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玉扣

　　次日清晨，天光微亮，山间雾气未散。
　　蒋和意推门而出，寨民们携老扶幼，悄声往后山去。
　　雪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足迹，像散落一地的碎玉。
　　芹娘将裹着棉袱的包袱递来：“攸宁，这些干粮带着，山路难行。”
　　蒋和意怔怔看着她：“我...”
　　晓棠默默往她袖袋里塞进个暖炉，湘儿突然把个毛茸茸的护耳套在她发顶：“攸宁姐姐，这个送你！”
　　蒋和意望着她们笑颜，忽然将三人紧紧抱住。
　　晓棠的泪珠砸在她肩头，芹娘轻轻拍着她后背，湘儿梗着脖子嘟囔：“往后要是...要是路过嘉庆郡...”
　　“定来看你们。”她松开手，一叹：“可惜，我此行匆忙，身上无物相还。”
　　“攸宁不必烦扰。”芹娘温声道，“你救了整个寨子，已是大礼。”
　　“正是！”湘儿附和。
　　三人一一与蒋和意辞别。
　　雪后空气清冽，蒋和意站在木门口，望着三道身影，渐行渐远，终是消失在晨雾里。
　　她伸手接住檐角坠落雪屑，冰凉触感蔓延，却压不住胸中翻涌暖意。
　　走失许久，终能回到营帐，见着母亲与舅父。
　　正凝神间，忽闻笃笃伐木声破空传来。
　　蒋和意循声前去，不由怔住：
　　余崖正挥动着那柄曾险些劈开她头颅的巨斧，利落地，劈着柴火...
　　“余寨主，”蒋和意走近，感慨道，“以此等神兵劈柴，不嫌牛鼎烹鸡么？”
　　余崖收势抹汗：“这斧头唯有杀人时才被称作武器。其余时候，不过是劈柴之具。”
　　她反手轻挥，劈开柴火：“兵戈之器，唯染血时方显凶性。恰如人心，择时而动，各安其位。”
　　蒋和意心中敬意油然而生：“余寨主当真通透。”
　　寨民们渐渐聚拢过来，一位拄杖老妪颤巍巍抓住余崖衣袖：“寨主，千万保重……”
　　余崖冷硬眉眼刹那柔和，她俯身将老妪枯瘦之手拢在掌心：“有平南铁骑相护，不妨事。”她指着柴垛，“倒是你们，要好生照顾自己。这些柴火，你们记得拿走，多添灶火，莫要省着柴薪，以免饿着冻着。”
　　蒋和意悄然退至一旁，望着那些粗糙之手相继抚过余崖战斧。
　　寨民们与余崖寒暄后辞别，相互扶持走向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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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甫至营门，便见一道身影疾奔而来。
　　“阿难！”江漩一把将女儿紧紧拥入怀中，声音发颤，“让娘好好看看……”
　　蒋和意顺势偎进母亲怀里，轻轻蹭她肩头：“娘亲，阿难好想您，日日夜夜念着您呢。”
　　她舒展双臂在雪地里轻旋，任由母亲检查：“您瞧，女儿可是将自己照顾很好，一根头发丝都不见少。”
　　江浪急急赶来，待瞧见外甥女安好，紧绷肩背骤然松弛。
　　蒋和意抬眼望去，见南木立在丈外，绢帕已揉得不成样子。
　　她朝侍女莞尔一笑，南木立即转身，袖口疾疾拂过眼角，再回首又是那个从容端肃的掌事侍女。
　　萧其玉勒马静立，他望着那个倚在母亲身前浅笑女子，嘴角微微上扬。
　　他从未见过蒋和意这般小女儿之态，褪去所有算计与锋芒，全然只剩依赖与亲昵。
　　倒是……新鲜。
　　“王爷神威！一日之内踏平安民寨，生擒匪首，真乃当世卫霍！”
　　嘉庆郡三位官员疾步迎上。
　　俞松躬身，谄媚几乎溢出眼角：“下官早知王爷出马必建奇功，却未料迅捷如斯......”
　　萧其玉端坐马背，目光掠过蒋和意，她正扶着蒋夫人说笑，怡然自得，仿佛全然未闻此间喧嚣。
　　他忽觉，这些谄媚之词格外刺耳。
　　“王爷，”俞松又凑近半步，指着被缚链的余崖道，“这匪首既已擒获，不若先押入郡都大牢？待择日明正典刑，也好早日还百姓一个公道，您说是不是？”
　　萧其玉睨着他：“哦？本王的战功，就这般轻易送给尔等？”
　　俞松骇得扑通跪地：“哎哟！王爷您这可是误会下官了！天大的误会！”
　　他抬头，挤出十二分诚恳：“下官万万不敢！只是想着郡牢尚可堪用，能为王爷分忧，暂且收押这悍匪。这剿匪首功自然是王爷您的！郡守大人必定会在奏折上，将王爷的雷霆手段、丰功伟绩，原原本本，好好向朝廷陈奏，我等岂敢、又岂会，觊觎半分？”
　　“是啊，王爷，”旁边官员急忙帮腔：“王爷千里迢迢，为我嘉庆郡除此毒瘤，连麾下爱将都...我等感激涕零，敬佩尚且不及，又怎会行那釜底抽薪之事？”
　　萧其玉眼底霜色愈浓：“此人，本王自会看押。直至押解入京，由圣上亲裁。”他言语冰冷：“在此期间，没有本王手令，谁也别想接近分毫。”
　　“铮！”亲卫们佩刀齐出半寸。
　　俞松僵在原地，另两位官员面面相觑。他们未料到这平南王如此强硬，且防备心甚重。
　　半晌，俞松挤出破碎笑声：“王爷思虑周详，是下官僭越。如此重犯，理当由王爷亲兵看守，方为万全之策！王爷英明！”
　　另外两人亦连忙奉承：“王爷英明！”
　　--
　　两日后，大队行至离嘉庆郡十里长亭畔，适时分别之际，蒋府车马整顿行装。
　　蒋和意望见萧其玉独坐囚车旁的青石，思忖片刻，便提裙走去。
　　“王爷。”她敛衽一礼。
　　萧其玉闻声抬眼，见是她，唇角微扬：“蒋三小姐有何见教？”
　　“臣女确有一事不明，望王爷解惑。”她道：“王爷素来多疑，此番却轻易采信臣女与寨主之言。依王爷素日行事之风，纵使心中已有定见，也定要反复勘验、滴水不漏方会出手。而今不过一日便定下盟约，倘若余寨主仅是与郡守有私怨，意在借刀杀人...”
　　萧其玉拂衣起身，出言调戏：“自然是...攸宁魅力非凡，令本王见之忘俗，甘愿信汝所信。”
　　蒋和意当即横去一记眼刀，厌嫌及鄙夷之意不言而喻。
　　萧其玉见状，不由朗声大笑。
　　待笑声渐歇，他正色：“攸宁可还记得夜袭那伙山匪？”
　　“自然记得。”
　　“那些人虽作匪徒装扮，然攻守间章法森严，招式皆取要害，分明是行伍操练出的手段。”他眸色狠厉，“况且，五日前，俞松见本王生还，面上惊惶多过欣喜。”
　　“本王暗卫早已提前布网，前夜恰见郡丞与夜行人密会。本王才入嘉庆地界，这些魑魅便迫不及待要灭口。”萧其玉冷笑:“这般作贼心虚，还需更多佐证么？”
　　原来他早成算在心，她们所言不过补全罢了。
　　“臣女，多谢王爷解惑。”
　　蒋和意方欲施礼告退，萧其玉忽地出声：“且慢。三小姐的疑窦既解，现下现在该轮到你为本王解惑了。”
　　“王爷请讲。”她旋身而立。
　　“你与侍女约定的暗记...据南木所言，早在京都时便已定下。皇城之内，极为安全，何至于让攸宁预先布设这等逃生手段？”萧其玉眸光冷硬，“难不成，有人欲害你？”
　　蒋和意迎上他目光：“王爷当真要听？”
　　“自然。”
　　“其实无甚大事，”她轻描淡写，“不过是因为...京中有位贵人，总爱将取我性命挂在嘴边，时常要挟臣女。臣女只好未雨绸缪，免得哪天他心绪不佳，我便真的遭了殃。”
　　萧其玉顿时哑然。
　　见他神色凝滞，蒋和意心情大好：“王爷您瞧，”她抬起手腕，露出一截袖箭，“这，是为防那位贵人盛怒之下拔刀相向，好歹能挡上一挡，争得片刻喘息。至于那些暗记...”
　　她故意调侃，“自是留着逃出生天后，盼着有人循迹来救。”
　　每说一字，萧其玉眉间沟壑便深一分。
　　“每件小玩意儿，”蒋和意笑意如刀，“皆是照着那位大人物取我性命的法子，精心备下的应对之策呢！”
　　萧其玉静默须臾，怒色未现，只是苦笑。
　　他望向她，眸光恳切：“蒋和意，你记着。从今往后，本王不会再与你为难。”
　　寒风掠过她鬓间碎发，在两人之间织出片刻凝滞。
　　“更不会让任何人，”他字字清晰，“伤你分毫。”
　　蒋和意怔在原地。
　　她原不过想戏谑回敬他出言调戏，未料竟换来这般郑重承诺。
　　蒋和意局促万分，后退半步，避开那道过分专注目光：“时辰不早，车马应已整顿停当……臣女，告辞。”
　　她倏然转身，目光掠过那辆玄铁囚车。
　　余崖倚坐栅栏旁，沉静眸光穿越暮色与她对望。
　　蒋和意朝她微微颌首，双唇轻启，无声作别。
　　余崖读懂她唇中之意，缚着铁链的双手抱拳，郑重还礼。
　　虽对萧其玉犹存芥蒂，此刻蒋和意却诚心祈祷，愿他们此行顺遂。她转身走向蒋家车队，腰间机关球轻飞。
　　萧其玉始终立在原处，目光如蛛丝，细细缠绕着那道渐远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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