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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0
[后来我终于明白,思念不是潮水,不会一波一波地来,然后退去。思念是癌症——它在你的身体里安静地扩散,等你察觉时,每一个细胞都已经被侵蚀。你活着,但你已经死了。死于一场无人知晓的、缓慢的内爆。]
一年后。
波士顿的深秋比北京更凌厉。查尔斯河畔的枫树燃成一片绝望的红,风一吹,叶子就纷纷坠落,像谁失手打翻了一瓶陈年的红酒。
张子寻坐在河边的长椅上,手里拿着一本最新一期的《自然》杂志。封面上印着他和沈清言的合影,标题是「系外行星大气成分重大突破:发现潜在生命迹象」。
很体面的成就。导师说这个发现至少能拿个青年科学家奖,同事们开始叫他“张教授”,实验室的新生看他时眼里有敬畏的光。
但他只觉得累。
那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睡眠无法缓解的累。就像一台运转太久的机器,每一个零件都在发出细微的、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哀鸣。
手机震动。是沈清言的消息:「晚上庆功宴,七点,老地方。」
他回:「好。」
然后他收起手机,继续看着河水。河面上漂着几片枫叶,红色的,像小小的、燃烧的船,顺流而下,消失在桥洞的阴影里。
五年了。
他没回过国,没联系过任何故人,甚至刻意避开所有中文媒体。他把所有时间投进研究,投进数据,投进那些遥远而沉默的星星。
用忙碌杀死记忆,用成就填补空洞。
很有效。他几乎成功了。
直到上个月,他在机场书店看到了一本书。中文区,畅销榜第一位,封面是深蓝色的星空,书名是《蝉与雪的距离·十周年纪念版》。
作者:萧然。
他的手停在半空,然后拿起那本书。翻开扉页,是她熟悉的字迹:「给所有相信过蝉与雪的人——有些相遇注定没有结局,但正因如此,才值得被记住。」
下面有一行小字:「特别献给张子寻:谢谢你教会我看星星。虽然最后,我们都成了彼此星空里,那颗最遥远的、永不重逢的星。」
书从他手里滑落,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周围的旅客投来诧异的目光,但他没注意。
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地上摊开的书页,看着那些熟悉的句子,看着那个熟悉的名字。
然后他蹲下身,捡起书,抱在怀里。很紧,紧到书脊硌得胸口发痛。
五年筑起的堤坝,在那一刻轰然倒塌。
原来什么都没忘。
只是不敢想。
此刻,坐在查尔斯河畔,张子寻忽然很想给萧然打个电话。想听听她的声音,想问问她过得好不好,想告诉她:我看你的书了,写得真好。
但他没有她的号码了。
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永远隐隐作痛的,永远提醒她曾经爱过他的伤疤。
就像她也是他的伤疤一样。
永远。
手机又震动。这次是狄淇儿——五年来第一次联系他。
「张子寻,下周我女儿满月宴,你来吗?」
他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然后打字:「我在美国。」
「我知道。但萧然也来。」
指尖停在屏幕上。
「她……好吗?」
「很好。工作室开了分公司,新书拿了国际奖。就是……一直一个人。」
张子寻闭上眼睛。河风吹在脸上,很冷,像西城冬天的第一场雪。
「替我祝福她。」他最终回复。
「你就不能自己说吗?」狄淇儿很快回,「五年了,张子寻。五年够长了,长到足够让伤口结痂,长到足够让你们……重新认识彼此。」
「有些伤口,结痂了也会留疤。」
「那总比永远流血好。」
他没再回复。只是收起手机,站起身,沿着河岸继续走。
枫叶在脚下发出碎裂的声响,咔嚓,咔嚓,像某种古老的、悲伤的旋律。
他想,狄淇儿说得对。五年够长了。
长到足够让一个少年长成男人,长到足够让一段爱情彻底死去,长到足够让所有汹涌的情感,沉淀成心底一层薄薄的、坚硬的痂。
但痂下面,伤口还在。
永远在。
就像星星永远在,哪怕你看不见。
就像夏天永远会来,哪怕蝉已经死了。
就像他,永远会记得,曾经那样用力地,爱过一个粉色头发的女孩。
在某个遥远的夏天。
在蝉鸣最盛大的时刻。
在一切都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时候。
[而在北京,在某个可以俯瞰整座城市的高级公寓里,萧然正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夜色一点点吞没天际线。]
五年。
足够让一个女孩长成女人,足够让一个作家变成畅销书作家,足够让一间工作室变成文化公司。
也足够让一颗心,彻底死去。
手机在茶几上震动。是编辑:「萧老师,新书首印一百万册,破纪录了!庆功宴定在下周五,您一定要来!」
她回:「好。」
然后她放下手机,继续看着窗外。北京的夜晚很美,灯光璀璨,车流如织,像一条发光的河流,在黑暗里奔涌向前。
但她只觉得空。
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成功无法填补的空。就像一间装修豪华却没人住的房子,华丽,精致,但冰冷。
四年前,她卖掉了西城的老房子。
三年前,她剪短了长发,染成了深栗色。
两年前,她搬进了这间可以俯瞰全北京的公寓。
一年前,她拿到了国际文学奖。
每一步都在往前走,每一步都在向上爬。但她知道,她只是在用忙碌逃避,用成就麻痹,用新的身份覆盖旧的自己。
就像在一张写满字的纸上,不断覆盖新的字迹。但如果你对着光看,会发现底层的字迹还在,模糊,但顽固地存在着。
永远存在着。
手机又震动。这次是狄淇儿:「女儿满月宴,你一定要来!江应怜念叨好久了,说干妈不能缺席。」
萧然笑了笑:「好。」
「那个……张子寻可能也会来。」
笑容凝固在脸上。
「他在美国。」她说。
「我说了,但他没说一定不来。」狄淇儿顿了顿,「萧然,五年了。你真的……不想见他吗?」
萧然没说话。她看向窗外,北京的夜空被灯光染成暗红色,看不见星星。
「不想。」她最终说,「都过去了。」
挂断电话后,她走到酒柜前,倒了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子里晃动,映着窗外的灯光,像凝固的眼泪。
她想起很多年前,张子寻第一次教她喝酒。在西城一中天文台的雪夜里,他拿出一小瓶父亲留下的白兰地,说可以暖身。
她很小心地喝了一口,辣得直咳嗽。
他笑了,伸手擦掉她眼角的泪花:“慢点喝。”
她说:“好难喝。”
他说:“但喝了,就不冷了。”
现在她每天都喝酒。威士忌,红酒,伏特加,什么都喝。但再也暖不起来了。
因为冷不是来自外界。
是来自心里。
那个被他带走了一部分的,永远空着一块的,再也暖不起来的心。
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是新闻推送:「麻省理工华人科学家张子寻团队重大发现,系外行星或存在生命迹象。」
她点开。照片上的他穿着白大褂,站在实验室里,手里拿着数据图表。他瘦了,轮廓更分明了,眼神里有种她陌生的、深沉的疲惫。
但依然是她记忆里的那个少年。
那个穿着白衬衫,仰望星空,说“北极星不动”的少年。
那个在雪夜里吻她,说“蝉也许能看到雪”的少年。
那个教会她看星星,教会她爱,然后教会她痛的少年。
她放下手机,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酒精灼烧着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像某种温柔的刑罚。
她想,这大概就是结局了。
他们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取得各自的成就,活成各自的样子。
偶尔在新闻里看见彼此,像看一个遥远的、熟悉的陌生人。
然后继续前行,走向没有彼此的未来,走向一个人的余生,走向那些漫长而孤独的、只有自己知道的夜晚。
窗外,北京的夜更深了。
灯光一盏盏熄灭,城市渐渐睡去。
只有她还醒着,站在二十九层的落地窗前,看着这座巨大的、沉默的城市。
像一座孤岛。
像一颗独自旋转的行星。
像——所有注定要一个人完成的人生。
而在西城,在方淑妤的墓前,俞斯年正放下一束紫色的鸢尾花。
五年了。
他每周都来。风雨无阻。
有时他会跟她说话,讲他最近看的书,讲他教的课,讲西城一中的变化。有时他只是坐着,看着墓碑上她微笑的照片,一言不发。
今天他又来了。天空飘着细雨,墓碑被打湿了,照片上的她看起来像是在哭。
俞斯年蹲下身,用袖子擦掉雨水。动作很轻,很小心,像怕弄疼她。
“淑妤,”他轻声说,“今天我去代你的课了。高三(七)班,讲汉武帝。”
“那些孩子很好奇,问我为什么历史老师是数学系的。我说,因为我的历史是一个很重要的人教的。”
“他们问是谁。我说,是一个头发是紫色,笑起来有酒窝,相信每个人都能发光的女孩。”
雨下大了。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下来,流进眼睛里,咸涩得像眼泪。
但他没有哭。五年了,他早就哭不出来了。
他只是坐在墓碑旁,像以前在图书馆一样,坐在她身边。只是这一次,她永远不会转过头,对他笑了。
永远不会了。
“淑妤,”他又叫她的名字,声音很低,低到几乎听不见,“我考上教师编制了。下学期正式在西城一中教历史。”
“你说你想回这里当老师,我替你回来了。”
“你说要告诉那些自卑的孩子,每个人都有发光的方式。我替你说了。”
“你说灰色和紫色很配,我每天都戴着你送我的紫色围巾。”
“你看,我替你活成了你想成为的样子。”
“所以……”他顿了顿,声音哽咽,“所以你能不能……回来看看我?”
“就一眼。”
“就一眼,好不好?”
没有回答。只有雨声,哗啦啦,像天空在哭。
俞斯年靠在墓碑上,闭上眼睛。雨水打在他脸上,很冷,像那个冬天,她离开时的雪。
他想,方淑妤说得对。
灰色和紫色很配。
就像生和死很配。
就像他和她——
一个活着,一个死了。
一个记得,一个忘了。
一个用余生践行她的理想,一个躺在泥土里永远沉睡。
很配。
配到让人想死,却必须活着。
配到让人终于明白——
有些爱情,不是用来相守的。
而是用来铭记的。
铭记成心里永远拔不出来的刺,铭记成夜里永远醒不过来的梦,铭记成余生每一口呼吸里,都掺杂着的、她的名字。
方淑妤。
方淑妤。
方淑妤。
一遍一遍,一年一年,直到死亡将他们真正地,永恒地,合二为一。
到那时,他才能说:
“我来了。”
“这次,换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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