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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子
我不敢察看伤处,只觉它们蹭着衣物,火辣辣得疼。
而晨光中,青的轮廓有些许模糊,他默默攀上轮椅的动作也颇显吃力,坐定后,才埋头拍掉身上的尘土枯叶,是个很随意的动作,样子却很专注。末了,他又试着推动轮子,调转了方向,我张了张嘴巴,又未开口,想来他也不会回答。饶是低头间,心中却一动。
他的轮椅下方,几根结实的支架,搭了隔板,上面赫然是一捆捆扎得紧实的木柴,劈得整整齐齐。我攥紧掌心,只觉得那里仿佛与心脏相连,涌起一股热流。
他不言语,只管用双臂奋力划动身下的轮椅,林子里地形险恶,我顿感担忧,竟忍不住迈开步子,跟在他身后。显然已不记得这里对他而言,绝非陌生,更忘记了他本领高强,即便出什么意外,也不可能被难倒。
林子一片寂静,偶尔传来几声鸟兽鸣叫,皆是陌生,唯一能辨的只有乌鸦。
这一切,直衬得轮椅轴承所发出的古怪摩擦声,越发清晰,蓦得见那轮圈陷入遮掩在枯叶下的小坑,青本能侧过头来审视,再小心翼翼驱出,动作不大,却很灵巧,像是早已习惯这种行动方式,令我产生了一秒钟的心疼。
“你为何不使用灵术了?”我猜我面对他的时候,可能改不了多嘴多舌的毛病,又或许当我看到他依靠双臂的力量前行,不免生出些额外的同情心。
还以为他不会回应,正当忐忑,为自己的冒失感到后悔不已时,却听他冷道:“我为何要使用灵术?”
顷刻被他问住,心里本想说,他行动不便,用灵术岂非省力许多?何况……此刻望着他略微颠簸的背影,那双臂驱驶轮椅的动作,绝不算好看。即便他身手灵巧熟练又怎样,免不了显得狼狈。
然而,对此我只字不会提。
他也没有要接话的意思。
空气又尴尬地凝固起来。
青的宫殿比我的竹苑,显然要气派宽敞许多,可每见他驱了轮椅到转弯处,都得停下慢慢调整位置,还是觉得略显狭窄。他倒是脸上鲜有不适的神情,或者说,其实他多半都不是个表情丰富的人。
这几日,青不在时,我已是对宫殿的结构了若指掌,可心里还是犯嘀咕,他的房间在二层,其他不说,单单要他驱着轮椅上去,就是不可能,足足有几十个台阶横亘那里。当我陷入自己的思绪无法自拔时,青却并没靠近阶梯,而是拐进了左边的门厅。
他自顾自脱下方才弄脏的罩衫,随意叠整了下,搁在一张矮几上,又换掉轮椅上的垫子,我则看得有些呆愣,他内里的衣服雪白,袖口紧窄,袍子倒是宽长,然而毕竟是贴身衣物,双腿的空虚感还是异常明显。虽已不是头次看到,我却仍感莫名的心惊。
就在他抬头的当儿,不巧竟撞上我那异样的目光,这一眼,直吓得我一个激灵,可他却仅是嘲讽地笑笑,便转身用左手捏去浸湿了的布子上多余的水分,头也未抬,擦洗轮椅的边边角角。
我埋头瞧见自己鞋底的泥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犹豫间又悄悄朝他望去。他只专注自己的事情,并不睬我。
狠了狠心,还是三下两下脱掉鞋,又学他的样子,脱了外头的衣裳,只觉得一股子凉飕飕窜进脑袋。光溜溜的脚掌紧贴着地面。
不想他此刻却抬头,沉声道:“我这儿没有鞋子给你换。”
我愣了半响才知他这话从何而来,没等回过味儿,只见他左手拽着缠住右臂的绷带,动作透出几分躲闪,我下意识伸长脖子,他却冷冷地瞥了我一眼,直起身调整了轮椅的位置,显然并不想被看到。我半张着嘴巴,方才意识到失态。
自然不敢再造次,只待他做完了事情,推了轮椅走开,才赶忙上前清洗手上的泥土和血污。
他乘轮椅不会走得太快,几歩赶上时,他已将自己的位置移到墙根,我顺那视线看去,才明白他往日如何上楼。
楼梯只有两层,我们面前的这里,却要通过足足四个坡道才能通往楼上。若非眼见为实,我还当真以为自己对这里了若指掌。
青整理了下绷带,然后双臂奋力向前,轮椅如离弦的箭,飞快冲上前,我受惊赶忙跳向一边避开,只见他凭着惯性冲上坡道,找准发力点,一鼓作气爬上头一个,同样的方法,又迅速通过第二个第三个,直到最后一个,兴许是他累了,那灰败的面颊泛起不自然的红潮,腔子也在古怪地起伏。
果然……这次才到坡道三分之二处,饶是吐出一口血,瞬间就脱了力,轮椅竟顺着斜坡滑了下来。
我想我一定是疯了,几近本能上前一歩,堵在他身后,双手才刚推住,他却几乎同时暴躁地低吼:“滚开!”
我吓得脸都绿了,登时不敢再动 ,下一秒便被他身下坚硬的坐驾狠狠撞上,疼得好一阵缓不过来,待再次抬头看去。
谁知他脆弱的躯体,早已弯成了虾子,虽说看不到神情,可苦苦压抑的喘息低咳,已然失控,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甜,令人恐惧,而他前一刻的抗据,直迫得我手足无措,连一句问候也不敢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直起腰,才再去推轮圈。仿佛方才根本没有发生什么可怕的事,相比加之于他身上的病痛,这种几近麻木的表情才更加可怕。可怕得令人心痛。
“你若困难,开口便是。我定帮你的。”我总是忍不住自己过量的同情心,此刻更是变本加厉。俨然不记得他一向决绝。
“不需要。”
这次,连压抑的语气,都不曾变过。
如果是先前,我可能还有所顾忌,但此刻忍不住呛声道:“若我认为你需要呢?”说罢,只管伸手去推轮椅椅背,他的反应更快,双手早已用力滑了轮子一把,挣脱了我的控制。
那声音冷若寒冰:“我自己一直可以,不劳费心。”
这回答直令我心生异样,仿佛认识了另一个不同的他。
他却果真说到做到,只由自己的力量,划上了坡道,我随他过去,脚底涌起冰冷,才回神顾及想自己的事。
来木琅前,我确随身带了衣物,只可惜它们属于西迦,过分单薄了些,在这里并不适合,因而几近被遗忘。
原是二皇子澈哥哥替我差人搬了来,我却到现在也没见着影子,又因之前发生的事还未查出个所以然,断不敢再去找他问,想来又只能去问三皇子的,可眼下情形,他显然并不知晓,否则不至到了现在,我都还穿他的衣服(自作主张从他的橱子拿了换洗……某青又怎么可能知情)。
他推了房门,脸上的神色变了,起先我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忽而才想起可能是由于我撤掉他的床帐,地毯也不知被晴惜姐姐的人弄到哪里,他才会意外。眼见他几乎未动,瞬间我的手心就已起了薄汗。
然而,除了讶异,他什么都不曾问起,见他进门,我都不敢犹豫,生怕又被关在外面。
早晨升的炉火只剩零星的火苗,青划了轮椅到炉边,停好后拉紧手刹,单臂撑地,另只手则支在轮椅坐垫,稍加用力,便熟练地将身体挪到地上。空气里仍满满充斥着不自然的气息。
我在他身侧蹲下,他也不看我,只管整理炉边剩余的木柴,我不在意这些,就知道手头不做什么,尴尬得紧,便俯身拾起一根散落的木头准备摞起,抬头间,赫然见一只血呼呼的大老鼠,差点受惊摔个屁敦儿。
原是青掀开底层凌乱的木柴,那足有一多个手掌长的老鼠尸体就躺在下面,鲜血沾满皮毛,此刻早已凝固,看样子挺尸多日,还好木琅严寒,不然兴许已是腐烂。
我调整了情绪,望着这只老鼠的死状,疑惑不已,这绝非正常死亡,否则不会有那么多血从口鼻流出。
下一秒,心却咽在嗓子眼儿!
就在距老鼠不到一寸的距离,那团掩盖在血污中的东西不正是当时我从青摔碎的盘里偷出的食物么?那一晚我在炉边睡的,隔日便被小咲处罚,又与三皇子被关,却恰将这有毒的食物遗留在此。
是这老鼠的死令我知道真相!
青的食物有毒?!原是我无意听见对话,心中的感觉都没有错,偷食的宫人确死于中毒导致的血流不止,很可能王城里为了灭口,便随意加之罪名,杀害了几个知情的宫女,我不敢再继续想下去。难道这才是青不肯一同用餐的真正原因?
抬起头望着他的侧脸,感到巨大的恐惧。而这与他的强大无关,是因为处境。
他专注地望着死老鼠微微蹙眉,像是盘算什么,许是不舒服,左手撑了撑地面,不耐烦道:“处理掉……”
半晌后我才意识到那是在命令我。
我忍不住又打量了一番他让我处理的老鼠,不觉一阵恶心,抬起头盯住他:“这种事不都是男孩子做吗?”
他并未转开视线,也不知想什么,目光总令人不安。
“是……么?”少年垂眸透出些不确定,声音沉了下去,可竟没拒绝,双臂用力撑着地,将短小的大腿叉开,身体微微前倾,稳住身体这才小心翼翼抬起双手。
他结印,是要使灵术。
我倒从未见过这术,都是最基础的指印,他的速度不也快,甚至可说是缓慢,同当年战斗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末了,我才察觉,不是他退步,而是因着右手的伤,活动不便才至此。
他小声念了句“开”,没有华丽耀眼的灵光出现,只见他身前的几根木头渐次成了细末,他手指微动,细末便如小蛇般缠绕了老鼠,将之裹严后被灵力压实,我错愕不已,还从未见过如此精巧的术。接着是旁边小桶中的水,如先前的木屑般,透明的小水蛇甚至很漂亮,四处游走间,竟几下便清理了血迹,最后钻回桶内不见了。
我看得呆住,虽然从印式判断,并非什么高深的术,可这种强大的控制力,太令人惊叹,我从未见过:“你如何做到的?可否教我?”
他不睬,眉眼间有些许不耐烦,爬上轮椅拖着死鼠出去了。
我叹口气,腔子内那团化不开的东西又开始抓痒痒,对此我心知肚明,不论怎么转移,情绪还是回到原点。三皇子似有所察觉,却并不打算解释,回来后仍按部就班,坐在地上,右手稳住身体,左手将轮椅隔板上的木柴拿出码整齐。
我有一搭没一搭帮忙,但几乎插不上手,终还是按捺不住打破寂静:“他们为何加害于你?”
青的动作慢了下来,就在我以为他绝不会回答时,他却开了口:“因为我杀了很多人……”
明明是可怕的事,怎就答得如此淡漠。
“那,你也可以选择不杀的呀……”
不知是错觉还是别的什么,我认为他神色变了,可再定睛看去,又仿佛没有。
“我已警告过你多次。”说着,他做完手中的活,转身爬上轮椅,划到窗边去了,如此熟悉的背影。
“可你从未拒绝帮助我,也答应不杀我。”
他缓缓回过头,逆光的脸孔有些阴郁:“这不代表我不会杀你。”
我下意识咬紧嘴唇,他已不再回应,只是静静望着外面。
是我错了么?然而直觉告诉我,事情并非看起来这般。到底是什么导致的怀疑,却无从得知。
心脏某个角落隐隐作痛,仍是无法释怀:“那你告诉我,我要做什么你才会手下留情。”
这一刻,我确信他在思索那个问题的答案,可是却什么都没答。
我忍不住说道:“三皇子殿下,那么我就让你仔仔细细听听我的处境!来不来木琅,不是我能够选择的,我既不熟悉这里的语言,也不适应这里的严寒,更吃不惯这里的食物,可是我必须来到这里,嫁给你。我的职责是和你在一起,否则你也见到,就要接受责罚…受伤什么我都可以不在乎,我不是怕死的人,可我绝不能死。”
“那就离开,这里不欢迎你……”
听到三皇子的回答,我心里燃起一团无名火:“不欢迎我?你没少提醒我这一点…我也从没奢望会被欢迎,你别忘了,我属于西迦,我是一个战败国的公主,虽然像我这种不漂亮,又笨的人被称作公主显得很讽刺,可我是以停战为目的来到这里!所以,很可惜我不能死,更不可能离开,因为我不会眼睁睁看着木琅的铁蹄再践踏西迦无辜的百姓。”
他竟转身来到我的面前,抬头望着我:“你以为你留在这里,就能阻止木琅对西迦的入侵?无辜?什么才算无辜?你太天真了。”说罢,便驱着轮椅朝门口行去。
“那就肯请你原谅我的天真!我,墨雪,绝不会妥协!”
“是么?但愿如此。”
我望着他的背影,一切已朝着无法掌控的方向发展,思忖着他方才所说的话,心头泛起绝望,的确,西迦没有权力同木琅谈判,甚至真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他们撕毁条约发动战争的目的。
我,又能做什么?一枚小小的棋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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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手机抽空码了一章,一月份就要考试了,加油!
今天下了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