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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酒
夜色浓稠,像化不开的墨,沉重地压在楚舒云公寓的窗外。楚柯怡结束了一天的课程和实验,心头却始终萦绕着一股不安。楚舒云下午回复他信息时,字里行间那股死寂般的平静,比以往的惊慌失措更让他心惊。
楚轲怡轻轻拧开门锁,客厅里没有开主灯,只有角落里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昏黄微弱的光晕。而就在那片光晕边缘,地板上,蜷缩着一个身影。
楚柯怡的心猛地一沉。
楚舒云穿着宽大的白色睡衣,蜷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头深深埋在膝盖里,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他的左手垂落在地,右手……右手握着一片薄而亮的东西,正对着左臂内侧那些新旧交错、狰狞的疤痕,一下下地划下去。鲜红的血珠瞬间沁出,蜿蜒流淌,在他过分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楚舒云!”
楚柯怡只觉得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冻结。他几乎是扑过去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变了调,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凶狠。他猛地将那危险的刀片夺过来,远远扔开。金属片落在木地板上,发出清脆又令人心悸的声响。
“你干什么?!你他妈在干什么?!”楚柯怡的眼睛赤红,胸口剧烈起伏,吼声在空旷的客厅里炸开。他太害怕了,害怕失去,害怕这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人,就这样在他眼前一点点消逝。这巨大的恐慌转化成了失控的怒火,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楚舒云被他吼得浑身一颤,像是被从某种麻木的痛楚中惊醒。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嘴唇惨白,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惊惧、痛苦和无边无际的自我厌弃。手腕上新鲜的伤口还在渗血,滴滴答答落在睡衣和地板上。
看到楚柯怡眼中毫不掩饰的愤怒和……或许是他解读出的厌恶,楚舒云本就脆弱的心理防线瞬间彻底崩塌。比自残的疼痛更甚的,是这种被珍视之人目睹最不堪一面后的羞耻和绝望。
“对……对不起……对不起……”他像是坏掉的玩偶,只会机械地重复着道歉,眼泪决堤般涌出,混合着冷汗和血污,狼狈不堪。他想挣脱楚柯怡的手,身体却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连蜷缩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他不再仅仅是哭泣,而是陷入了一种近乎窒息的、全身心都在抗拒和痛苦的痉挛状态,呼吸急促得像是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祥的声响。
楚柯怡被他这剧烈的反应吓到了,滔天的怒火瞬间被冰冷的后怕和心疼取代。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态度有多糟糕。他立刻松开钳制的手,转而用力地将楚舒云整个人紧紧搂进怀里,不顾他微弱的挣扎和满身的血污。
“对不起……对不起小云,我不该凶你……”楚柯怡的声音颤抖着,带着懊悔和深深的无措,他一遍遍重复,手掌笨拙地拍抚着楚舒云剧烈颤抖的后背,“是我的错,别怕,慢慢呼吸……”
他不敢再去碰那流血的手腕,只能紧紧抱着他,用体温和声音试图将他从崩溃的边缘拉回来。
楚舒云在他怀里挣扎了几下,最终脱力地瘫软下来,但哭泣并未停止,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悲恸和绝望,耗尽了了他所有的力气。然而,与以往哭到力竭便昏睡过去不同,这一次,剧烈的情绪宣泄后,他并没有立刻陷入沉睡,反而陷入了一种更令人担忧的状态——他睁着眼睛,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身体不再剧烈颤抖,却依旧时不时地抽搐一下,眼泪无声地流淌,仿佛生命力正在从他体内一点点抽离。这种清醒着的绝望,比昏睡更让人心痛。
楚柯怡不敢离开,他就这样抱着他,坐在地板上,直到楚舒云的情绪稍微平复一些,只剩下细微的、压抑的抽噎。他这才小心翼翼地将人抱到沙发上,找出医药箱,动作极其轻柔地为他清洗伤口、消毒、上药、包扎。那一道道新旧疤痕像灼热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楚舒云顺从地任由他摆布,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只有在酒精棉球触碰到新鲜伤口时,身体会本能地瑟缩一下。
处理好伤口,楚柯怡去拧了热毛巾,仔细地擦干净他脸上的泪痕和手上的血污。在这个过程中,他在楚舒云散落在沙发角落的外套口袋里,摸到了一个硬硬的盒子——是一包烟,和一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
楚柯怡的手指顿住了,心再次沉了下去。
他没有当场发作,只是默默将东西放回原处。几天后,他趁着楚舒云在书房对着电脑发呆时,再次检查了那个口袋。烟盒里少了几支。他又不动声色地查看了几个楚舒云可能藏东西的地方,果然,在床头柜的底层,摸到了那冰凉锋利的刀片。
楚柯怡闭了闭眼,感觉一阵无力感席卷全身。他不能简单地没收这些东西,他知道,对于此时的楚舒云来说,这些不是享受品,而是救命稻草,是他在情绪洪水灭顶时,唯一能抓住的、用以暂时缓解痛苦的畸形浮木。强行夺走,只会让他更加无助,甚至可能引发更激烈的反抗。
他沉默地离开卧室。第二天,楚舒云在外套口袋里摸烟时,指尖先触碰到的是几颗包装鲜艳的水果硬糖。他愣了一下,拿出那颗糖,看着下面那包烟,久久没有动作。同样,当他再次无法控制地想要寻找刀片时,发现原来放置的地方,被放上了一个小小的、触感柔软的减压玩具。
楚柯怡在用这种沉默而温柔的方式,告诉他:我知道你的痛苦,我理解你需要发泄,但能不能,试着换一种方式?哪怕只是偶尔。
然而,根深蒂固的绝望并非那么容易驱散。
又是一个黄昏,楚柯怡比平时回来得早一些。推开公寓门,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飘来。他的心猛地一紧。
客厅阳台的玻璃门开着,楚舒云背对着他,坐在阳台的躺椅里。他穿着单薄的衬衣,更显得肩胛骨嶙峋突出,像是随时要刺破布料。他微微佝偻着,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他并没有深吸,只是任由烟雾在指间缭绕,然后偶尔凑到唇边,极其缓慢地吸一口,再仰起头,将那灰白色的烟雾缓缓吐出。他的眼神空茫地望着远处城市冰冷的轮廓,整个人笼罩在一种颓靡而绝望的氛围里。他瘦削的身体窝在宽大的躺椅中,衣摆下空荡荡的,隐约勾勒出腹部不健康的凹陷,仿佛随时会化在那片烟雾里。
楚柯怡站在门口,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被扼住了。他看着楚舒云吐出的那口烟,不像是在享受,更像是在一点一点地、缓慢地焚烧他自己所剩无几的生命力。那种体弱心碎却偏要沾染这等消耗品的样子,比任何激烈的自残都更让人感到一种无声的、缓慢凌迟般的心痛。
楚舒云察觉到他的存在,缓缓转过头,烟雾模糊了他苍白的脸和空洞的眼神。他看到楚柯怡,极淡地、近乎麻木地扯了一下嘴角,面部肌肉因为长久缺乏表情而显得僵硬,这个“笑”的动作似乎都耗费了他不小的力气,看起来更像是一种痉挛。
“回来了?”他的声音被烟熏得有些沙哑,带着一种浓重的疲惫,仿佛连说话都已是负担。
楚柯怡快步走过去,没有立刻夺走他手中的烟,而是蹲下身,平视着他的眼睛,声音压抑着痛楚:“别抽了,小云,你胃不好。”他记得楚舒云稍微刺激点的食物都会引发胃痛,更何况是烟酒。
楚舒云闻言,只是又极慢地吸了一口,然后再次吐出烟雾,空茫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没有回应。他整个人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的空壳,连难过和反抗都显得有气无力。
楚柯怡看着他凹陷的腹部,隔着衣服都能摸到的、明显突出的脊椎骨,以及那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肩胛骨,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知道,单凭自己的爱和陪伴,或许不足以将楚舒云从这片深不见底的泥潭中拉出来。他需要更专业、更系统的帮助。
那天晚上,安顿好几乎粒米未进、昏昏沉沉睡去的楚舒云后,楚柯怡走到客厅,深吸一口气,拨通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他一位已经在美国顶尖大学攻读临床心理学博士的学姐,林薇。
“薇薇姐,抱歉这么晚打扰你……”楚柯怡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焦虑,“我想咨询你一些事情,关于……创伤后应激障碍,重度抑郁和焦虑,以及……伴随严重的自残行为和物质滥用……我该怎么做,才是对他最好的帮助?”
他握着手机,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将楚舒云的情况尽可能详细地告知。他需要指引,需要知道如何才能正确地、有效地抱住那个正在不断下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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