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旧人心上过

作者:酉月疏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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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触手可及的距离


      新学期在一种微妙的、余韵未消的静默中铺开。梧桐树冒了新芽,风里少了刺骨的寒,却也没能带来多少欢快的气息。

      小薇恢复了“正常”的作息。上课,记笔记,去图书馆占座,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她的话依然不多,但那种失魂落魄的尖锐痛苦,渐渐沉淀为一种更安静的、带着思考痕迹的沉默。她不再提阿希哥的名字,也不再折纸鹤。只是,她再也没有踏进过网吧。那扇门,连同门后那个曾连接着远方成熟男子的虚拟世界,仿佛被她从地图上轻轻抹去了,连同那段以甜蜜开始、以苦涩封存的记忆,一起锁了进去。

      我和阿序的对话,也因小薇的故事,进入了一种更加审慎、甚至有些心照不宣的“保持现状”状态。我们依然分享日常,他讲他实验室里新来的、总出bug的设备,我吐槽食堂新窗口一言难尽的味道。我们依然倾听彼此,在我为小薇担心时,他会给出他那种剥茧抽丝般的冷静分析;在他熬夜调试遇到瓶颈时,我也会说些不着边际的趣话试图分散他的焦虑。

      但是,有些话题,像被无形的手按下了静音键。

      我们都有手机,但从未交换过手机号码。尽管我知道,如果我开口,他大概率不会拒绝。但那个念头一起,小薇在招待所楼下目送阿希哥离开的背影、她在食堂听到广播时无声落下的泪,就会清晰地横亘在我眼前。电话号码意味着更即时的连接,更私密的通道,也意味着打破目前这种依靠“上线”和“留言”来维持的、略带延迟的节奏。我怕那种“随时可被找到”的亲密,会像加速剂,让一些东西失控。

      我们也从未提出寄照片。但我知道他高高瘦瘦,来自那个烟花照片里的模糊侧影;他知道我爱在梧桐树下走,来自我言语间的描述。我们凭借文字和想象,在各自的脑海里勾勒对方的模样,那画像或许不够清晰,却也因此保留了一种安全的美感和距离。我害怕真实的影像,会带来比较,会打破某种朦胧的平衡,会让我们从“灵魂的对话者”,跌落到现实的、充满具体评判的维度。

      我们默契地,谁也不去捅破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这层纸的一边,是日益熟稔的倾诉与懂得,是细水长流的陪伴与牵引;另一边,则是未知的、可能覆水难收的真实交集,是可能重蹈覆辙的担忧,是对“一旦开始,如何面对未来可能的各种不确定”的深层恐惧。

      小薇和阿希哥的故事,像一本摊开在我们面前的、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它告诉我们,跨越现实鸿沟的感情有多么艰难,成年世界的理性抉择有多么锋利,而美好的开始,未必能导向完满的结局。

      于是,我和阿序,这两个在虚拟世界意外相遇、彼此慰藉的孤独灵魂,选择停泊在当前的港湾。我们珍惜这份隔着屏幕的温暖与懂得,却也畏惧靠岸后可能遭遇的风浪。我们像两个在深潭边小心翼翼行走的人,既被潭水深邃的静谧吸引,又深知一旦失足,可能带来的灭顶寒意。

      就这样,在新学期看似平常的日子里,我们维持着一种亲密又疏离、坦诚又保留的奇妙状态。仿佛只要不索要电话号码,不寄出照片,我们就能永远停留在安全阶段,永远不必面对“程序”正式上线后,那无法预测的运行风险与可能到来的、真实的崩溃。这份小心翼翼的维系,本身就成了我们之间,最心照不宣的秘密,和最无可奈何的温柔。

      陈师兄依旧是社团里最活跃、最可靠的那一个。他组织校际友谊赛,张罗周末的训练,在群里发通知时@所有人,语气公事公办,带着一贯的高效爽朗。他出现在我面前的频率,依然不低,却总是裹挟在合情合理的情境里:

      训练时,他自然地从我身边经过,顺手捡起我脚边滚落的羽毛球,抛回给我,眼神落在球上,笑着说一句:“注意力集中点,小师妹。” 然后便转身去指导其他新生。

      社团开会讨论春游地点,大家七嘴八舌。我刚小声跟旁边同学说了一句“听说东郊水库桃花快开了”,坐在对面的陈师兄便抬起头,很自然地接话:“东郊水库不错,路程合适,风景也好,可以列入备选。” 他的提议得到不少人附和,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仿佛只是恰好听到了一个不错的建议,而非特意关注了我的只言片语。

      有次我在图书馆赶作业,抱着一摞书下楼时,在转角差点撞上人。抬头一看,竟是陈师兄,他手里也拿着几本专业课的厚书。“小心点。”他侧身让开,目光扫过我怀里的《中国现代文学史》,随口道,“这么用功?这个作者的风格挺独特的。” 语气就像任何一个偶遇的、有点印象的普通同学。

      他没有再提加□□的事,没有私下额外的讯息,没有超出社团范畴的单独邀约。他的态度坦荡、自然、毫无芥蒂,甚至比之前更多了一份恰到好处的、属于师兄的普通关照。久而久之,我开始怀疑,之前那些让我心慌意乱的瞬间——他接过饭盒时舍友的起哄,爬山时伸过来的手,甚至那未通过的□□申请——是不是真的只是我自作多情的过度解读?或许,他真的只是人好,对谁都如此,而我因为接触的异性少,才误读了那些信号。

      这个认知让我松了口气,和他相处时,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刻意躲避、内心拧巴。球场上的配合依旧默契,讨论活动时也能正常交谈。我甚至有点感激他的“忘记”和一如既往,这让我能坦然地将我们之间的关系,重新锚定在“师兄妹”和“好搭档”的安全位置。

      我把这种“释然”的感觉告诉了阿序。

      我:看来真是我想多了。陈师兄好像完全忘了□□那茬,现在相处自然多了,就是普通的社团伙伴。之前可能真是我太紧张。

      阿序的回复隔了一会儿才来。

      阿序:你觉得是‘忘了’?从行为模式推断,还有一种可能。

      阿序:也许是‘以退为进’。在明确感知到你的回避和距离后,主动撤回试探(不加回□□,不再私下联系),退回到一个让你感到绝对安全、无法挑剔的公共身份和距离(尽职的师兄、社团组织者)。同时,通过高频次的、合理化的‘自然出现’和‘适度关照’,维持存在感和熟悉度,逐步淡化你之前的戒备,让你自行消解掉‘特殊’的错觉,从而为更长期的、潜移默化的接触铺平道路。这是一种更成熟、也更需要耐心的策略。

      我看着屏幕上的字,心头那点刚刚落定的尘埃,又被轻轻吹起。阿序的推测像一道冷光,照亮了另一种可能性。陈师兄的“自然”,或许并非无心,而是一种精心计算后的“坦然”。可阿序的推测又似乎带着点酸味……

      还没等我细想这个令人不安的推测,一个更切实的选择摆在了面前。系里组织为期一周的社会实践,有几个不同城市和主题的选项。其中一个是关于“地方文化保护与数字化展示”的调研,地点在邻省一座以古城和科技园区结合闻名的城市。

      ——那正是阿序所在的城市。

      我盯着那个选项,手指在报名表上悬停了很久。心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拔河。一个声音说:去吧,那是他的城市,你听了那么多关于实验室、关于那里环境的描述,你难道不好奇吗?另一个声音立刻警告:见面?像小薇和阿希哥那样?然后呢?如果破坏了现在这种默契和美好怎么办?如果见面不如想象那般美好怎么办?

      最终,在截止时间的最后一刻,鬼使神差地,我在那个选项后面打上了勾。交表时,心还在怦怦直跳,仿佛做了一件极其冒险的事。

      我告诉了阿序。

      我:下个月,我们系社会实践……我选了你们城市那个项目。要去一周。

      这次,阿序回复得很快。

      阿序:是吗?那……欢迎。

      紧接着,他发来了一串数字。是一个手机号码。

      阿序:这是我的电话。实践期间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或者……想看看这个城市和学校,可以打给我。我带你逛逛。

      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热烈的期待,只是一个简洁的联络方式和一份稳妥的“可供选择”的邀请。这很阿序。却让我的心跳得更乱了。

      社会实践的一周转眼即逝。白天,我和同学们穿梭在古城的青石板巷和现代化的科技展厅之间,收集资料,听取讲座。夜晚,我们住在大学城的招待所里。我带着那部蓝色的手机,阿序给的电话号码,早已被我反复默念,烂熟于心。手机通讯录里,我甚至已经新建了一个联系人,名字只输入了一个“A”,光标在号码栏闪烁,那个十一位的数字静静躺着,仿佛一个沉睡的开关。

      好几个夜晚,我独自站在招待所的窗前,望着窗外那座陌生城市璀璨又疏离的灯火。我知道,其中某一盏或某一簇灯光下,可能就是他的实验室,他的学校,他此刻正坐着或行走的地方。距离从未如此之近,只隔着一个电话,或许半小时的脚程。

      手指摩挲着冰凉的手机按键,那个“A”的名字在屏幕上幽蓝的光里静静躺着。我想象着电话接通后他的声音,会比□□文字更真实,也更具象。我想象着和他并肩走在他的校园里,看他手指过的图书馆、他每天必去的食堂、他提到的窗台上的绿萝。这种想象带着诱人的温度。

      可是,手指最终总是无力地垂下。

      我害怕。害怕电话接通后的第一声“喂”,会打破我们之间赖以维系的那种文字构建的、充满想象余地的默契。害怕真实的见面,会像阳光刺破晨雾,让一切朦胧的美感消失殆尽,暴露出或许平淡、或许尴尬的底色。害怕一旦从虚拟世界踏入现实,我们就不得不面对所有那些我们一直小心翼翼避而不谈的问题:地域、未来、以及这份情感究竟该如何定义和安置。小薇失魂落魄的样子,阿希哥那封理智到残酷的信,像两面警钟,悬挂在我心房的左右。

      更重要的是,我珍视现在和他之间这种状态。那种无需见面、却深刻懂得的联结,那种在各自轨道上平行前进、却又能随时共享星光的感觉。我怕一次贸然的见面,会像投入石子的湖水,涟漪过后,再也无法恢复最初的平静。

      于是,直到实践结束的大巴缓缓驶离那座城市,我始终没有按下那个绿色的拨号键。蓝色的手机安静地躺在背包的夹层里,那个牢记于心的号码,终究只是沉睡在通讯录和一个无人接听的想象里。

      我带走的,除了实践报告的资料,还有一份更加清晰的认知:对于我和阿序,那道由虚拟通向现实的门,我知道它在哪里,甚至触手可及。但我还没有攒足推开它的勇气,或者说,还没有找到一个,必须去推开它的、非如此不可的理由。

      大巴穿梭在返回的隧道里,忽明忽暗的光影掠过车窗。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手机在背包里,沉默如一块蓝色的冰,也像一颗尚未被点燃的、微弱的星。

      回到学校,日子被重新塞进熟悉而紧凑的轨道。老师的考查通知贴在公告栏最显眼的位置,列出长长一串参考书目和开放式议题,像一张密实的网,兜头罩下。我把自己埋进图书馆的角落,笔记本上写满密密麻麻的摘抄和心得,仿佛唯有这样,才能填满大脑每一寸可能胡思乱想的空隙。

      我也好久没去梧桐树下的网吧了。

      这“好久”,带着点刻意的成分。每次路过那条街,看见那扇灰扑扑的玻璃门和门口日渐葱郁的梧桐,脚步总会不自觉加快。仿佛那里不再只是一个上网的地方,而是连接着某个我尚未准备好面对的、具体起来的“邀请”。阿序给的电话号码,像一枚小小的、滚烫的硬币,揣在口袋里,时刻提醒着我那份未曾履约的“可能”。我害怕登录□□,害怕看见他可能在线,害怕面对那份沉默的、等待回应的期待——或者,是害怕面对他可能因为等待落空而已经不再期待。

      我用“忙”来武装自己。学科考查是个完美的理由。我对自己说,是真的没空,实践报告要整理,考查资料要啃透,每天熄灯后还要就着小台灯看几页书。我把日程排得满满当当,不留一丝缝隙给那个蓝色的手机和那串数字。

      偶尔,在深夜合上书本的间隙,疲惫像潮水般涌来时,那个念头会不受控制地冒出来:他是不是一直在等我的电话?

      而网络另一端,阿序的世界里,时间似乎也以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方式流逝着。

      他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发给小梧后,生活看似一切如常。实验室的项目照旧推进,代码要写,bug要调,哥哥公司的“临时救援”请求也偶尔会来。他依旧挂在线上,处理着那些确定的、有逻辑可循的问题。

      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他发现自己会比往常更频繁地瞥一眼手机屏幕,哪怕是在调试最关键的代码段时。每一次短信提示音或突如其来的来电(多半是其它信息),都会让他的心跳漏掉半拍,手指先于大脑移向手机。解锁,查看,然后,一种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会像水底的暗流,轻轻荡开,又迅速被理性压平。

      他为她留出了空间,也留出了时间。实践一周,他计算着她可能忙碌的白天和或许有空隙的夜晚。第一天,他想,她刚到,要安顿,要熟悉环境。第二天,也许活动排得很满。第三天,第四天……他试图用逻辑去模拟她的行程,为她的“无联系”寻找合理的解释。他甚至想过,她是不是丢了手机,或者记错了号码?这个念头让他几乎想上□□问一句,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他觉得,如果她需要,她会联系他;如果她不联系,或许就意味着……她并不需要。

      这种等待的滋味很陌生。不像以往等她上线回复消息,那是一种有规律的、可预期的延迟。而这一次,主动权完全交了出去,等待变成一个开放性的、没有承诺的悬念。他有些懊恼自己给出了那个号码,这让他陷入了一种被动的、无法用代码优化的境地。这不像他。

      夜深人静时,他会站在实验室的窗边,望着外面稀疏的灯火。这座她来过的城市,因为她的短暂停留和他未曾实现的“向导”角色,似乎也蒙上了一层微妙的、令人有些烦躁的色彩。他想过她在这座城市的哪个角落走过,看过怎样的风景,是否曾有一刻想起过他给的号码。这些念头毫无用处,却不受控制地浮现。

      直到她实践结束,返回学校,他的手机始终没有响起那个来自陌生城市的、期待中的呼叫。而□□上,她的头像很久没有亮起了。

      阿序的心情是复杂的。有一丝被搁置的淡淡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种了然的沉寂。他大概明白了。小梧用她的沉默,给出了她的答案。她选择了停留在网络的这一边,没有勇气,或者没有意愿,跨过那条虚拟与现实之间脆弱的界线。

      他尊重这种选择,甚至理解这背后的恐惧——小薇和阿希哥的故事,像一道太清晰的伤疤,提醒着跨越现实的代价。只是,当他关掉电脑,实验室只剩下机器运行的微弱低鸣时,那种因为等待过、期待过而残留的、空落落的回响,依然会在寂静中变得清晰。他删掉了手机里那条存着“社会实践城市天气”的备忘录,也试图删除心里那份因她来过却又无声离去而产生的、极其轻微的波澜。

      他依然是那个理性、冷静的阿序。只是偶尔,在敲下某行代码的间隙,他会无意识地看向窗外,想起那个曾近在咫尺、却又最终远去的可能性,想起那串从未被拨通的号码,心里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懒得去分析的、类似“空指针异常”般的细微钝感。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维持着现状。用忙碌,用沉默,用绝口不提,继续着这场隔着屏幕的、温暖又疏离的陪伴。梧桐树下的网吧,依然开着;蓝色的手机,依然安静;那串数字,依然躺在通讯录的角落。一切仿佛从未改变,又仿佛,有些东西在无声无息中,已经悄悄走过了某个岔路口,朝着一条更加清晰,却也更加寂寞的平行轨道,滑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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