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手破尘

作者:家陈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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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IECHANGLI


      夜雪无声,将靖安侯府的亭台楼阁染成一片素白。
      暖阁内,地龙烧得暖融,却驱不散那浸入骨髓的寒意。
      烛火摇曳,映在谢长离苍白如纸的脸上,长睫在眼睑下投出浓重的阴影,呼吸微弱而平稳,仿佛只是沉睡,却久久不醒。
      江雪衣坐在床边的绣墩上,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已不知多久。
      膝上摊着卷宗,目光却落在虚空一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方冰冷的丝帕,丝帕角落那丛兰花,仿佛带着刺,扎得他心头生疼。
      瑞王妃的妹妹,嫁入了……淑贵妃的娘家,承恩公府。沈清秋带回的消息,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连日来的迷雾,却又带来了更深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十二年前,瑞王萧玦以谋逆罪被赐死,满门抄斩,血流成河。其王妃自尽殉节,母族亦受牵连,一夕败落。唯王妃之幼妹,因已嫁入承恩公府为侧室,侥幸得免。承恩公,淑贵妃生父,当今国丈,权势煊赫。其女淑贵妃,圣眷正浓,虽因江崇倒台、兄长江宏(岭南节度使)被疑而暂被禁足,但宫中根基犹在,影响力不容小觑。
      若慈云庵中与赵文敬夫人心腹密谈的帷帽女子,真是瑞王妃之妹、承恩公侧室林氏,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瑞王旧案,与今日科举血案,与江崇、赵文敬,甚至与宫中淑贵妃,产生了某种隐秘而可怕的关联!那枚指向“文渊阁”的伪印,那宫廷御用的檀香灰,那产自西南军中、瑞王旧部曾掌管的“雪上一枝蒿”剧毒……这一切散乱的线索,仿佛瞬间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深渊。
      是瑞王余孽借科举舞弊案兴风作浪,意图翻案复仇?还是承恩公府、淑贵妃一党,借瑞王旧事做局,铲除异己,搅乱朝纲?抑或……两者皆有,沆瀣一气?
      江雪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原以为,自己面对的只是朝堂党争,是贪腐舞弊,是构陷谋杀。却未料,这潭水之下,竟还沉埋着十二年前一桩震动朝野的谋逆血案,牵扯着皇室秘辛、后宫恩怨、边将势力!这早已超出了臣子之争的范畴,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破碎的咳嗽声,将江雪衣从惊涛骇浪般的思绪中拉回。他猛地转头,只见床榻上,谢长离眉头紧蹙,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身体微微痉挛,似乎陷入了某种痛苦的梦魇,口中发出含糊的呓语。
      “侯爷?”江雪衣霍然起身,俯身探看。谢长离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变得急促,胸口起伏剧烈,牵动了肩头的伤处,纱布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暗红的湿迹。
      “来人!苏姑娘!唐先生!”江雪衣急唤,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苏挽月与唐不言一直守在外间,闻声疾步而入。苏挽月立刻上前搭脉,神色凝重:“脉象浮急,内息紊乱,伤口牵动,恐是余毒未清,引发了高热惊厥。”她迅速从药箱中取出银针,手法如电,刺入谢长离几处大穴。唐不言则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两粒朱红药丸,捏开谢长离的牙关,喂了进去。
      谢长离的身体依旧在颤抖,似乎在与体内某种无形的力量搏斗。他紧闭着眼,睫毛颤动得厉害,嘴唇开合,吐出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字句:
      “父亲……别去……是陷阱……”
      “……阿姐……快走……”
      “……血……好多血……谢家军旗……倒了……”
      “……别信他……江……别信……”
      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梦魇深处的恐惧与绝望。江雪衣如遭雷击,僵在原地。“别信他……江……”是在说……江崇?还是……他?
      苏挽月施针的手微微一顿,与唐不言交换了一个眼神,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沉重。这是谢长离深埋心底、从未对人言说的梦魇,是十二年前谢家满门抄斩、父姐惨死的血海深仇!此刻在重伤高烧、神志不清时,终于冲破理智的堤防,汹涌而出。
      “侯爷,侯爷,醒醒!”苏挽月低唤,指尖灌注一缕柔和的内力,试图安抚他紊乱的内息。
      谢长离却仿佛陷在更深的梦魇中,浑身剧烈一颤,猛地伸手,在空中胡乱抓握,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徒劳无功。他额上青筋暴起,冷汗淋漓,嘶声低吼:“为什么……为什么不信我……父亲……阿姐……等我……等我……”
      声音凄厉,如同困兽哀鸣。江雪衣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谢长离,褪去了所有算计、慵懒、漫不经心的外壳,露出内里最鲜血淋漓、脆弱不堪的伤口。那个平日里运筹帷幄、谈笑间翻云覆雨的靖安侯,此刻只是一个在噩梦中无助挣扎、痛失至亲的孤儿。
      鬼使神差地,江雪衣伸出手,握住了谢长离在空中胡乱抓握的、冰凉的手。那只手修长有力,此刻却虚弱地颤抖着,指尖冰冷,死死攥住他的手指,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用尽了全身力气。
      “我在。”江雪衣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响起,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艰涩与……安抚,“谢长离,我在。没事了,都过去了。”
      谢长离的颤抖似乎微弱了些,攥着他的手却更紧,指甲深深掐入他的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他依旧没有醒,只是无意识地靠近那点温暖与实感,额头抵在江雪衣的手背上,滚烫的体温透过皮肤传来,灼得江雪衣心头一颤。
      “冷……”谢长离含糊地呓语,身体蜷缩起来,向热源靠拢。
      江雪衣僵了僵,没有抽回手,反而用另一只手,拉过锦被,仔细地掖好他被角,又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烫得惊人。
      “苏姑娘,侯爷高热不退,可有办法?”他转头问,声音低沉。
      苏挽月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两人交握的手,垂下眼帘,低声道:“汤药已灌下,金针也用了,能否熬过,要看侯爷自己的意志。高热惊厥,是身体在对抗余毒与伤势,若能发出汗来,或可转圜。”她顿了顿,“需有人以温水为侯爷擦拭身体,助其散热,并时刻留意,防止惊厥咬伤舌头。”
      江雪衣默然片刻,道:“我来。”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苏挽月与唐不言对视一眼,没有反对。唐不言起身去准备温水与干净布巾,苏挽月则继续行针,稳定谢长离心脉。
      温热的水端来,江雪衣拧干布巾,动作有些生疏,却极其小心地解开谢长离中衣的系带。衣襟敞开,露出精瘦却伤痕累累的胸膛。新旧伤痕交错,有刀伤,有箭疤,最深的一道从左胸斜划至腰腹,狰狞可怖,显是致命旧伤。而最新的一处,便是左肩下那个被纱布层层包裹、依旧渗着血色的创口。
      江雪衣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这些伤疤,无声地诉说着主人曾历经的生死与血腥。谢长离,这个看似慵懒散漫、玩世不恭的靖安侯,究竟在世人看不见的地方,背负着怎样的过往,经历了多少厮杀?
      他深吸一口气,摒去杂念,用温热的布巾,轻轻擦拭谢长离滚烫的额头、颈侧、胸膛。布巾拂过那些凹凸不平的旧伤,触感粗粝。谢长离在昏迷中不安地动了动,发出含糊的呻吟,仿佛被触碰到了痛处。
      “忍一忍。”江雪衣低声道,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他放轻动作,避开伤口,仔细擦拭。温水带走高热,谢长离的颤抖似乎平息了些,紧蹙的眉头也略微舒展,只是那只手,依旧死死攥着江雪衣的手指,未曾松开。
      时间在寂静与煎熬中缓慢流淌。烛火燃尽一根又一根,窗外夜色深沉,雪落无声。江雪衣就着昏黄的灯光,一遍遍为谢长离擦拭降温,动作从生涩到渐渐熟练。苏挽月与唐不言轮流守在一旁,施针用药,监测脉象。沈清秋进来过两次,低声禀报外间情况,见屋内情形,又悄然退下。
      后半夜,谢长离的高热终于退了些,呼吸也平稳下来,只是依旧昏迷不醒,攥着江雪衣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江雪衣试图抽出手,却引得他在梦中不安地蹙眉,呓语声又起,只得作罢。他就这样僵坐在床边,任由谢长离握着,半边身子都麻了,却不敢动弹。
      唐不言递过一杯参茶,低声道:“江大人歇歇吧,此处有我们。”
      江雪衣摇摇头,接过参茶一饮而尽,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些许暖意。“我无事。外间如何?”
      “沈护卫已加派人手,侯府内外戒备森严,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唐不言道,声音压得更低,“只是,宫里传来消息,陛下听闻侯爷伤重,震怒非常,已下旨严令三法司十日内破案,否则主事官员皆要问罪。另外……淑贵妃宫中,今日请了太医,说是旧疾复发,但咱们的人探到,长春宫后角门,半夜有生面孔出入,形迹可疑。”
      江雪衣眸光一凝。淑贵妃……果然坐不住了吗?是担心东窗事发,还是另有图谋?
      “赵文敬府上呢?”他问。
      “依旧闭门谢客,但今日午后,其夫人乘小轿,去了城西的‘大悲寺’进香。沈护卫的人跟了,在寺中与一游方僧人有过短暂接触,但未交接物品,只是遥遥合十为礼,便各自离去。那僧人身份已查明,是挂单在寺中的云游僧,法号‘了尘’,来自……江南。”唐不言缓缓道,眼中精光闪烁。
      江南!了尘!江雪衣心脏猛地一跳。他想起沈清秋之前的禀报,淑贵妃宫中宫女曾与一游方僧人了尘,在宝华寺接触!又是这个了尘!他出现在赵文敬夫人进香的大悲寺,是巧合,还是……这条线,终于接上了?!
      “这了尘和尚,与之前在宝华寺出现的是否同一人?可曾追踪其落脚之处?”江雪衣急问。
      “应是同一人。此人极为警觉,反追踪之术高超,我们的人跟到城南一处荒废的义庄附近,便失去了踪迹。”唐不言摇头,“沈护卫已加派人手,暗中监视大悲寺与那处义庄。另外,董老那边也有消息传来。”
      “董老如何说?”
      “董老暗中查访了文渊阁近半年的用印记录与檀香采买簿册,发现一处蹊跷。”唐不言声音压得极低,几不可闻,“三个月前,宫内曾有一次小规模的檀香采买,其中有一批上品的‘龙涎檀’,本应送入淑贵妃所居的长春宫,但入库记录与领用记录对不上,少了三斤。而同期,文渊阁藏书楼例行熏香除尘,所用檀香记录中,恰好多了三斤‘龙涎檀’,但熏香管事却称从未收到过此等上品香料。此事当时以‘账目疏漏’为由,含糊过去了。”
      三斤上品龙涎檀!恰好与李贽书房中残留的、混合了特殊金粉的檀香灰对得上!而文渊阁,正是那枚伪印“文渊阁宝”所指之处!香料记录混乱,伪印出现,李贽暴毙……这一切,绝非巧合!
      “还有,”唐不言继续道,神色凝重,“董老设法调阅了瑞王案部分卷宗副本。发现当年指证瑞王谋逆的关键证物之一,是一封盖有瑞王私印、与北境狄戎部落往来的密信。但当年主审此案的大理寺少卿,在案结后不久,便‘暴病身亡’。其家中遗孀曾鸣冤,称其夫是看了某份‘要命’的证物后,才突然‘暴毙’,那证物似乎与宫中用印规制有关,但卷宗中并无记载。此事后来也不了了之。”
      宫中用印规制!江雪衣呼吸一窒。伪印“文渊阁宝”!难道十二年前瑞王案的关键证物,那封所谓的“密信”,其上的印鉴,也是伪造的?而伪造者,与今日伪造“文渊阁宝”陷害李贽、嫁祸淑贵妃的,是同一伙人?甚至可能就是……淑贵妃一党,为了铲除瑞王,伪造证物,构陷谋逆?
      若真如此,那今日科举案,恐怕不只是简单的舞弊杀人,而是十二年前那场谋逆血案的延续!是瑞王余孽的复仇?还是当年构陷者的灭口与反扑?亦或是……有人想借科举案,重新掀开瑞王案的盖子,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线索越来越多,真相却愈发扑朔迷离,如同置身巨大的、黑暗的迷宫,每一条岔路都通向更深的迷雾与杀机。
      “咳咳……”床上的谢长离又咳嗽起来,这次咳得剧烈,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面色潮红,额头青筋暴起。苏挽月连忙上前施针,江雪衣也顾不得其他,用空着的手轻拍他的背,帮他顺气。
      咳了许久,谢长离才渐渐平息,喘息着,似乎耗尽了力气,又陷入昏睡,只是握着江雪衣的手,依旧攥得死紧,仿佛那是唯一救命的浮木。
      江雪衣看着他苍白的脸,因咳嗽而泛起的病态红晕,心头沉甸甸的,仿佛压着千钧巨石。谢长离拼命追查谢家旧案,是否早已察觉此案与瑞王案、与宫中势力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执意扳倒江崇,是否因为江崇也参与了当年的构陷?他引自己入局,是否不仅仅是为了利用,更是因为……自己这个“江”姓,与当年的阴谋,也有着某种关联?
      父亲江崇……在这盘横跨十二年、涉及皇权、军权、后宫、朝堂的惊天迷局中,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是主谋?是从犯?还是……另一枚被利用、最终被抛弃的棋子?
      “江……雪衣……” 一声极低、极含糊的呓语,打断了江雪衣纷乱的思绪。他猛地低头,看向谢长离。
      谢长离依旧闭着眼,眉头紧锁,嘴唇翕动,声音细若蚊蚋,却清晰传入他耳中:“别……信……兰……”
      兰?江雪衣心头剧震!兰?兰花?那方丝帕上的兰花!谢长离在昏迷中,竟也提到了“兰”!他早知道?他早就怀疑慈云庵,怀疑瑞王妃之妹林氏,怀疑……承恩公府和淑贵妃?!
      “侯爷,你说什么?兰什么?”江雪衣俯身,凑到他唇边,急切地低声问。
      谢长离却不再言语,只是无意识地、更紧地攥住他的手,指甲深深陷入他手背的皮肉,带来尖锐的痛感。他额上渗出更多的冷汗,呼吸又变得急促,似乎又陷入了某个可怕的梦境,身体微微颤抖。
      “他在发梦魇,听不清的。”苏挽月低声道,眼中掠过一丝怜悯,“侯爷心结太深,积郁成疾,此次重伤,心神失守,往日梦魇便压不住了。”
      江雪衣沉默。是啊,谢长离背负着血海深仇,隐忍十二年,步步为营,机关算尽,心神早已绷成一根弦。此次重伤,濒临死境,这根弦终于不堪重负,断了。那些被深埋的恐惧、痛苦、不甘,便如决堤洪水,汹涌而出。
      他不再追问,只是用温热的布巾,轻轻拭去谢长离额上的冷汗,动作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柔。目光落在那张因高热和梦魇而显得脆弱不堪的脸上,心中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愧疚,有怜悯,有震惊,有困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细微的抽痛。
      这个人为他挡了一刀,生死未卜。这个人背负着比他想象中更沉重、更黑暗的过往。这个人昏迷中攥着他的手,呓语着“别信”,提醒他“兰”。这个人,究竟是谁?是仇人之子棋盘上锋利的刀?是深不见底、算计人心的执棋者?还是……在绝望深渊中,与他一样孤独挣扎、遍体鳞伤的同类?
      他不知道。
      窗外,风雪更急了,扑打着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长夜将尽,黎明未至,正是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
      “江大人,”唐不言的声音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天快亮了,您去歇息吧,此处有我们守着。”
      江雪衣摇摇头,目光依旧停留在谢长离脸上,声音沙哑却坚定:“我守着他。”
      唐不言与苏挽月对视一眼,不再劝,默默退到外间。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江雪衣轻轻动了动早已麻木僵硬的手臂,试图换一个姿势,却不料惊动了床上的人。谢长离在梦中不安地动了动,握着他的手松了松,却又立刻攥紧,仿佛怕他离开。
      “别走……”又是一声模糊的呓语,带着孩童般的无助与依赖。
      江雪衣身体一僵,半晌,缓缓放松下来,任由他握着。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天幕,雪光映在窗纸上,泛着凄冷的白。
      兰因絮果,必有来由。十二年前的因,今日的果。谢家的血,江家的债,瑞王的冤,科举的弊,后宫的风,边军的毒……这一切,如同一张巨大的、染血的网,将所有人都网罗其中,无人能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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