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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识海微澜
一、魂惊
剧烈的冲击,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头颅,又仿佛从万丈悬崖坠落,沉入无边的冰海,被无尽的黑暗与死寂瞬间吞噬。林云霁的意识,在那一缕强行穿透阵法瑕疵、几乎耗尽全部心神的意念被“夜烬”那恐怖、冰冷、毁灭性的气息余波扫过的刹那,便彻底沉入了无边的混沌与黑暗。
他感觉自己碎掉了,碎裂成无数片,每一片都在冰冷的海水中沉浮、溶解,又在某种力量的牵引下,缓慢地、痛苦地、艰难地重新聚拢。无边的黑暗包裹着他,粘稠、沉重,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恐惧与虚无。无数破碎的画面、扭曲的光影、杂乱的声音,如同被狂风卷起的碎片,在黑暗中疯狂旋转、冲撞、湮灭。他看到燃烧的宫殿,看到断裂的星河,看到坠落的身影,看到灰白无垠的死寂之海,看到无数张模糊不清、或悲或喜、或狰狞或哀伤的脸……最后,定格在一双冰冷的、暗红的、燃烧着无边死寂与疯狂、又仿佛蕴藏着万古悲伤的眼眸深处。
那双眼睛,漠然地注视着他,如同注视着一粒尘埃。冰冷,死寂,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却带着一种能冻结灵魂、碾碎一切的威压。那是“他”的眼睛,夜烬的眼睛。是那在无边黑暗中沉沦、燃烧着冰冷火焰、漠视一切存在、却又在最后关头将毁灭之力强行收回、归于死寂的存在。
然后,是撕裂般的剧痛,从眉心、从胸口、从灵魂的每一个角落,爆炸开来!那是强行引动、沟通、甚至试图“借力”于那等恐怖存在的代价!是心神耗竭、灵魂受创、本源被那冰冷死寂气息侵蚀后的反噬!
“呃啊——!”
林云霁猛地睁开了眼睛,发出一声嘶哑的、不似人声的痛哼。视野先是一片漆黑,随即被刺目的白光充斥,剧烈的眩晕与恶心感如同潮水般涌来,让他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险些再次晕厥过去。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抛出了水面,又像是从万丈深渊摔回地面,浑身骨骼如同散架,每一寸肌肤都在刺痛,灵魂仿佛被撕裂、被冰封、又被投入熔炉反复炙烤,痛不欲生。
“云霁!云霁!你醒了?!” 一个嘶哑、颤抖、充满狂喜与无尽担忧的声音,在耳边炸响,带着哭腔。
是父亲!林文轩!他还活着!我们……逃出来了?
林云霁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眼珠,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父亲那张憔悴不堪、布满血丝、胡子拉碴、却又因为极度的狂喜而扭曲的脸。父亲的眼睛红肿,嘴唇干裂,额头上还缠着染血的布条,显然也受了伤。他死死地握着林云霁的手,握得那样用力,仿佛一松手,儿子就会消失。
“爹……” 林云霁张开嘴,喉咙里火烧火燎,发出的声音干涩嘶哑,微弱得如同蚊蚋。他想动,却感觉身体像灌了铅,沉重无比,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眉心处传来阵阵灼痛,仿佛有烧红的烙铁印在那里,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直冲脑海。胸口也闷得厉害,仿佛压着一块巨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而胸前贴身佩戴的“月华”古玉,更是滚烫如火,烫得他胸口皮肤灼痛不已。
“别动!别说话!躺着,好好躺着!” 林文轩急声道,声音哽咽,颤抖着手,用一块沾湿的布巾,小心翼翼地去擦拭林云霁额头不断渗出的、冰冷的虚汗。“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你昏迷了三天三夜了!吓死爹了,吓死爹了啊……”
三天三夜?林云霁心中一惊,意识渐渐回笼。昏迷前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强行沟通夜烬,阵法失控爆裂,恐怖的冲击波,父亲带着他狼狈逃窜,身后是回春堂倒塌的轰鸣与冲天而起的烟尘……他们……逃出来了?逃到了哪里?
他努力转动眼珠,打量四周。这是一间极其简陋、甚至可以说是破败的屋子。低矮的屋顶,裸露的、发黑的木梁,墙壁是用粗糙的黄泥混合着稻草糊成的,布满了裂缝。窗户是纸糊的,破损不堪,有冷风从缝隙中灌入,带来刺骨的寒意。屋内陈设简陋到极致,只有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桌,两把缺了腿的条凳,以及他身下这张铺着干草、散发着霉味的硬板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劣质草药、霉味、以及潮湿泥土混合的难闻气味。这里绝不是回春堂,也不是他熟悉的临江城任何地方,而是一处……远离城镇、极其偏僻、荒废已久的、乡下农舍?
“这……是哪里?” 林云霁艰难地开口,每说一个字,喉咙都像被刀割过。
“是城外东郊二十里,一处废弃的猎户小屋。” 林文轩低声解释,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与后怕,“那夜阵法爆开,动静太大,全城震动。我们不敢再留,趁乱从后墙缺口逃出,不敢走大路,只能在荒郊野岭里摸黑乱走,最后找到这里,暂时安身。你一直昏迷不醒,浑身滚烫,气息微弱,眉心朱砂痣更是红得滴血,胸口的玉也烫得吓人……爹、爹真以为你……” 他说不下去了,浑浊的眼泪滚落下来,砸在林云霁的手背上,冰凉。
林云霁心中酸楚,反手握住父亲颤抖的手,想安慰几句,却觉得喉咙堵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他知道,父亲一定是拼了命,才将他从那等险境中带出来,背着他,在荒野中跋涉,找到这处栖身之所,又衣不解带地守了他三天三夜。这份如山父爱,让他心头沉甸甸的,也让他对前路的迷茫与恐惧,稍稍减轻了些许。
“爹,您的伤……” 他看向父亲额头的布条。
“不妨事,皮外伤,已经上过药了。” 林文轩抹了把脸,强笑道,“倒是你,心神耗竭,魂魄受创,内息紊乱,还受了那……那东西气息的冲击,若非有这古玉和……唉,怕是……” 他看向林云霁胸前的衣襟,那里,“月华”古玉正隔着布料,散发出温润而稳定的、带着丝丝清凉的光晕,虽然热度未退,却不再像之前那般滚烫灼人,反而如同涓涓细流,缓慢地滋养、修复着他受创的识海与身体。
林云霁也感觉到了,那玉上传来的温润力量,正一丝丝、一缕缕地渗入他干涸的经脉,抚平他灵魂的剧痛。眉心朱砂痣虽然依旧灼热刺痛,但也渐渐平复,不再像之前那样仿佛要爆开。这让他稍微定了定神。他尝试着,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调动体内那丝微弱得几乎感应不到、得自夜烬反哺与古玉滋养的、奇异的暖流,沿着家传导引之术的路线,小心翼翼地运转。所过之处,如同干涸的大地得到了雨露的滋润,刺痛与虚弱感稍有缓解,但也仅仅是一丝,杯水车薪。
“那……那位……怎么样了?回春堂……” 林云霁喘息着,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夜烬最后那恐怖的力量爆发,阵法崩毁,回春堂恐怕……他不敢想。
林文轩脸色一白,眼神中闪过一丝恐惧与后怕,沉默片刻,才低声道:“那阵法……炸了。整个后院,几乎被夷为平地。侧厢……还在,但摇摇欲坠。至于里面那位……不知道。爹当时只顾着背你逃命,哪里敢回头去看?但那等动静,恐怕……凶多吉少。即便不死,也定然暴露了。清玄子、清虚子,还有官府,恐怕都不会善罢甘休。我们暂时是回不去了,只能躲在这里,从长计议。”
凶多吉少?林云霁心中一沉。夜烬那等存在,会如此轻易就“死”在阵法爆裂之中吗?他心中存疑。但那种恐怖的、毁天灭地的力量,又做不得假。难道……真的同归于尽了?不,不对。他昏迷前最后那一刹那,分明感觉到,那爆发的力量,并未彻底宣泄,而是被一股更强大、更冰冷、更漠然的意志强行压制、收束了回去……是“他”自己收回了力量?还是被阵法反噬、或是其他原因?
他无法确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经此一役,夜烬的存在,已不再是秘密。回春堂毁了,他们父子也成了惊弓之鸟,必须东躲西藏。而夜烬,无论生死,都成了悬在临江城上空、不,是悬在他们父子、乃至更多人心头的、一把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剑。
“爹,是孩儿不孝,连累您了。” 林云霁心中苦涩,低声道。
“傻孩子,说什么胡话!” 林文轩打断他,粗糙的大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声音低沉却坚定,“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此事,非你所愿,也非你所为。是那……是那位,与我们林家,有这段因果。逃不掉的。如今我们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只是……往后的路,怕是不好走了。”
父子二人相对无言,只有破窗外呼啸的寒风,带着呜咽之声,在屋内盘旋。劫后余生的庆幸,很快被现实的残酷所取代。家没了,回不去了,还可能被官府追缉,被清玄子、清虚子这等修行中人盯上,而一切的源头——夜烬,更是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如同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悬在头顶。前路茫茫,凶吉难料。
“爹,您去歇会儿吧,我没事了。” 林云霁看着父亲布满血丝的眼睛,和那几乎一夜白了大半的鬓发,心中酸楚,轻声劝道。
“爹不累,守着你,心里踏实。” 林文轩摇头,从一旁破旧的陶罐里倒了半碗清水,小心地喂林云霁喝下。清凉的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慰藉。林文轩又检查了林云霁的脉象,虽虚弱紊乱,但已趋于平稳,不似之前那般油尽灯枯,这才稍稍放心,但眉宇间的忧色,却未曾减少半分。
“你且安心静养,莫要多思。爹去外面看看,弄些吃食来。” 林文轩又叮嘱了几句,将一件破旧的棉袄盖在林云霁身上,这才起身,拖着疲惫的步伐,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屋内,重归寂静。只有寒风穿过破窗纸的呜咽,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是风声还是兽吼的、凄厉的声响。
林云霁躺在冰冷的硬板床上,身下是扎人的干草,身上是带着霉味的、单薄的棉被。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侵入骨髓。身体的剧痛与虚弱,如同跗骨之蛆,时刻提醒着他之前的凶险与代价。眉心朱砂痣的灼痛,胸口的闷痛,识海的撕裂感,依旧清晰。但他却觉得,自己的感官,从未如此清晰过。
他能清晰地“听”到,屋外寒风吹过枯枝的呜咽,远处雪落山林的簌簌声,甚至更远处,夜枭凄厉的啼叫。他能“闻”到,空气中劣质草药的味道,泥土的腥气,干草的霉味,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难以言喻的、带着冰雪气息的、空旷与死寂的味道。他甚至能“感觉”到,身下大地传来的、微弱的、如同脉搏般的、带着寒意的脉动,以及空气中,那稀薄到几乎不存在的、游离的、冰冷的、死寂的、某种奇异能量的流动。
这不是他熟悉的、属于临江城的、带着烟火与生机的人间气息。这是一种更原始、更荒凉、更……接近于“本源”的气息。仿佛置身于深山老林,远离了尘世的喧嚣,也远离了“人”的气息。这里,是真正的荒郊野外,是野兽与风雪统治的世界。
他缓缓闭上眼,不再抗拒身体的虚弱与痛楚,而是将全部心神,沉入那依旧隐隐作痛、却不再混乱破碎的识海深处。
他“看”到了。
不再是之前那种模糊的、被动的感应。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主动的、清晰的、如同“内视”般的“看”。
他的识海,本应是一片混沌、空无,如同未开垦的荒地。但此刻,这片荒地上,却出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最显眼的,是眉心深处,那一点殷红如血、光华流转、散发着温润而坚韧气息的、如同“种子”般的、朱砂印记。它不再是皮肤表面的胎记,而是深深烙印在了灵魂最深处,是“他”的一部分,散发着淡淡的、与他血脉相连、却又似乎带着某种古老、浩渺气息的、温暖而神圣的、淡金色光芒。这光芒并不强烈,却异常纯净、坚韧,如同黑暗中的一点星火,照亮、支撑着他受创的识海,抵御着外界的侵蚀与内部的混乱。这是“月华”古玉的力量,或者说,是与他自身某种潜藏本源共鸣后,被“夜烬”那丝同源气息“激活”后,显现出的、属于“他”自己的、尚未完全觉醒的、力量印记。
而在朱砂印记的下方,胸腹之间,一团温润如水、清冷如月、散发着淡淡银色光晕的、柔和而坚韧的力量,正在缓缓流转。那是“月华”古玉的力量,它如同最纯净的、滋养万物的月华,缓慢而坚定地修复着他受损的经脉,抚慰着他震荡的魂魄,驱散着侵入体内的、那冰冷、死寂、充满毁灭气息的、属于“夜烬”的、残余力量的侵蚀。这团力量,与眉心的朱砂印记,隐隐呼应,形成一个微妙的、循环往复的、内息流转的小周天,虽然微弱,却生生不息,护持着他的本源不灭。
但,在这两团代表着“生”、“纯净”、“守护”的力量之外,他的识海中,还盘踞着一些……不速之客。
那是一丝丝、一缕缕、极其稀薄、却异常顽固、冰冷的、暗红色的、带着死寂、毁灭、痛苦、与无边业力气息的、如同跗骨之蛆的、细碎的光点。它们散落在他识海的边缘,如同被强行撕裂、剥离、却又无法彻底驱逐的、来自深渊的阴影。那是他强行沟通夜烬,被其恐怖气息反噬、侵蚀后,残留在灵魂深处的、属于夜烬的、一丝极其微弱、却本质极高的、力量“烙印”。它们冰冷,死寂,充满了毁灭性,不断侵蚀、同化着周围的、属于他自身的、微弱的本源力量,带来阵阵刺痛与冰寒。若非“月华”古玉与眉心朱砂的守护,恐怕他此刻,早已灵魂冻结,生机断绝。
此刻,在这简陋、破败、远离人烟的荒郊猎户小屋中,在身体极度虚弱、心神极度疲惫、却又因“劫后余生”而变得异常敏感的此刻,林云霁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如此“内视”地,审视着自己的识海,审视着那三股力量——眉心朱砂代表的、未知的、温暖的、神圣的本源;胸前“月华”古玉代表的、纯净的、滋养的、守护的外力;以及那丝丝缕缕、如同毒蛇般盘踞的、冰冷的、死寂的、属于夜烬的、毁灭的“烙印”。
它们在他体内,形成了一个脆弱而诡异的平衡。朱砂印记与“月华”之力,守护、滋养着他,修复创伤,驱逐、净化着那冰冷的“烙印”。而那冰冷的“烙印”,虽然微弱,却本质极高,如同最顽固的冰晶,不断释放着冰寒与死寂,侵蚀着他的生机,却又似乎……在某种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层面上,与朱砂印记、“月华”之力,产生着一种奇异的、对抗与共存的、如同阴阳两极般的、相互制约、又相互吸引的、联系。
这联系,便是那根无形的、连接着他与夜烬的、灵魂羁绊的丝线。此刻,这根丝线,因为夜烬力量的爆发与反噬,因为林云霁强行沟通的损伤,而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却也前所未有的“脆弱”与“危险”。它不再是之前那种若有若无、难以捉摸的联系,而是变成了他识海中,一种实实在在的、冰冷刺骨的、如同锁链般的、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存在。
通过这根“锁链”,他能隐约“感觉”到,在极其遥远、却又仿佛触手可及的、某个方向,某个无法用距离衡量的、维度层面,存在着一个冰冷、死寂、庞大、混乱、却又带着某种奇异吸引力的、如同深渊、如同死寂恒星般的、存在。那是夜烬。他还“在”。并未消散,并未死亡。只是,他此刻的状态,更加……深沉,更加……内敛,更加……不可测。如同受伤的、沉眠的、蛰伏的、将全部力量收敛到极致的、太古凶兽。
他“沉睡”得更加深沉,气息更加晦暗,更加难以察觉。但那冰冷的、死寂的、毁灭的意志,却更加凝练,更加纯粹,如同被千锤百炼后的、最纯粹的、玄冰。之前的爆发,似乎并非失控,而更像是一种……本能的、应激的、自我保护的、力量“宣泄”与“重塑”?之后,是更深沉的、更彻底的、如同死亡般的、“蛰伏”?
林云霁不知道。他只能通过这根冰冷刺骨的、脆弱的、如同随时会崩断、却又似乎无比坚韧的、灵魂“锁链”,模模糊糊地、断断续续地,感知到夜烬那庞大存在的一鳞半爪。如同盲人摸象,如同井底观天。但,这感知本身,就足以让他心惊胆战,灵魂战栗。
那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啊!冰冷,死寂,无边无际的痛苦,深不见底的黑暗,毁灭一切的疯狂,与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背负了万古的、沉重到极致的、孤寂与悲伤。还有,在那一切的最深处,那一点微弱的、却燃烧着冰冷火焰的、执念的、火星。那火星,是“他”存在的核心,是“他”历经万劫而不灭的根源,是“他”与这片冰冷、死寂、黑暗、痛苦、疯狂、孤寂、悲伤的、一切负面存在的、集合体,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连接点。
“云……阙……”
无声的、破碎的、如同梦呓般的、两个字,顺着那冰冷刺骨的灵魂锁链,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地,传递过来。不是声音,不是意念,而是一种……烙印,一种执念,一种存在本身最核心的、呼唤。
林云霁浑身一颤,灵魂如同被冰冷的针狠狠刺中。是“他”在呼唤?不,不是呼唤。是那执念本身,如同呼吸,如同心跳,如同存在的证明,在无意识中,散发出的、最本能的、波动。
“云阙……” 林云霁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如同魔咒,每次触及,都会让他灵魂深处,泛起难以言喻的、悸动、酸楚、茫然、与一种……宿命般的、被牵引的感觉。他是谁?是自己吗?是这具身体的前世?是夜烬要找的人?还是……别的什么?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与夜烬之间,因为这“云阙”,因为这朱砂痣,因为这“月华”古玉,因为这冰冷的灵魂锁链,已经结下了无法斩断的、深入灵魂的、因果。这因果,是福是祸,是缘是劫,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已无法逃避,无法摆脱。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既是生路,也可能是通往更深处漩涡的绳索。
“我必须……变强。” 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在他心中升起。前所未有的清晰,前所未有的坚定。在这荒郊野外,在这破败小屋,在这劫后余生、朝不保夕的绝境中,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火把,照亮了他茫然、恐惧、无助的心。
他太弱小了。弱到在夜烬面前,如同尘埃,生死只在对方一念之间。弱到在清玄子、清虚子面前,如同蝼蚁,只能仓皇逃窜,任人宰割。弱到在这危机四伏的世道,连自保都难,遑论保护父亲,查清真相,寻找生路。
他需要力量。足以自保的力量,足以在未来的风暴中,存活下去的力量。他不能一直依靠“月华”古玉的守护,不能一直指望夜烬那飘渺的、不知是善是恶的“执念”,更不能将希望寄托在别人的怜悯与施舍上。
他的力量在哪里?在眉心那神秘的朱砂痣?在胸前那枚“月华”古玉?在那冰冷的、属于夜烬的、残留在灵魂中的、毁灭“烙印”?还是……在自己身上,那尚未被发掘的、与“云阙”相关的、某种潜藏的、本源?
他不知道。但他必须去尝试,去摸索,去挖掘。在这远离尘嚣、无人打扰的深山老林,或许,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缓缓地、艰难地、尝试着,按照家传的导引吐纳之法,调动起体内那微弱得可怜的、得自“月华”古玉与眉心朱砂的、温润暖流,沿着熟悉的经脉路线,缓缓运转。每运转一丝,都如同在干涸龟裂的河床上开凿引水,艰难而痛苦。那丝丝缕缕的、冰冷的、属于夜烬的“烙印”,如同跗骨之蛆,不断侵蚀、干扰,带来阵阵刺痛与冰寒,阻碍着暖流的运行。
但他没有放弃,咬紧牙关,一点点地,将那暖流,引向眉心朱砂,引向胸前“月华”,引向四肢百骸,引向每一处受损的经脉,每一处受创的窍穴。暖流所过之处,带来细微的、酥麻的、温润的修复感,驱散着冰寒与刺痛,虽然缓慢,却真实不虚。
同时,他尝试着,去“感受”眉心朱砂痣中,那股温润而神圣的力量。那力量浩渺、古老、纯净,如同蛰伏的巨龙,深不可测。他小心翼翼地,用自己微弱的心神,去触碰,去沟通,去引动。起初,如泥牛入海,毫无反应。但他不气馁,一遍又一遍,如同最虔诚的信徒,朝拜着心中的神明。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个时辰,又或许只是一瞬。在他心神即将耗尽,意识再次模糊的刹那——
“嗡……”
眉心深处,那点殷红的朱砂印记,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不是灼热,不是刺痛,而是一种……共鸣。如同沉睡的种子,被春雨滋润,被阳光温暖,被生命的气息唤醒,发出的一声极其轻微的、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破壳的、脆响。
紧接着,胸前的“月华”古玉,也似乎被这微弱的跳动所引动,那温润的、清冷的光晕,微微亮了一分,流淌出的暖流,似乎也多了一丝,更加凝实,更加纯净,带着一种月华般的、清冷而柔和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而更让他惊异的是,随着眉心朱砂与“月华”古玉的微弱共鸣,识海中那些散落的、冰冷的、属于夜烬的、暗红色“烙印”,似乎也……动了一下。不是攻击,不是侵蚀,而是一种……极其极其微弱的、近乎本能的、被“吸引”般的、颤动。仿佛那朱砂印记与“月华”之力形成的、微弱的循环,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如同漩涡般的、吸引力,将那些冰冷的、散落的、充满毁灭气息的“烙印”光点,缓缓地、一丝丝地、牵引、吸纳、吞噬!
是的,吞噬!不是驱逐,不是净化,而是吞噬!那温润的、神圣的、带着生机的淡金色光芒,与清冷的、柔和的、带着月华之力的银色光晕,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阴阳相济的、如同磨盘般的、力量漩涡,将那些冰冷的、暗红的、充满毁灭与死寂气息的“烙印”光点,一点点地、艰难地、研磨、分解、同化!将它们那冰冷、死寂、毁灭的本质,强行剥离、打散,转化为最精纯的、最原始的、不带任何属性的、能量粒子,然后,再被那淡金色与银色的光芒,缓缓吸收、融合,壮大自身!
这个过程极其缓慢,极其微弱,如同蚂蚁啃食大山。但,它确实在发生!那冰冷刺骨的、如同毒蛇般盘踞的、夜烬的“烙印”,正在被眉心朱砂与“月华”古玉的力量,以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缓慢地、炼化、吸收!
“这……” 林云霁心中剧震,几乎要停止呼吸。这发现,太过惊人,也太过……匪夷所思!夜烬的力量何等恐怖,哪怕只是一丝残留的、极其微弱的“烙印”,也足以冻结、侵蚀、毁灭他的灵魂。可如今,这恐怖的、充满毁灭气息的力量,竟然被他眉心朱砂与“月华”古玉的力量,联手炼化、吸收了?这怎么可能?这朱砂痣与“月华”古玉,到底是什么来历?它们与夜烬之间,到底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为何能“吞噬”夜烬的力量?这吞噬,是福是祸?会不会引动夜烬本体的感应?会不会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
无数疑问,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但他已无暇细想。因为,随着那一丝丝冰冷的“烙印”被炼化、吸收,他感觉到,自己体内那微弱的暖流,似乎……壮大了一丝丝。不是量的增加,而是……质的提升?仿佛那冰冷的、毁灭的、属于更高层次存在的力量本质,在被炼化、吸收后,如同最顶级的燃料,注入了他这微弱的、凡俗的火焰之中,让火焰的温度、亮度、本质,都发生了极其细微、却又真实不虚的、提升!
眉心朱砂印记,似乎也……更加“明亮”了一分,与他的联系,也更加紧密、清晰了一分。胸前的“月华”古玉,传来的温润力量,也似乎……更加“灵动”了一分,与眉心朱砂的共鸣,也更加和谐、流畅。
这……这是……一条路?一条……吸收、炼化夜烬残留力量,化为己用,壮大自身的……修行之路?!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荒诞,诡异,难以置信,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无法抗拒的、诱惑!
夜烬的力量,何等恐怖,何等层次!哪怕只是其亿万分之一、被剥离的、残存的、最微弱的“烙印”,对他而言,也是无法想象的、高层次的力量!若真能将其炼化吸收,哪怕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丝,对他的提升,也必然是巨大的!这或许是他在绝境中,唯一的、最快的、变强的途径!
但,这无异于饮鸩止渴,与虎谋皮!夜烬是何等存在?是神?是魔?是超越想象、不可名状的恐怖!炼化他的力量,吸收他的“烙印”,等于是在他灵魂深处,打上更深的、属于夜烬的印记!等于是在他与夜烬之间,那条冰冷的、脆弱的灵魂锁链上,又加上了无数道、更加紧密、更加无法挣脱的、枷锁!未来会如何?会不会被夜烬的力量同化、侵蚀,变成另一个“他”?或者,在夜烬“苏醒”时,被其感知,被其视为“食粮”,被其彻底吞噬、抹杀?
风险,巨大到无法想象!代价,可能是万劫不复!
然而……他有选择吗?
父亲苍老憔悴的脸,回春堂冲天的火光与烟尘,清玄子、清虚子阴鸷贪婪的眼神,官府追捕的阴影,夜烬那漠然的、冰冷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眸……一幅幅画面,在他脑海中闪过。前路已断,后有追兵,身如浮萍,命若悬丝。不变强,便是死!不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便只有被命运碾碎,被强者吞噬,被这残酷的世道,吞噬得连渣都不剩!
“变强……活下去……保护爹……弄清楚一切……找到……生路……” 林云霁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这念头,如同最炽热的火焰,烧尽了他心中的犹豫、恐惧、与迷茫。眼神,在昏黄的油灯映照下,渐渐变得锐利,变得冰冷,变得……坚定。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带着霉味与泥土腥气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阵阵刺痛,却也让他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
然后,他闭上眼,不再去想那些未知的、恐怖的后果。将全部心神,沉入识海,沉入那微弱的、淡金色与银色交织的光芒漩涡,沉入那冰冷刺骨的、暗红色的、毁灭“烙印”。
他开始尝试,更加主动地、有意识地,去引导眉心朱砂与“月华”古玉的力量,去“捕捉”、去“研磨”、去“炼化”那些散落的、冰冷的、暗红色光点。过程依旧缓慢,依旧痛苦,如同用钝刀子割肉,用砂纸磨骨。每一次炼化,都带来灵魂的刺痛与冰寒。但他咬牙坚持着,引导着那微弱的暖流,如同最精密的工匠,一点点地、锲而不舍地,打磨、吞噬、吸收。
时间,在这寂静、破败、寒冷的猎户小屋中,悄然流逝。窗外,寒风呼啸,雪落无声。屋内,油灯如豆,光影摇曳。林文轩在屋外,借着雪光,用破陶罐煮着挖来的、不知名的草根与仅剩的一点干粮,脸上写满了忧愁与疲惫,时不时看向屋内,眼中是无尽的担忧。
而屋内硬板床上,那单薄、苍白、浑身是伤、昏迷初醒的少年,此刻,却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在灵魂的最深处,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凶险的、却又可能改变一切的、蜕变。
眉心朱砂,隐隐流转。胸前古玉,温润生光。识海深处,淡金与银白交织的微光,与暗红冰冷的毁灭烙印,缓慢地、却又坚定地、纠缠、碰撞、吞噬、融合……
一条前所未有的、诡异而危险的、通向未知力量的、荆棘之路,在这绝境之中,在这少年心中,悄然……铺开。
而远在临江城废墟深处,那间摇摇欲坠的、死寂的侧厢中,草席上,那具枯槁的、仿佛亘古不变的躯壳,深陷的眼窝深处,那点暗红的、冰冷的火星,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仿佛沉眠的深渊,感应到了极其遥远的、极其微弱的、同源力量的、一丝……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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