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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亿分之一13
“你来啦!”兰对迎面走来的人挥手,笑容明亮。
“嗨!远方的朋友!”慧也冲着兰挥手。“你好吗?”
兰抽了抽嘴角,说,“我,还行。你男朋友呢?”
“他今天临时有事走不开。”慧挨着兰坐下。“不过,我叫了另一个新朋友过来,你说不定跟她谈得来。”
“你又来。”兰脸上的笑意肉眼可见淡了几分。“我们探讨的事情,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和接受的。要是一会儿搞得大家都不自在......”
慧沉吟了一会。“这次应该不会的。我有主动跟她聊到神圣永恒的乡愁,她似乎很受触动。”
兰不置可否。
慧见状也不勉强,便转而聊起别的。“怎么样,老远过来挺辛苦吧?”
“别提了。”兰这会儿还心有余悸。“坐得我屁股痛!”
“你啊。”慧叹了口气,“坐飞机不是更快吗?回回都搭高铁,你不难受我都替你难受。”
“飞机到站才停,碰上真有点什么,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兰说。
“拜托,姐姐,现在和平年代,哪能有点什么?”慧哭笑不得。
兰不说话。
慧蓦地觉得面前一幕很熟悉。
想起来,前世最后一次审讯,她问兰孤独不孤独,兰也是像这样,不说话。
唯一不同的,可能就是。兰不再因为高压,没完没了地抽烟了。
“行吧。”慧说。“坐车也是辛苦你了,晚上请你吃饭,给你接风洗尘。”
“你就半点都不恨我吗。”兰没头没尾地问。
慧疑惑道,“恨你什么?为什么要恨你?”
“你这一世,关节经常莫名其妙容易出问题吧——牙齿也是。”兰意有所指。“包括跟领导、原生家庭的关系都挺紧张的。这都是土星被刑克的并发症。”
“兰。”慧定定地看着她,“每个人都得为自己所选择的人生负起责任。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兰闻言笑了。“我想说的是,你要是恨我,那就恨吧。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也不后悔我做过的事。我再也不想给任何人承诺或承担任何事了,所以——
如果你真的恨我,我也只能接受。我可以对你抱歉,也可以向你忏悔。但,我依然不后悔我做过的事。”
慧静静听完,也跟着笑了。她撞了把兰的肩,“你这家伙,有够固执的。”慧敛了敛玩笑的神色,郑重道。“我明白的。正因为这种固执,你才能在一次次文明动荡重启之际,以身入局,护住那还弱小的希望之火,同时一边等待或找来更多的火种......”
“你是想说,你自己是火种啊。”兰调侃道。
“难道我不是吗。”慧冲她眨了眨眼。
分享会定在一间社区活动中心的小型会议室。陆陆续续来了六七个人,基本都是相熟的,大家围坐成一圈,气氛轻松。桌上摆着慧带来的茶点和水果。
慧忙着招呼,介绍着彼此。兰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握着一杯温水,看着窗外。
就在这时。
崔喘着气推开门,脸颊因为小跑而微泛红。她一边平复呼吸,一边向室内众人致歉。
“抱歉,抱歉,我来晚了。路上有点堵车。”
兰像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
不是夸张的修辞。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坐着的椅子消失了,地面消失了,整个人被抛入一个失重的真空。耳畔嗡嗡作响,血液冲向头顶,又在下一秒急速冷却,手脚冰凉。
她看见崔了。
不是照片,不是梦境,不是隔着屏幕的想象。是真真切切的、会呼吸的、带着一点匆忙和歉意的崔。
穿着简单的米白色针织衫和休闲裤,头发随意扎着,背着一个略显磨损的帆布双肩包。没有精心打扮,甚至因为赶路显得有些风尘仆仆。
兰同时看见了——那个在埃特兰蒂斯悬崖边笨拙模仿她姿势的蓝鸟;那个在路口被她从背后紧紧抱住,却说“你果然是我的心魔”的崔;那个在梦中大方主导、毫不羞怯的灵魂崔……
那个,她曾经的七十亿分之一。
所有的影像、气息、触感、声音,跨越了千万年的尘埃与今生的层层阻隔,在这一瞥中轰然对撞。
一切骤然定格,融合成眼前这个人,活生生站在那里。
兰嘴唇半张,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音节。整个人僵在座位上,像一尊突然被点穴的石像。
慧转头看向门口,准备招呼崔过来坐,余光瞥见兰的异常。她疑惑地在兰眼前挥了挥手:“兰?兰?”
没反应。
慧纳闷了。顺着兰的视线看过去,是崔。崔确实长得清秀可人,气质干净,但绝非那种让人一见就失魂落魄的惊艳类型。
难道是之前认识?
慧心里疑窦丛生,干脆用力摇了摇兰的肩膀:“兰!回神了!你怎么了?”
兰猛地一颤,像是从深海被强行拉回水面,急促地吸了一口气,眼神重新聚焦。她视线终于从崔身上撕开,转向慧,眼神里还残留着巨大的震惊和未及掩饰的茫然。
“啊?……哦。” 兰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两个无意义的音节。
崔已经结束了短暂的致歉,目光平静而友好地扫过室内。她看到了慧,微微点头示意,然后目光继续移动——掠过陌生的面孔,掠过好奇的眼神,最后,落在了慧旁边那个神情古怪的女人身上。
四目相对。
崔的目光很稳,没有好奇,没有停留,也没有任何异样的波动。就像看慧,看房间里其他任何一个人一样,是温和且友好的目光。
停留的时间,精确得像丈量过。
然后,她自然而然地移开了视线,走向一个空位坐下,动作从容。
好像兰只是这个房间里又一个初次见面的参与者。
好像她们之间横亘的埃特兰蒂斯的海洋、分手的泪与痛、梦中的炽热纠缠、跨越生死的契约与等待——全都不存在。
兰清晰地接收到了那个微笑里的信息:礼貌,友好,以及,距离感。
慧看着心神不宁的兰,又看看正低头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和水杯、表情如常的崔,心头的疑云更重了。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见钟情该有的剧情发展。
她凑近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你,认识她?”
再看一眼,兰已然恢复如常。
“人齐了,开始吧。”兰说。
......
“高维那边最近通知我晋职的事。”兰语气平静,“与此同时,我也收到了关于宇宙命运共同体更具体的蓝图。”
“嘶......”慧没忍住倒抽了一口气。
一般来说,有新面孔来,兰是不会这么上强度贴脸开大的。都会先一点点透露然后再观察。
她没忍住侧头瞥了一眼崔,崔似乎也惊到了。
不止是崔,其他人也被这个话题给震了一震。
“兰老师。”有人提问。“怎么样算宇宙命运共同体?”
兰目光温和地看向提问的人,“就是宇宙成为我们共同的家,家里有很多不同星球的星际家人。所有的文明都整合在一块,不分你或者我,蓝星人可以随时拜访并学习不同星系的智慧和知识,其他星系的人也可以同样来到蓝星玩耍,就像回到自己的家一样。不——这就是自己的家。”
随后,她又补充道,“没有星系与星系之分,我们都是宇宙公民,宇宙的孩子。你可以选择和不同星系的人组成伴侣或家人朋友,不再只以血缘或地缘为纽带去建立联结。”
众人下意识屏住呼吸,目光在提问者和兰之间来回扫,最后几乎都聚焦在兰身上。
崔也不例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兰。
这个议题太过宏大,超出了她日常所能想象的极限——修复一条河,理解一个抑郁的自己,这些已耗尽她大部分心力。
但。宇宙命运共同体,这词本身就像一道强光,穿破了她认知的天花板,让她感到一阵阵失重的头晕目眩,却又忍不住想踮起脚仰望那裂缝之外是什么。
兰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感,仿佛她描述的并非愿景,而是一个正在被建造的事实蓝图。
没有星系之分,没有血缘地缘桎梏,自由穿梭,智慧共享——那是一个比人类大同更恢弘壮丽不知多少倍的梦想。
提问者显然也被这宏大的描述镇住了,张了张嘴,没再追问。
其他人脸上则写满了震惊、好奇,以及难以企及的茫然。
这话题对他们来说,就像听一个远古神话。
慧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人之一。她太了解兰了,知道这不是空谈,而是某种工作简报。
她清了清嗓子,试图将话题拉回一个更接地气的层面:“兰,这个蓝图听上去太美好了。但对我们这些还在为眼前这条河,为这片土地操心的人来说,是不是有点太远了?我们该怎么理解,甚至参与进去呢?”
这正是所有人,包括崔,心底的疑问。目光再次聚焦兰。
兰似乎早就预料到会有此一问。
她没有直接回答慧,而是将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崔身上多停留了半秒。那眼神深邃,仿佛能看透每个人灵魂的底色。
兰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传入所有人耳中:“你们觉得,修复这条河,和建设宇宙命运共同体,是两件完全不相干的事吗?”
没人回答。这问题太跳跃。
“可,今天的我们,所做的每一点小小的改变和努力,难道不就已经在实践着命运共同体了吗?”
“宇宙命运共同体,”她继续道,声音里有一种将宏伟拉近的平静,“听起来像科幻小说里的概念,离我们很远。但它的内核是什么?是超越孤立,是建立基于深刻理解和共同福祉的连接与协作。”
“在座中有人是做生态环境修复的,修复,是跟一个生命系统对话,不管是一条河、一片土壤、一个物种,学着去建立共情与协作。”
“这种倾听、理解、协作、修复的能力,你认为,当有一天,我们面对来自另一颗星球的河流或土壤,面对一个完全不同星系的生命系统时,它会不会是通用的?我们今天在这里笨拙地练习共情与修复,会不会就是未来宇宙公民的通用语言?”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窗外的车流声、远处的市井声,都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膜隔绝了。
崔感到自己的呼吸变得很轻,心脏却跳得格外清晰。
她看着兰,看着这个刚才还因她的出现而失态、此刻却如同站在宇宙讲坛上从容布道的女人。
慧的眼睛亮了起来,她接过了话头:“我好像有点明白兰老师要说的了。就像我们研究土壤微生物,学习它的语言,帮助它恢复健康的平衡。这本身就是在为更大的共同体铺路?”
“是的。”兰肯定地点头,“共同体不是凭空出现的乌托邦。它建立在无数个微小切实的‘理解-连接-协作’的基石之上。你今天与这条河对话,试图理解它的病痛并寻找药方,这个过程,就是在亲手铺设一块基石。”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这次带着鼓励:“不要听到宇宙两个字就把自己吓退了。我们每个人,在各自的生活、工作、兴趣中,可能都在以某种方式,进行着这种共同体建设的落地实践。”
这番话让房间里的能量明显提升了。有人眼神发亮,有人陷入深思,有人则半信半疑。
“兰老师。”崔站了起来,直直地看向兰。
兰没有任何回避,迎上了她的目光。
崔的声音比她自己预想的要稳,“如您所说,宇宙本是一体,那为什么我们会有如此强烈的分离感和孤独感?甚至文明内部、人与人之间,都有如此深的隔阂和伤害?”她问出了困扰自己已久的问题,也是她抑郁症根源之一。
问题很尖锐,直指核心矛盾。
所有人都看向了兰,包括慧。
兰静静地看着崔,看了好几秒。那目光似乎穿透了崔礼貌提问的表层,直接看到了她灵魂深处那个因分离而哭泣的小孩,那个在河边为古老纯净流泪的自己,那个在测试中绝望索求安全感的恋人。
然后,兰轻轻笑了。
“因为遗忘。”兰说,“我们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我们来自哪里,忘了我们本是一体。遗忘导致恐惧,恐惧催生了控制、占有和攻击。就像一个人失忆了,流落街头,他会紧紧抓住手边任何一点资源,攻击任何可能威胁他生存的人,因为他觉得全世界都是敌人,他孤身一人。”
她的比喻朴素却直击人心。
“整合分离感,不是去外面找更多的东西来填补空洞,那只会导致依赖和更多的失望。这得向内唤醒记忆。记起你不仅仅是这具身体,这个身份,这些故事。记起你是宇宙生命网络中的一员,你从未真正孤独,你始终被承载,被连接。”
“那,该怎么记起?”崔听见自己追问,声音里有着轻颤。
“有很多路。”兰说,“静坐,冥想,与自然深度连接,从事创造性的活动,服务他人,探索生命的奥秘。
以及,与那些能提醒你‘你是谁’的人相遇。那些能映照出你内在光芒,也能坦然接纳你阴影的人。在真实的关系里照见自己,是唤醒记忆非常有力的途径之一。”
真实的关系。
崔想起自己和兰过去的关系。
真实吗?有太多恐惧、测试、伪装和未说出口的期望。那算不上真实。
那么现在呢?
她看着眼前这个平静讲述宇宙真相的兰,感觉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还能有真实的关系吗?
分享会在一种意犹未尽却又思绪万千的氛围中继续。
其他人开始提问,讨论转向更具体的层面:个人如何在自己的生活中实践这种命运共同体意识,当前蓝星的集体意识状态,甚至有人问起兰个人的经历,被慧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崔没有再发言。她安静地听着,笔记上只潦草地写了几个词:遗忘、记忆、一体、家。
她的目光偶尔会飘向兰。兰始终从容,回答问题时逻辑清晰,比喻生动,偶尔流露出穿越漫长历史才有的深沉。
每当有人被她的宏大描述吓到或质疑时,她只是平静道:“慢慢来,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也一样是在构建宇宙共同体。”
活动结束时,已近傍晚。大家陆续起身,相互道别,约定下次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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