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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魂
玉长老听着深夜角落里压抑的的哀嚎,看着孩子们眼底的光彩一天天消逝,她看着熟悉的的镇民陆续在腐烂与被治愈的轮回中失去了人心,她那颗医者的心像被架在火上烤,外面已经焦了而内里则是一片凉,到最后,竟对那些彻底解脱的人生出几分羡慕。
她错了吗?
从一开始就错了。错得无可挽回。
玉长老近乎无时无刻都在问自己,若当初她没有率先交出信仰,若最初的选择是共同毁灭,至少……他们还能保有最后的尊严。他们说好什么时候都要一起的,可她却屡屡先破了例。
那悔恨在玉长老心底疯狂滋长着,越来越重,越想越多,挤啊挤啊,那颗心就再也装不下了。
在伪佛的声声诱导中,她放大了自己的悔恨和自责,放纵了佛的所需和索夺,放弃了三个人说好一直在一起的誓言,半推半就的,求着佛,用她的灵魂满足了她的私愿。
佛在虚空,眉眼低垂,拈花微笑。
慈悲之下,是洞悉一切的戏谑,是心满意足的贪婪。
“我的灵魂,我的信仰,我这具躯壳……您都可以拿去。”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她又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只求您……放过白水镇,放过薛师兄和秦师兄!”她以为这是她应付的代价,却没想到这不过又是一次……自以为是。
佛依旧微笑。但它同意了。
契约烙上玉长老的皮肤,钻进她的血肉,蚀空她的心脏,并盘踞在那里一下一下规矩的跳动着。佛说只要薛长老与秦长老安分守己、不生异心,它便不会亲自索取。但它没说白水镇,这城镇所有的镇民的一丝灵魂均已经在它腹中,逃无可逃,救无可救。除非有更高的供奉自愿去替代,但是三个献出了信仰的长老又早已失去了这个资格。
玉长老知道这是骗局。但悔恨蚕食了最后理智,她宁愿相信这虚妄的希望。她不想再受煎熬了,她……撑不住了。
契约成立。浩瀚的金光不再是温柔的流淌,而是如同决堤的毁灭洪流,蛮横地冲入她的七窍,撕扯、挤压、吞噬着她的魂魄。
佛赞许着,佛餍足了。
就在她意识即将彻底消散,或许是多年佛法修行淬炼出的最后一点不灭灵光,在又或许是有哪些誓言替她分摊了些许,那点因极致悔恨而异常坚韧的执念,竟如风中残烛般未被完全吞噬。
就在玉长老魂灵即将彻底消散的刹那,她残存的一丝执念感应到了什么——不远处,阿朵那残缺得如同破网的魂体,正因为伪佛吞噬灵魂时产生的能量而剧烈震荡。这具对完整魂灵来说过于脆弱的容器,此刻却成了残魂最好的避难所。
伪佛正沉浸于获得完美皮囊的满足,对这微小的能量波动毫不在意。于是,玉长老那缕带着无尽悔恨的残魂,像微小的水滴渗入干涸的沙地,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阿朵的身体。
阿朵身体猛地一颤,手中石子滚落。她茫然地眨了眨眼,那双原本空洞的眸子里,极快地闪过一丝不属于她的、深重的悲悯与剧痛,随即又被天生的痴傻所覆盖。
而佛前,那具属于“玉长老”的躯壳已然重新站起,周身佛光温润流转,唇角勾起那抹熟悉的、悲天悯人的微笑。那双眼中先尽是冰冷的漠然,带着俯瞰众生如蝼蚁的傲慢,但又迅速盈满了看似温柔与悲悯的虚情假意。
它成功了。
它用玉长老的皮囊,她的声音,她的医术,她的慈悲表象,更好地伪装了自己,更高效地经营着这座灵魂牧场。
而真正的玉长老,只剩下那一缕微弱得随时会消散的残魂,被困在阿朵残缺的躯壳里,日夜目睹着自己曾经的信仰、曾经的同伴、曾经的躯壳,如何成为吞噬她所爱一切的帮凶。
她用自己的全部,换来一个残酷的真相。
白水镇这尊佛从无诚信,慈悲只是它最有效的诱饵。
而她,成了这诱饵最新鲜、也最痛苦的一部分。
灵魂被撕裂的痛苦让薛长老与秦长老第一时间就察觉玉长老出事了。他们疯了一般赶回时,一切已尘埃落定。玉长老失踪了,薛长老目眦欲裂。他周身佛力因极致的愤怒而如烈火烹油,不受控制地奔涌。他一掌拍晕不善战斗的秦长老,直接对上了那尊伪佛,他想哪怕拼个神魂俱灭也起码能撕掉佛虚伪的假面。
薛长老的佛力如火山爆发,金色的烈焰在他周身奔涌。他不多言语直接一掌挥出,带着毕生修为的刚猛一击直取佛像心口。
然而,“玉长老”只是轻轻抬手,用他最熟悉的治愈佛光织成柔网,将狂暴的力量悄然化解。“薛师兄,”她声音依旧温柔,“你忘了我们立誓要守护这里吗?”
“玉长老”温顺的守在佛前,一步一步向他走近。薛长老明知这有异常,却还是被“玉长老”轻松的拉住了手臂。
佛借她的口,她的形,握住了薛长老暴怒的手。不是攻击,而是带着怜悯意味的安抚。她说薛长老对佛无礼是错的,她说因为薛长老不安分的举止,佛会不高兴的。
玉长老用薛长老最珍视的回忆构建幻境,从医馆初建时的雄心,到三人立誓时的热血,再到救治镇民时的欣慰……每一个画面都精准击中薛长老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她又在幻境中薛长老展示了白水镇在佛完整掌控下的,安居乐业的盛景。
她让薛长老看见他们的小医馆内是一片和乐融融,小沙弥们在嬉戏打闹,三个长老坐在廊下围炉煮雪。秦长老茶喝急快被烫的直跳脚,玉长老一边摇头一边递上了清凉的药膏,而他则在一边笑的前仰后合……镇民们送来家里新种的蔬果,附近的老太来求一份安神的方子,药田里的苗子一天天翠绿,算算日子那漂亮的小佛子或许又要来了,娇是娇了点但是真乖啊。
这场景实在太真实也太好了,他不由得向前踏了一步想要加入进去,在幻象中的小沙弥脚滑跌倒时,他不自觉的伸出手,动作竟和那虚假的薛长老重叠在了一起。在薛长老心神激荡、防御出现裂隙的瞬间,一边的玉长老笑了,佛光如毒蛇般钻入,一道契约悄无声息的钻进了薛长老的心脏,毫无阻碍的取而代之。
它刚吃过灵魂,所以这次它索取的是神智。那些属于薛长老的暴烈如火的正直、对医术近乎苛刻的执着、对同伴笨拙却真挚的关切、乃至此刻焚烧五脏六腑的愤怒……所有构成“薛长老”这个独特存在的复杂思绪与情感,被一股蛮横的力量连根拔起,几乎要被抽空了。
他依旧是能吼,能骂的薛长老,他能熟练地处理药材,他的灵魂还是他,却无法再思考自己为什么要愤怒又为什么要做这些,他知道自己要守护却以为要守护的是白水镇和白水镇的佛,他无法分辨眼前顶着玉长老面容的究竟是何物他认为那就是玉长老。他依旧是人,却成了一尊属于佛的充满力量的空壳护法,他被掠夺走的,是作为人的核心。
而现在,只剩下秦长老了。
他因为是半路出家,对医学的兴趣远大于佛学,他信仰从来就不是纯粹的奉献。他信佛,更信自己那双能辨百草的眼睛;他诵经,更爱研究经文中隐藏的生机与毒性。这份不纯粹反而成了最好的防护。当伪佛的意志如潮水般涌来时,他本能地将心神分散藏匿于无数药草特性、医理辩证的碎片知识中,让那吞噬完整信仰的力量无从下口。
而正因为这份不纯粹,反倒成了最后一道脆弱却坚韧的屏障,让秦长老始终保持着清醒。他不像玉长老那样追求大慈悲,也不像薛长老那样执着绝对正义,他的信仰如同他研究的毒草——深知美丽表象下的危险却在适当的处理下亦可化为良方。
也正是因为不完全的信任,此刻反而成了最后的护身符。他苦苦支撑着,用尽毕生所学与那无孔不入的侵蚀对抗,像守护着即将熄灭的烛火,尽量护着那些尚未被完全转化的镇民,照顾着只剩下本能、时常对着空处发呆的薛长老,安抚着在恐惧与永恒痛苦中煎熬的众生。
直到半月后,玉长老居然回来了。她周身佛光圆满流淌,宝相庄严得令人窒息,镇里的人对她尊崇极了,医馆前跪了一片,她见了也只是温言劝着然后一个一个温婉的扶起。她行为举止一如往昔,说话细声慢语,连笑时唇角的弧度都不曾变过。
可越是正常就越是异常,秦长老有意避开了与玉长□□处。他看着薛长老本能的跟在玉长老身后,居然一点一点又有了过去的神采,但那神采却像是从过往中切割又黏贴的,不是出自本能,而是循环往复。秦长老眼睁睁看着玉长老走到城镇中心,在镇民的叫好声中,亲手推倒了那座曾刻着过往医者与行者名字、承载着白水镇记忆与脊梁的石碑。
巨石崩裂,轰鸣声如同白水镇最后一声不甘的悲鸣,也意味着旧时代彻底终结。白水镇丧失了人味,丧失了魂。
在废墟与尘埃之上,那尊泥塑的、永远拈花微笑的佛陀被隆重立起。玉长老跟镇民们讲,这佛像代表着佛,佛即是白水镇唯一的信仰,是白水镇唯一的救赎,佛带给白水镇安宁和永恒,大家应该敬佛爱佛,在佛的指引下永享极乐。
这话太可怕了。秦长老毛骨悚然。可镇民们越发恭敬狂热,他们跪做了一片疯狂扣着头,留下一个又一个红色的坑。秦长老索性也跪了下去,心不在焉的嘟囔着晚上的菜谱,他明明装出了与周遭一样的态度,但还是被玉长老含笑着看了一眼,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只畜生调皮的在泥潭里打滚。
或许是石碑倒塌的震荡,又或许是因为秦长老帮着分担了一些。当天夜里,薛长老被夺走的神智竟回光返照般清醒。他立即明白处境,也凭借着在被契约吞噬灵智时短暂看到的一些画面,感知到玉长老残魂所在。
薛长老用尽这短暂清醒带来的全部力量,如同濒死者爆发的最后气力,冲向唯一还未被污染的秦长老,每个字都是从喉中抠出的。
“老秦!信我!老玉那点魂在阿朵里,护着她,让她……活下去!”
看着秦长老从惊愕到决然地点头,薛长老欣慰的将最后清明渡入阿朵意识中。那是他对同伴最后的牵挂与守护。
至少……让她们有机会……或许可以,再入轮回。
带着这虚无的念想,薛长老眼中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灰烬,彻底熄灭了。他的躯壳在原地凝滞片刻,眼角滚出了一滴泪。泪水还停留在粗糙的皮肤上,薛长老的眼底被已被金色填满。而秦长老,死死捂着嘴,咽下了全部的呜咽。
他脚下的地面,湿了。
第二天讲经,薛长老挣开秦长老的手臂,沉重地走到佛像身后。如一尊护法金刚,与“玉长老”一左一右,拱卫着他们的佛,也镇守着这片绝望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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