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宁为瓦全

　　夏竹带我去的地方是一家高级时装店。
　　一进门，夏竹就撇开我：“我去那边逛逛，你自己看。”就把我甩在白光惨照的大厅中间。
　　我又好气又好笑，这位上司的意图很明显，一是要我换一身上档次的衣服才肯带我去见客户，二是帮我选衣服他不甘心，明知道我肯定和这种地方格格不入，带我来更多是看我格格不入的好戏。
　　的确如此，审视完一圈，我已冷汗涔涔，除了陪别人买衣服，我从没因自己需求主动进过这种店，里面随便一件衣服，已经是我一个月的工资。
　　忽然我内心就坦荡了，对啊，又不是付不起，一个月工资不行，大不了两个月。
　　将所有衣服款式看了个遍，我退回到驻留最久的位置，想不到能在这种地方看到一眼就喜欢上的衣服。
　　那是一套职业裙装，尽管它算是同类中款式比较正常的，可那紧身度仍然让我的腹部和菊花为之一紧，让我一步三回头，最终想到今天必须得买一套，再怎么也得买有眼缘的，于是一咬牙就要了自己的型号。
　　精干的一字裙把我腰腹夹得死死的，要不是我穿了一双平底鞋，走出试衣间没几步就要绊个狗啃泥。
　　“不合适吧？”夏竹已经在柜台签账单，见我踉跄也不扶，全顾着侧眼诧异了。
　　你觉得不好你来选啊！把女人带到高级时装店，别的男人都是指手画脚满足自己的改造欲，他却一边闲逛，又不像品味不好的样子，纯粹就为了看我的笑话，我今天选什么他都要来这么个表情挑剔一番吧。
　　“合适。”挺了挺胸膛，既然是他给钱，衣服就没那么紧了，一放松我就胆儿出来了：“再买双高跟鞋吧？”
　　夏竹的笔尖顿住，三秒钟后，他放过那只可怜的笔，扭头带我冲进隔壁的女鞋店。
　　“这双、这双、这双、这双，还有这双，我都要试。”我在一边沙发上落座，眨着眼睛等着，店员几乎用扑地围过来，“小姐你还没说你的尺码。”
　　“37码，你们对面女人街给我量的。”女人街是市中心的女鞋仿货街，100块可以买5双，老板还送积分卡。
　　“明白了，我们使用的是国际鞋码，小姐的脚该穿35.5的鞋。”
　　于是轻轻松松又搞定了配套的鞋。
　　提着高级时装的袋子，袋子内装的是我那身屌丝装，跟着夏竹穿过大街小巷，在最繁华的市中心就像游客炸飞一群群白鸽，所到之处都纷纷侧目。
　　夏竹拉开美容沙龙的玻璃门，等我进去，我做了个暂停的动作，飞快地跑进附近的小巷子，那里面有一家精品小店，琳琅满目的首饰，我花五十块钱买了一盒成套的耳环项链戒指，随后闪回美容沙龙门口。
　　进去之后，我一坐上皮椅就告诉造型师我要什么发型。
　　身后的镜子里，夏竹惊讶的表情这次不像是假的，因为我说我要绞短那头才染烫没多久长及腰的头发。在和发型师争论我到底该右偏分还是左偏分的时候，夏竹破天荒开口：“左分，你浮肿右边比左边严重。”
　　我在心底为我上司的不近人情叹了口气，他看不出来，我已经尽最大努力在配合他了吗？
　　话说回来，我这是在希望别人对这副硬骨头起怜惜之心吗？我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扒着理好的头发，一分钟内戴好首饰耳环，走到沙发前，夏竹又从脚往上看人，看了半天，他忽然一副醒悟过来的样子，
　　起身快步去付账。
　　“你这发型稍微圆了你这身打扮。”夏竹随口说了一句。
　　他拿看屌丝蜕变的眼神，激得我忍不住伸冤：“好歹我是一个摄影师……”
　　经理刚好这时将夏竹的会员卡还回来，顺带说了他卡里的余数，数字立即让我闭嘴，想过夏竹很注意形象，但没想过注意到超过女人的地步，再对比我的“开业酬宾理一次发”，我的屌丝形象应该隽永了，多说只能是自打脸。

　　“哈罗！”
　　夏竹将车开到路口，车门被拉开，瘦小身材夹克背影轻车熟路上来了。
　　瘦小男人看见后座的我，眼睛马上扫向我露在裙子外的大腿，吹了个口哨，“靓女你好。”伸出手到我面前，很诚恳的样子。
　　他的口哨声已经让我背上的毛立起，进入警备状态，半天都不想把手跟那只骨瘦如柴的爪子接触。
　　他讪讪地收回手，跟夏竹告状：“靓女不理我。”
　　夏竹瞪我一眼，一边划动方向盘一边用他播音主持特有的文质彬彬语调与夹克衫寒暄，试图把话题往礼貌的方向上带，可对方显然不正经惯了，老是把话题扭向带颜色的地方。
　　听着听着，我渐渐掩不住诧异，这不会就是今天夏竹准备带我见的合作商吧？
　　夏竹大费周章让我打扮，自己至少准备了一天时间的材料，看样子现在又是在往吃饭的地方开，接待级别明显和眼前人的德性产生了巨大的悬殊，只花了五十块的我怎么都觉得亏本了。
　　由于事前没收到夏竹“明天你要和我去见合作商”之外的任何信息，我只能从这人穿着随意，脸上宿醉红肿，上车的地方是IT公司集中的写字楼群上猜测，应该与夏竹的公司今后营销网络化“战略”有关。
　　当车开到市内最著名的酒楼地下车库，酒楼大厅都坐满了人，夏竹早已定好包间，直接带着人长驱直入，这时我已经对夏竹的专业商务作风佩服起来，尽管有可能是他摆排场摆惯了。
　　夏竹称呼夹克衫为娄经理，这个娄经理见到包间里金碧辉煌，一张大桌子上就三副碗筷，连说“夏总太客气了”，落座就招来服务员，非常熟稔地点了十道菜，特别叫了一瓶好酒，等餐期间不等夏竹开口，搓着手就去了洗手间，可见是久经饭桌的人，开饭措施做得之叫一个行云流水。
　　娄经理一离开包间，夏竹声色俱厉对我说：“大A派你做我助理，不是让你拖我后腿，看着点眼色，别冷落了他。”
　　我正举筷子夹花生米，筷子凝在半空。
　　他这话对普通人来说，就是能力不行的指责，对我来说，却是活到三十岁连做人都不会的指责。
　　这不是我第一次收到这样的指责。
　　胃口顿时全无，扔了筷子起身往外走，尽管我更想把擦手帕甩他脸上。
　　“你去哪？”夏竹诧异地问。
　　“茅房。”
　　“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说这个词……”夏竹嘀咕。
　　我想起那个梦。
　　梦里的那次街上抓小偷，喧哗闹市不自觉与眼前的人来人往重合，一桌撤了又换一桌人吃，是小摊小贩，有家底有积蓄的进了包间，是临街的店铺。每人都兀自过活，不理别人死活，看上去热闹，却没人与自己相关。
　　而梦里人更多，麻烦更大，被误解，被围追堵截，我却在别人的带领下一眨眼就走过。
　　于是我冷静下来，思考起为什么今天职场菜鸟级别的阻碍我不能依葫芦画瓢走过，而是怒气冲冲只想找人少的地方撒火。
　　娄经理刚上车的时候，我就对他起了反感之心，原因终归是偏见是——我遇见过不少他这样的人，靠着能说会道的嘴，比城墙倒拐还厚的脸皮，一招鲜吃遍天，他这种人常常能混到比辛苦作业的人更高的职位和地位，后者就是我，娄经理就是我的一面镜子，360度的翻转反射，就映照出我。
　　世界是个圆，身上缺的往往就会旁处出现，与之相反的人并不意味着我厌恶他他就会消失。
　　主动去融洽……
　　知道了知道了！我丝毫没察觉异样地深吸一口气，电光火石地一刹那，我就由全面消极转换为全身都是决心，决心出去就好好帮助夏竹跟那矮小男人谈正事，早点结束这扭曲的一天。
　　在走廊上我被人撞了一下，撞的力道大到令我歪在走廊的浮雕墙上，转头一看，稍觉眼熟，原来进洗手间前这人就急急忙忙擦了我一下，余光瞥见光头甚亮，便想是哪个包间流出来的煤老板。大概十分钟后我从洗手间出来，他却还在走廊穿梭，这才看清此人气势汹汹，身形彪壮，所经之处包间门贝壳般合上，一时之间走廊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
　　我站得远远地看，酒楼的保安从另一头出现，几乎是用抱的方式，要阻止光头大汉不停去推开更多包间的门，“先生，不行不行！我们还要做生意！”
　　“俺管你这么多！”光头大汉满脸通红，怒气熏眼，“俺被骗了十万，今天不找到那男银俺是不会走的！”
　　弄了半天，还以为□□寻仇的戏码原来是作坊小老板讨债记。
　　回到夏竹订的包间，夏竹仍纹丝不动面对着一桌子酒菜，就像光头大汉没来闹过这间房似的，见我进来他问：“娄经理呢？”
　　“我又没上男厕所我怎么知道……人一直没回来？”
　　门被撞开，正是娄经理，他双手夹着一张擦手纸拍来拍去，显然才从洗水间出来，“不好意思遇到个熟人，聊了几句，等会儿一定好好跟夏总喝，谁找我我都不走！”
　　习惯凡事都往不好的地方想一想的我，忍不住恶意揣测光头大汉找的就是娄经理，所以他才花了别人一天上洗手间的总量时间，用来躲在洗手槽或者马桶隔间和天花板之间。
　　吃饭时，我竖起耳朵听二人的对话，以至于都忘了要好好帮衬夏竹，夏竹看了我一眼又一眼。期间夏竹真是放下架子敞开脸皮喝酒，一杯接一杯，看得我干着急，生怕他喝迷糊了。不知他是不是在卖弄他的陪客伎俩具有广度，还变卖起斯文划拳助兴，灌得那娄经理颠三倒四大呼“同类”“知己”，都快把酒楼的关公相和香炉请来桃园结义了。
　　饭足酒饱后，不务正经的娄经理主动用人话提合作的事了，他双手食指猥琐地伸到夏竹眼前交叉着，“这个数，夏总，不能少了。”
　　在看见娄经理比出的手势，我心里“咯噔”一跳，不敢相信会有这么巧合的事，这娄经理看着身量小小，却是个胆子能吞象的角色，讨债的人可能还在外面，这边就已经就地忽悠了，连数字都没变一个！
　　“不多。”夏竹爽快地回答。
　　他当然不觉得多，天塌下来都有身为大老板的他哥哥顶着，但对我这种每个月领基本工资的下层员工来说，这已经是把我几年的工资总和，他却要一口答应给一个骗子。
　　我很愤怒，这些愤怒都通过我怒火熊熊的眼神传达给了夏竹。
　　夏竹好像意会过来，对娄经理补充：“不过娄经理，从你们网站建立，我们就和你们经常有单次合作，按理说，这次我们交了正式入驻门槛费，你们网站帮我们卖产品的佣金就不应该要这么高，你抽我们百分之二十，我们的摄影师和化妆师工作一天，才提这么多返点，我想没有哪个同行敢给这么高的提成。”
　　娄经理热络的表情立即淡了，“你了解的他们给的多少？”
　　“百分之十。”
　　娄经理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夏总，你怕是刚入行吧？你说的是零几年的行情。”
　　夏竹面孔一阵红一阵白，他很尴尬，娄经理不仅踩了他空降部队的痛脚，还将他做了好一段时间的功夫摔回了他脸上，就在他自以为的酒酣耳热感情升华之后，于此，他又瞄了我一眼，好像是我逼他做了下不了台的事。
　　“这样吧，明天你们有个同行也要找我们谈合作，你可以一起来，先在一边听听行情，你再回去仔细考虑，你看行不？”娄经理起身作势要走。
　　夏竹都反应不过来了，跟着起来用身体挡住娄经理的去势，着急地问：“同行？哪一个？”
　　娄经理说了个名字，夏竹脸色立即浮起一层难看，我负责当摆设绷了半天的笑脸也沉了下来，即便是刚进公司的新摄影师，从不接触接单这块，也会知道这个抢了我们无数饭碗的竞争对手的名字。
　　该试一试吗？
　　心底的声音没有回复我，我已习惯在做冲动事情之前，那个声音给我怂恿，就像保证冲动行为后面是有得赚的，如果没能回答我，那就代表没得赚。
　　“不用了，娄经理，这个合约我签。”夏竹说出这句话，伸手去拿桌上的摆放的协议，尽管我给了他不少暗示，但他看样子执意要花一笔外行费了。
　　“娄经理，你这价格有点贵吧，外面那位先生说你上次收他的好像不是这个价。”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脱口而出。
　　娄经理见夏竹服软，正在悠哉地点事后烟，听见我的话，他视线慢慢转过来，轻蔑地问：“你在说什么？”
　　“我刚遇见你上一个客户，他还正在找你准备谈谈上次的合作，要我请他进来？”我起来去开包间房门。
　　忽然身后“哗啦”一声，我转头看见娄经理站在桌边握着白酒酒瓶，酒瓶破碎的一头直指向我，“臭娘们，你给我坐回来，一个大妈了，还穿小姑娘的衣服出来卖骚，一看就知道欠收拾。”
　　“不好看？为了见你，夏总亲自带我去买的，花了两千块，除了腰腹紧了点，衣服本身款式很不错的。”迫于淫威，我慢慢往回踱，但被人损了嘴上可难安分，那矮小男人表情呈现出迷惑，趁机我绕到了桌对面，敲碎了另一瓶白酒瓶，“而且我再不合适这套衣服，也比你这个子穿任何衣服好看，因为你穿任何衣服掩盖不了你的短小不济事。”
　　“你这臭婆娘…….”
　　一边的夏竹突然起身掀了桌子，指着我的鼻子大喊：“康淑，我要开除你！”
　　我怔住，五腑六脏都给一种无形的力扯住，然后又松开，全身无力地将酒瓶放下，随便吧，你爱怎样就怎样。
　　“不好意思，娄经理，合作我们改日再谈。”凶完我，夏竹变脸般对娄经理和颜悦色地说话，半推半送将反应失调的娄经理推出包间。
　　半天之后，服务员进来收拾桌子。
　　“刚才那位先生已经结了。”服务员退回我递出的银行卡。
　　在包间里等半天的我，才意识到夏竹就这么撇下他的助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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