每次一看见你，我就心慌意乱，觉得自己丑陋不堪，傻透了……我就是这样一个穷小子，但我喜欢你，不单喜欢你的美貌或者你善待我，在这个世界上，我恰好喜欢你，永远喜欢你，不必担心，我就这样擅自决定了！”

　　华无尽写道：“我很担心，我的小骑士，在实战来临之际，你的家庭作业是否能如期完成。”

　　实战设在学校的试炼场，时间排在第二周的精神力学后。在华无尽的提醒之下，阿伦慌里慌张地完成精神力学的家庭作业，《论精神力的损耗和再生》，大部分内容来自伊泽朗曼的危言耸听——精神力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围绕着这炼金术的盲区，他很快凑够了一篇论文所需的字数。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们，帝国未来的勇者们，”这一天，华无尽照旧戴着滑稽的面具，立在试炼场前方，待助教整理好学生的论文，款款地说，“相信你们对此地并不陌生。你们曾在此地经历面试，也将会在这里接受实战训练。不过现在，你们必须忍耐我这位不称职的教授讲解精神力学。”

　　阿伦的确对这里很熟悉，与其说它是试炼场，不如说它是水晶殿宇，米色穹窿、镶金拱劵和水晶蜡烛吊灯，一切金碧辉煌。大殿正中央有颗陀螺状的巨型晶体，它似乎有成百上千个切面，沐浴在璀璨的烛光中，缓缓地旋转着，射出各种绮丽的光纹。这东西令他头晕目眩，像有催眠的效力。

　　百余名学生立在殿宇中央，注视着华无尽，不约而同充满了期待，上一堂课，华无尽信誓旦旦地许诺，他们能在今日，亲眼目睹精神力维的真面目。这听上去可真是玄之又玄。

　　“上节课讲到，世界不仅由三个维度构成，我们认为它只有三个维度，是因为，作为人类，我们的认知局限于此。”华无尽从怀里摸出一本羊皮书，“今天，我准备了一部杜撰的小说，在进入高维世界见证第六维——精神力维之前，我想先分享这本小说的内容。”

　　学生们面面相觑，不明白华无尽葫芦里卖什么药。

　　华无尽慢悠悠地翻开羊皮书：“在这本书中，有位庇护王，名为华无尽，他并非主人公。主人公是他的学生，这位学生是阿伦，当然，也可以是在场诸位中任何一位，便于讲解，我们拿阿伦举例——处于书中此页的阿伦，正站在具备长、宽、高三维的试炼场内，聆听华无尽授课。”

　　阿伦听得糊里糊涂，茫然地看着华无尽。

　　“书中正在听课的阿伦，不知道将会发生何事，也无法回到过去。”华无尽向众人展示摊开的书页，“但作为读者，我们能，翻至第三页，能看见童年的他；翻至第九十页，能看见青年的他。他所经历的无形的时间，在我们眼中，是顺序井然的‘页数’——这就是第四维时间维的学问。”

　　说到此处，华无尽合拢羊皮书，将它放至身畔的书架上。阿伦这才注意到，场景无声无息地发生了变化，原本金碧辉煌的试炼场，竟然成了光线昏暗、藏书浩瀚的陈旧阁楼。

　　“倘若，关于阿伦的小说不止一本，假设这里有层藏书的阁楼，在阁楼里，每本书互不干扰，拥有相同的主人公阿伦，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却不尽相同。那么想阅读情节不同的故事，我们只需要从书架上抽取不同的书籍。”华无尽忽然一分为三，出现在不同的书架边，异口同声地讲解。

　　几乎所有学生都是一脸呆愣。狄安娜捂着胸口，难以接受地叹道：“天啊！”

　　华无尽的身影又合三为一：“这就第五维，时间集合维的学问。涉及到位面学。如果你们之中有人对此感兴趣，志在金色曙光学，那么届时会有精于位面学的法师深入讲解。”

　　“总结刚才所讲的内容，我们用一本小说的页数，来比喻第四维时间；用拥有相同主人公的不同小说，来比喻第五维时间集合；这些并非本课主题，请让我们一笔带过，重新观察这部小说。也许还有发现，推动整部小说发展的，不仅是时间。还有某种东西，它不易察觉又无处不在。”

　　阁楼的场景渐渐分崩离析，阿伦不由得一怔——另一个年龄较小的他的幻影，突然出现在前方，正踮着脚，想拿饭厅橱柜上的饼干，这是他的养父詹姆斯的家里。

　　华无尽微笑着继续解说，“瞧，出于欲望，我们的主人公阿伦在偷取食物。”

　　“出于勇气，他也做另一件事，譬如：仲夏节之夜，他头破血流，向安德烈宣布，‘有人嘲笑我没有家族纹章，那又如何，我以后会有自己的家族纹章’。”

　　狄安娜看罢阿伦和小狮子在深夜小巷中打架的幻象，扭头投来同情的一瞥。小狮子安德烈眉头大皱，发出一声冷哼。律则抬手摸了摸阿伦的后脑勺。阿伦目瞪口呆，华无尽简直对他的事知根知底，这太不公平了。他一周才能见一次华无尽。而华无尽好像随时随地都能了解他。

　　“不同的情绪，驱使小说中的阿伦做出不同的选择。一系列情绪构成他的人生，甚至决定整部小说的走向。现在，我们回归现实，这就是本堂课的主题，第六维，精神力维。”

　　华无尽讲解至此，习惯性地解开衣襟，兴许是天气炎热，他的耳郭微微发红，黑发往后梳起，这显得他的脖颈纤长，在他的喉结的左右，两道向锁骨延生的柔软线条，留下格外深邃的阴影。
　　他一边翻阅学生的论文，一边侧头环视众人：“精神力维，犹如坐标的轴线，能估测某个人的人生走向，还能让我们得知他是否健康。不仅如此，艾瑞丝在论文中说道，精神力影响人类对时间的认知；陛下认为，人类的精神力彼此影响；律写道，低级精神力胜过高级精神力，精神力不过是干扰力——来自东大陆的普遍观点，这非常有趣；阿伦探讨了精神力的损耗问题……”

　　阿伦走神了，他打心底喜欢华无尽侧头的模样，那片颈部线条形成的V字阴影，一路延伸进衣襟，仿佛会隐秘地牵动别的什么部位。他控制不住他的目光，为何在夏日华无尽也打扮得密不透风？

　　在他的注视下，华无尽的衣襟微微起伏，似乎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你们的论文都很精彩，提出了很多问题。为了解惑，我们利用试炼场水晶法阵的光效应，以看清精神力的本质。”

　　整个殿宇忽然陷入了黑暗。成百上千支水晶蜡烛吊灯同时熄灭。唯有中央巨型的多面陀螺晶体依旧在旋转着，发出五颜六色的微弱光芒。华无尽颀长优雅的身形，则为一圈圈模糊的金光笼罩，这些金色的光带犹如月晕，又仿佛在按某种规律旋转着向四面八方延伸，好似一条条游动的鳗鱼。

　　狄安娜忍不住感慨：“真漂亮，像是谁在纺织纱绸。”她自己为一圈圈紫色的光带环绕住了。当华无尽缓步靠近她时，千丝万缕的紫光和金光相触，和睦相处，齐齐改变旋转的规律。

　　“……”阿伦也很想试试那种奇妙的光与光交融的感觉，但他立即难堪地发现，一大股淡蓝色的丝状物般的光线，正从他这边源源不断涌向华无尽，简直像是要丧心病狂地把华无尽缠裹起来，所幸的是，保护着华无尽的游动的金色光带，随后就轻易地将它们融成了宁静旋转的金光。

　　在这黑黢黢的殿宇中，几乎每位学生都为各自散发出的光芒笼罩。不同的是，姬莲薇尔的光是绿色的，小狮子安德烈的光则是橙色的。大部分学生兴奋极了，手舞足蹈着，试图用光作画，大概是误认为自己是萤火虫、烟花或者天上的流星。阿伦纳闷地左顾右盼：“律，你在哪？”

　　黑暗中一只手拍住他的肩：“你身边。”

　　阿伦吓了一跳。这是律的声音。但即使律近在咫尺，这只手出现在笼罩他的淡蓝色光芒的范围内，也依旧是无形的。他的光芒不能照亮律的手：“怎么回事？我看不见你。”

　　“精神力，”律低沉地说道，“对我没用。”

　　“……没用？”

　　“没用。你们西大陆，称我们这种人，为‘黑体’。”

　　阿伦正想继续追问，但这毕竟是上课时间，华无尽问道：“除了艾瑞丝的纺织比喻，诸位认为，这种光的形状还像什么？”阿伦抬头望去，环绕华无尽的光带，已散为一股股金色的丝线，这些丝线铺天盖地延展开来，一旦与其他不同颜色的光接触，就不停地微微颤动着。

　　姬莲娇声娇气地答：“像琴弦。”

　　华无尽似乎很喜欢这个比喻，他指挥乐章般，老神在在地伸手一划，一根金色的光线游走到他身前，崩为无数个光点：“也许我们可以把它放大瞧瞧。”他摊开手掌，光点在他掌中膨胀，成了一个金色的光球。其中充满无数泡沫，他又变戏法般拾起其中一枚泡沫，又将它变成光球大小。

　　这泡沫内布满了疯狂的裂纹，像是成千上万道闪电划破天宇的痕迹，无数弦状纹跳舞般扭动着，其中有些环形弦很快脱离泡沫，匿于黑暗，不知所踪。华无尽认为，这些环形的弦，就是损耗的那部分精神力，其实它并未损耗，只是由于自身的圆满，挣脱束缚去了诸神的世界。

　　“实际上，我们的世界犹如沙堡，湿度令沙堡保持形状，但干燥的沙粒会脱落，或者被风带走。我们看不见它，认为它消失了，不代表它不再存在。而精神力的本质，如同我们乃至万物的本质，是沙粒，或者称之为弦，它既是弦，也是一种韵律。”

　　阿伦完全没听懂，不过他发现，华无尽左右手轮流把玩光球的样子很悠闲很好看，像一位引人注目的法师，不对，华无尽原本就是帝国最伟大的神灵法师。华无尽说话时，嘴唇分合的形状也很好看。笼罩他的淡蓝色光芒又不由自主向华无尽蔓延了……

　　华无尽微微歪了歪头，仿佛对此无可奈何，但这一回，他没有制止阿伦的精神力。一条淡蓝色的光丝调皮地梭过他的唇面，像是要理开不慎落入嘴中的发丝，他不自觉地指舌并用舔了舔唇，继续说道：“这堂课的内容到此为止。诸位的家庭作业是，在接下来的实战课中，总结出精神力/情绪在水晶光效应下呈现的不同颜色，这有助于诸位找出凶手。希望诸位实战愉快。”

　　“找出凶手？”这大概是安德烈唯一感兴趣的话题，他抱手质问，“这就是实战的内容？”

　　“没错，你们这帮小鬼，将会回到两个世纪以前，完成彼时本校高级学院学生完成的黑玫瑰等级的任务。”一个语调平板的女声冷不丁说道，“黑玫瑰意味着枯萎和死亡，完成这种等级的任务，任何手段都是可行的，然而只有最有效的手段能得分。比如，杀人最省事，我建议你们杀人，而不是蠢到说服凶手认罪。我是实战课的负责人，暮光之威的荣誉院长，洞察王迪迪，谁有疑问。”

　　狄安娜立即举手：“有！我很抱歉，关于这场实战，我有太多的问题……”

　　洞察王迪迪冷冷地打断：“我的话还没讲完，就算你们有问题想问，我也不会提供任何情报。当初完成任务的学生也未得到任何情报。就是这样。现在进行分组，两人一组。名单如下：陛下以及艾瑞丝狄安娜，律门罗和文森布雷恩，姬莲薇尔和博比贝朗格，阿伦和安德烈雷傲……”

　　“我怎么能和他一组！”阿伦冲口而出，不敢置信地问。

　　几乎同时，小狮子安德烈也愤怒地吼道：“你竟敢将我和这个肮脏的平民放在一组——！”

　　洞察王迪迪面无表情地说：“如此各组实力才均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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