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居注女史

作者:一杯好抹茶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骠骑不允(一)


      太成五年五月初,天热得快。宫城里的槐树一夜之间抽了新叶,浓得把廊下的光都压暗了。书吏房里闷得很,案上墨一会儿就干,纸边都卷起来。

      几日前御史台江中丞在殿上言浚阳旧案,朝中暗潮一直没歇,起居注局里送进送出的折子,比往常更沉了一层分量。

      午后散直的时候,屋里有人正摇着扇子说闲话。

      “听说没?”一个小书吏压低声音,兴致勃勃,“今天吏部那边议事,有人提起居注局的李女史,说是字好人稳,可以择个清贵人家赐婚,算是恩典。”

      另一人“啧”了一声:“赐婚?起居注的?那不是要抬出宫去?”

      “外面男子求都求不来呢。”第一个人笑,“能捧着圣旨迎回家去,几辈子积的德。”

      有人不以为然:“赐婚有甚好?一生都被人看着,说不清是福是祸。再说了,那位李女史脸都让台省认熟了,谁敢娶?”

      说笑声掩在纸响和扇风里,往空气里一抛就淡了。

      承盈坐在最里侧的一张桌前,正对着一份旧诏誊抄,字已经写到尾声,却不知第几笔起了岔,撇多了一点,自己都觉得碍眼。

      她把那一笔轻轻用水化开,再从旁边落下新字。那几句话却像缝隙里的风一样,一股脑钻进耳朵里去。

      她眼睫颤了一下,笔尖悬空,停在未落的那一画上。

      外头有人唤她,是太傅府的小吏,探头进来:“太傅请你过去一趟。”

      屋里一时静了一瞬,随后又响起压低的笑声:“瞧,说谁谁到。”

      承盈把笔放好,洗过手,抹干,跟着小吏出门。太傅府在正始殿侧边,殿檐压得低,檐角挂着一串铜铃,风一吹便叮叮作响。

      太傅正坐在案后,低头看着一卷奏折,眉间那道竖纹比平日深了些。

      他抬眼,看见她,示意她坐低些,“来了,站着累。”

      承盈规规矩矩立在一侧:“臣女不敢当。”

      太傅叹了口气,把案上的奏折推过来一点:“你识字,自己瞧。前几日江中丞在殿上言浚阳旧案,朝中议论沸腾。”
      他又道:“你名字跟着折子在军府、御史台、中书省之间来回跑,落在旁人眼里,久了总要惹出话头。吏部这才有人提起你。”

      那是一道吏部拟好的条奏草稿,上头几行字不多,意思却简单。

      “起居注局女史李氏,出身清白,笔法端谨,近日数次奉命出入台省、军府,誊录机密,辛劳可嘉。

      臣等以为,女吏久居台省风口,或有不安。愿陛下或调其出史局,授以外州清职;或择清贵子弟赐婚,以示体恤。”

      末尾几个字写得极端工整:“以安朝议,以避嫌疑。”

      承盈看完,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太傅看着她,拇指在笔杆上慢慢摩挲:“这是吏部那边有人提的。陛下……亦未必不是有此意。”

      承盈抬眼:“太傅之意如何?”

      “老臣年纪大了。”太傅笑了一下,那笑意带着一点疲色,“看你每日在案前写韩绍,又写云中,又被御史台叫去问话。”

      “你本是个小女史,却总站在最险处。”他摇头,“老臣看着,也觉得不安。”

      承盈垂下眼睛。

      “所以我跟吏部说,不若调你去外州一处清静的郡学,做个主簿、教习书算,远离这边的是非。”太傅道,“至于赐婚……那是别人的主意,我未必赞同。”

      他顿了顿:“你可有心思?”

      承盈指尖在袖中慢慢收紧。这几句话在脑中绕了一圈,又撞上另一些更深处的影子。
      她想起那夜写韩绍“畏罪自缢”时灯下的影子,想起他握着她的手逼她落笔,想起云中军报那一行被她压下的“冻毙若干”,想起御史台后堂江履安问她“史不可以欺”那一双眼睛。

      如果能离开,是不是这些都可以留在洛阳城墙内不再提起?

      可与此同时,有一个名字也冷冰冰地浮上来,在她心里重重一顿——宇文岳。

      那一夜他在廊下捏着她下巴,把她逼到墙角,说“你不是干净的”,说“你脏在我手里”。

      她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是怕离开之后,再无退路,还是怕他追来要她交代。

      太傅看她沉默,叹了一声:“你不用急着答。老臣先拟了折子,送去中书省。若陛下不允,你再在史局写就是。”

      他略略一顿,目光温和下来:“若允了,那就把这几年当成一场噩梦,醒了便罢。”

      承盈抬头,看见他眉眼间那一点真心的怜惜。

      她压下喉咙里的干涩,轻声道:“多谢太傅。”

      折子上路的那一日,天阴得厉害。中书省里,案上一摞摞奏折按事类堆着,内侍按顺序宣读。元澄坐在御案后,手边放着一盏还没凉透的茶。

      “吏部奏:起居注局女史李氏,出身清白,笔法端谨,近日多奉命出入台省,誊录机密……”

      宣读的声音在殿中回响,落在每个人耳里。

      元澄听到“起居注女史”“多奉命出入台省”几句,眉尖轻轻动了一下。

      他的记忆不算久远,他记得正始殿后的那一小截廊,记得那日灯火下那张清瘦的脸,也记得她在御案前低声说“略有忧色”的声音。

      “……调离史局,授以外州清职,以示体恤。” 内侍念完,伏身跪下,“请陛下圣断。”

      殿中没有立刻响起别的声音。良久,元澄抬眼,看向座侧的太傅。

      太傅出来一步,躬身:“臣以为,起居注乃群臣目光所聚处。女史久居其间,难免被人指摘。调离外州清职,既可示陛下不徇私,亦可□□言。”

      他说得极为谨慎,连“爱惜人才”这四个字都只是含在话缝里,没有明说。

      元澄指尖在案上缓缓摩挲了一下。

      “外州何处?”他问。

      “臣想的是南郡的临川。”太傅道,“地方不大,却书院林立,学风尚存。给她一个主簿闲差,再不涉机要。”

      元澄低头看了一眼案前那行字。

      “临川……”他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名,似乎在心里描摹那片离洛阳很远的山水。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一声低沉的通传:“骠骑大将军入殿听宣。”

      殿门外铁甲摩挲声近了,靴底踩在石阶上的响声稳而不急。

      宇文岳跨过门槛,行礼:“臣宇文岳,叩见陛下。”

      元澄收了神,笑了一下,“正好,骠骑也来听听。”

      他将那道吏部奏折抬了抬:“吏部提起居注局有一女史,近日奔走于军府、御史台之间,辛劳不为少。太傅劝朕调她去外州清职,免得有人说朕偏私。”

      宇文岳目光落在那一行字上,视线略略一顿。

      “骠骑以为如何?”元澄问。

      殿中一时静了一瞬。宇文岳垂眼,像是在细看奏章,片刻后才开口:“起居注局用人,不易。”

      他声音不疾不徐:“如今太成年间风雨未定,浚阳旧案方歇,云中军报未远,史局中既有一人笔法审慎、心性沉稳,又已熟知诸案来龙去脉,若此时轻易调离。”

      他抬眼,看向元澄:“恐将来史笔多有断续,反生流言。”

      元澄怔了一下:“怎么说?”

      “御史台、军务值房、中书省送去的折子,都落在起居注局。”宇文岳道,“写字的人若一换再换,将来有心之人翻起这些旧案,说‘这一段用意不同,必有隐情’,反添口实。”

      “如今朝中已有不少人拿永康、浚阳旧事说话。”他语气极淡,却把那几个字咬得极清楚。

      他顿了顿,行了一礼:“若再在史局上动刀,臣恐反伤陛下圣名。”

      元澄被他说得一愣。他知道浚阳敏感,知道云中案、韩绍案都是现在朝中最不愿多提的东西,也知道最近御史台那位江中丞动静不少。

      “所以骠骑之意是?”他问。

      宇文岳道,“臣以为吏部若真忧她久居风口,不必赐婚,不必外放。”

      “只需在史局内加一人轮替,用人分担。”他垂眼,“女史谨慎守分,臣以为,留在案前,比送去外州更安全。”

      太傅听着,眉头紧了紧:“骠骑此言,似乎是把她绑在起居注局一辈子。”

      宇文岳淡淡道,“太傅言重了,起居注局不过小吏之职。人微言轻,反最不惹眼。”

      他说完这句,目光地从那道奏折上略过,落在元澄脸上。

      元澄沉吟片刻,指尖在案上轻轻敲了敲。

      “那便暂且不调。”他缓缓道,“史局之人,朕再仔细看。”

      内侍应声:“得旨。吏部奏,留中不下。”

      折子退回太傅府时,天已经黑透了。太傅坐在灯下,把那道折子重新展开,末尾多了四个字“留中不下。”

      他看了很久,叹息一声。

      “是陛下不允?”承盈站在案侧,声音压得很轻。

      “字是陛下批的。”太傅他抬眼看她,“不过据我在殿上的眼色,主意却不是他下的。”

      承盈指尖微微收紧。

      “骠骑发了言。”太傅干脆道,“说史局用人不易,你在案上写了这么多案牍,再换人反添口实。”

      他停了一下,看着她脸色渐渐发白:“总之,是他不允。”

      屋里一时有些安静。烛火在灯罩里跳了一跳,拉长了桌上的影子。

      承盈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臣女知道了。”她低声道。

      太傅看着她那一瞬间的表情,忽然觉得有些说不出的话堵在喉咙里。

      按道理,他该再劝两句“忍耐”“小心行事”,可话到嘴边,却只化成一句:“你自多保重。”

      承盈行礼出去,出了太傅府,风从廊下穿过去,吹得灯火一明一暗。

      她走在回起居注局的小路上,脚步不快不慢,手心却一直微微出汗。

      “是他不允”四个字在脑中轻轻敲着,像夜里某处不肯停的水滴。

      她忽然觉得有一点说不出的荒唐。她的生死当年不在自己手里,如今连留与不留、走与不走,也不在自己手里。

      十年前,她在浚阳河边跪在血水里,抬头看军帐里那一行阴影。

      十年后,她在洛阳宫城里写“太成年日注”,抬头看的是另一处高台上的人影。

      两个人的姓氏不同,站的位置不同,身上的甲胄不同,可有一点是一样的。每一次,她都只能等别人说一声“免坐”“不允”。

      她那晚从书吏房回去,辗转反侧到更鼓三下,终于还是从床上坐了起来。灯没点,只借着窗纸外微弱的月光穿衣,披上那件最不起眼的浅色外衫,出了门。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0360077/30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