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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浮屠
早上七点,颉岛精神疗养院的放风时间开始,阳光洒在外墙的栏杆上,像镀了一层金光。穿着白色号服的病人们在草坪上自由活动,其实白色根本不耐脏,每一次放他们出去,都会粘一身草籽回来,但白色病服又能最快反应出病人的异常情况,若有人大小便失禁,亦或是自残飙血,都能立刻被看到。
显然,这份白色的心意比起那些超负荷照顾病人,苦不堪言,根本无力时刻关心病人大不大便,流不流血的病院昂贵许多。
两个护工坐在长廊上,难得挤出一点休息时间,闲话家常。安保找过来:“79号在吗,有亲属来探望哦。”
护工:“有没有搞错啊,79号哪有亲属,不是都死光了吗。”
安保也一头雾水:“就是每个月汇钱过来的那个人呀,不是她哥吗?”
另一个护工许是前天晚上刚看过鬼故事,脸色大变:“阿叔,你不要乱说,她哥早就……”
她话未说完,请求探视的人便已经跟在安保后面,走进了花园。
江明曜穿着灰色呢子大衣,高领咖色内搭,他头发留长了许多,看起来样子也就更年轻了。只是他五官深邃俊朗,格外引人注目,护工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是曾经赫赫有名,后来淡出警坛的舟曹区署长江明曜。
谢冰仪的所有财产都被充公做罚金,而江明曜每个月都会汇钱给精神病院院,以支付她在这里疗养的费用。他几乎不怎么来探视,忙的时候直接由助理寄支票来,自己来付账,也只是交完钱立马就走。
今天要来,很是奇怪。
江明曜对护工轻声道:“我有提交申请,今天要带谢冰仪外出一天,下午六点前会送她回来。”
护工这时才想起来,前段时间警方好像确实是通过了一个外出审批,由于谢冰仪身份特殊,这次外出还会有一个警员随身监视——也就是看在江明曜的面子上,费这个麻烦劲了。
“哦哦,好,她就在那里。我丁禹兮把她餐前要吃的药都给你,还有一些注意事项……”护工还没说完,江明曜便已经朝草坪上的谢冰仪走去。
她还是穿着白色的裙子,和一群人聚在一起,不知道在做什么。
江明曜走近才发现,原来是一个头发少少的病人伸着手,一只蝴蝶停在了他的指尖,这周围一圈的病人,正是目不转睛欣赏着这只素净当中脱颖而出的彩色斑纹蝴蝶。
忽然,有人的手慢慢朝着蝴蝶伸去,五指狰狞地张开,似乎是想捏死蝴蝶。
这时,谢冰仪的眼睛恶狠狠瞪向伸手的人,对方竟然察觉到了,有些畏惧谢冰仪似的,缓缓把手缩了回去。
护工站在江明曜身后:“她算是病人里比较乖的了,还会帮我们管其他不听话的人,我们都叫她纪律委员呢。”
江明曜闻言笑了笑,站在谢冰仪的面前。
谢冰仪看着他,却又没有看着他,她眼神空洞,望着江明曜身后很远很远的地方。
“吃过早饭了吗?”江明曜问她。
谢冰仪不语。
护工:“她早上喝了一杯酸奶。”
江明曜点点头:“好的,麻烦你们了。”
他伸出手,轻轻牵住谢冰仪的袖子:“我们走。”
谢冰仪也很乖,就跟着他走。
越过草坪,穿过走廊,两人一路无话。
直到上了车,谢冰仪坐在车后座,随行监督的警员则坐在副驾驶。江明曜上车后,先礼貌跟对方打招呼:“实在抱歉,今天辛苦你了。”
警员立刻摆手:“没有没有,哪里的话,江署长,你可是我们这届学弟心中的偶像,太客气啦!”
江明曜也谦虚道:“哪里,现在已经废人一个,不能跟你们相提并论。”
警员:“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为舟曹区做了多少好事,把多少混蛋绳之以法啊!”
江明曜:“好了,你不用叫我署长了,我们是同一个警校毕业的,叫我学长就好了。”
一路上,大家都没有什么话题,但路途漫长,实在沉闷无聊。警员也听够了江明曜车上的古典乐,忽然发现车后座的谢冰仪也摇头晃脑跟着音乐哼哼,对窗外很好奇似的,好在江明曜缩了门窗,不然真怕她一个激动打开车门翻出去。
警员开始主动找话题:“你很开心哦?”
谢冰仪还是那副呆呆傻傻的样子,很理所当然地嗯了一声。
警员和江明曜都乐了。
警员:“你看,她还嗯!”
江明曜透过后视镜看着谢冰仪,曾经冷若冰霜的脸上现在尽是一派儿童般天真无邪的表情,若不是亲眼所见,真难想象谢冰仪已经变成这个样子。
回想当初她苏醒以后被拉去做精神鉴定,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到机会探监,谢冰仪竟一看见他就开始委屈大哭,举止粗鲁地翻他带去的水果,找到她以前深恶痛绝的香蕉,剥开香蕉皮,吃得整张脸都花了。
警员:“不过学长,今天也不是什么节日,也不是谁的生日,你怎么突然要申请带她出来?”
江明曜:“噢,今天是吉日,我想带她去颉法寺捐些香火,请牌位,告慰亡魂。”
这个理由倒是警员没想到的,他于是壮着胆子问:“学长,我可不可以问你当初为什么请辞啊?”
如果换作以前,江明曜或许就巧妙地找个借口避开了,但是时过境迁,他似乎也稍微学会了坦荡一点,索性直接说:“因为她。”
警员猛地回头,对上一脸无辜的谢冰仪,表情瞬间复杂了起来:“果然是这样……可是你明明没有参与任何事啊,为什么要?”
江明曜想了想:“嗯——因为我那时发现,我真的对她有感情吧。这就说明我内心的正义已经不纯粹,不坚定了,所以我觉得自己不配在那么重要的岗位上。”
“我靠。”警员深深痛惜,忍不住回头指了指谢冰仪:“你真的作恶不浅诶你,你不要以为现在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就不骂你。”
“好了。”江明曜沉下脸:“不要凶她。”
谢冰仪又大声哼了一声。
檀香袅袅,佛音缭绕,江明曜一路上牵着谢冰仪,和接待他们的住持打招呼。江明曜这些年,给死难者们供奉牌位,金额不小,因此得到了很郑重的招待,谢冰仪跟着他们一起吃了斋面,比精神病院里的早饭好吃太多,她两眼放光。
江明曜觉得心疼,给她擦了擦嘴角,问:“平时没有吃到想吃的东西吗?”
他额外给了护工们不少钱,为的就是希望他们尽量善待谢冰仪,莫说精神层面的体贴,至少不要短缺吃穿用度。
谢冰仪抬起头,看着他,却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虽然茫然,她也一直很安静,学着江明曜的样子,在佛堂前上香,跪下,虔诚地礼拜。
谢冰仪跪在往生堂的牌位前,江明曜则在一旁和住持讨论往生牌位的事,她无人看管,便立刻被不远处殿堂中唱念的维那吸引,噔噔噔跑走了。
警员只眺望了一会儿风景,一转头,谢冰仪就不见了。登时吓得浑身冷汗直冒,心想,这个女人果然是装的,她跑了。
他快步在周围找了一圈,很快发现江明曜已经先他一步找到了谢冰仪。他站在佛堂旁的台阶边,谢冰仪则蹲在台阶上,两人身边是一颗参天古树,正在簌簌落下银杏叶子。
她固执地蹲着,拉也拉不走,面前坐着一只狸花猫,是时常游荡在古寺内的。谢冰仪伸出手,摸摸猫爪,猫早习惯了古寺里爱戴它的人类,傲娇地接受着人类的谄媚,也不搭理她,她就那么一下下抚摸着,许是领略到了诚意,猫便顺势在她面前躺下了。
“你还是那么喜欢猫啊。”江明曜也蹲下来,他先前经常独自来,随身会带一些猫用零食,递给谢冰仪,让她来喂。“黑妹最喜欢吃这个了,你还记得黑妹吗?”
谢冰仪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有了摸摸,还有了零食,猫似乎觉得此人非常上道,便在她面前喵喵叫了两声。
她高兴极了,抬起头对江明曜说:“谢谢你对我这么好。”
江明曜摇了摇头:“不对,我对你一点也不好。”
“我有的时候想,我见过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那个时候应该注意到你的不对劲才对。”江明曜自顾自说着:“可是我那时,忙着沉浸在我自己的痛苦里,甚至,我故意避开了你的痛苦,因为我们同样处在痛苦中,才会不停需要彼此。”
“我应该帮到你的,可是我没有。所以,我会用余生来弥补这个错误。”
这时,谢冰仪站了起来,伸出手,像摸小猫那样,摸了摸江明曜的头。
他抬起头,正午时分的太阳逆光模糊了谢冰仪的轮廓,让一切变得恍如隔世,如梦初醒。他分明听见她的声音在头顶清明无比地说:“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你只是个可怜的人,遇到了我。”
花杏满天。
江明曜猛地站起来,可当他握着谢冰仪的肩膀,想要从她脸上找回从前那个谢冰仪时,出现在他面前的,只是一双失去了正常人逻辑,疯傻了的眼睛。
他不知道刚才的一切是不是幻觉,就算是,他或许也要用一生去破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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