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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镜湖无澜
止雪轩的窗纸泛着灰白的光。
霁无舟醒来的时候,先听见的是风。
山风从檐下掠过,吹得风铃轻轻一颤,发出极细的一声响——像是昨夜锁心台阵光合拢的回声,被人从梦里抽出来,又丢回这间静得过分的屋子。
他睁开眼,头疼得像被人从中间劈开。指尖一动,才发现自己还躺在榻上,外袍被人脱了半件,里衣却皱得不成样子,袖口处还残着一点已经干了的血迹。
霁无舟盯着那点暗褐色的痕迹看了很久。
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从意识深处慢慢浮上来。
石栏、阵光、山风。
还有一个模糊到几乎看不清眉眼的身影,在他怀里轻轻发抖。
那人的唇很冷,偏偏被他亲得太用力。
“果然是幻觉。”
昨夜他说过这样一句话。
现在回想起来,他却再也说不出“果然”二字——只剩下一个沉甸甸的“幻”字,压在后槽牙上,怎么都咽不下去。
门外有人轻声叩门。
“霁宗主。”是心宗长老的声音,“天亮了,云台那边诸位长老已齐。锁心台今夜……出了些事,还请宗主前去一叙。”
霁无舟闭了闭眼,把那些碎得不像真的画面强行压回去,才撑着身子起身下榻。
脚一落地,灵脉便隐隐作痛——阵法反噬还没过去,他昨夜又硬是把那口血生生咽了回去。
“备水。”
他轻声吩咐。
守夜弟子忙不迭地端水进来。霁无舟洗了把脸,将衣襟一一理顺,袖口那点血迹被他处理得干干净净,只在指骨上留下一点洗不掉的微红。
对着铜镜时,他停了一下。
镜里的男人面色苍白,眼底一圈没睡好的青痕,唇角有细得几乎看不见的一道裂口。
霁无舟盯着那道裂口看了会儿,忽然移开目光。
“走吧。”
他转身,踏出止雪轩。
云台之上,风比往日更冷一点。
三宗长老多已到齐,灵宗那边杜家的几位长老立在一侧,脸色各异。心宗长老站在云台边缘,袖中拢着手,像是在等整个山的风平静下来。
霁无舟踏上云台,诸人齐齐行礼:“见过霁宗主。”
“昨夜锁心台阵动,惊扰诸位,是我的失职。”霁无舟开口,嗓音沙得有些低,却仍旧沉稳,“情况如何?”
心宗长老寂如松略一点头,与他并肩站在云台边缘:“锁心阵第三重锁印在夜间骤然合拢,阵底风脉折了一截。弟子试脉时,曾感一股外来灵力闯入阵心,又极快地消失。”
“外来灵力?”灵宗一位长老冷声道,“哪一宗的气息?”
“风脉。”寂如松得很平静,“但风宗这边说,昨夜除了霁宗主无人接近锁心台。”
所有目光齐刷刷落在霁无舟身上。
霁无舟神色不变,只是微微蹙眉:“昨夜我确实在锁心台修阵。阵中冷意过重,又饮了些酒,将阵法重修后,便被心宗弟子扶回止雪轩。除此之外,并无旁人。”
灵宗那边有人冷笑了一声:“可阵底折的那截风脉,显然不是宗主的。”
“心宗弟子试出的余波,与风宗首剑闻澜的风脉,有七分相似。”
一石激起千层浪。
云台上的风似乎都顿了一顿。
有人低声道:“闻澜?不是被关在风宗审堂候审么?”
“昨日傍晚人还在审堂。”那人却摇头,“今晨弟子去请人时,人已经不见了,只留下血迹。”
“风宗的地盘上,留不住一个弟子?”心宗长老淡淡看了灵宗那边一眼。
那一眼不重,却让灵宗几位长老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锁心阵折脉,风宗审堂人失踪,风脉余波与闻澜相似。”灵宗主事长老咬牙道,“霁宗主总得给个说法。”
霁无舟听到“闻澜”二字时,心口莫名一跳。
一些昨夜不愿回想的片段,像是被人硬生生从酒雾里拉出来,光影交错、真假难辨——
他垂下眼,半晌,才开口:“人的确是我带回去心宗的,我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但在此之前,”他顿了顿,“还请不要轻易下定论。”
“定什么论?”灵宗那边有人冷冷道,“旧案未了,新案又起。上一次你们风宗首剑亲手弑师,这一次,难不成是畏罪潜逃?”
“若真是他闯出锁心阵逃遁,那更说明他心中有鬼。”
话音刚落,云台上便是一阵低低的窃窃私语。
霁无舟抬起眼。
他没有发怒,只是目光一点点扫过这些人——从灵宗、心宗、再到风宗那边低着头的弟子。
其中,有一个格外显眼。
岑焚站在心宗弟子队列的末尾。年纪小、个头也不算高,按理该不起眼,可他脸色白得厉害,唇都快被他自己咬破了。
霁无舟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秒。
岑焚感到那道目光落下,肩膀微微一紧,却没有抬头。
寂如松看了看形势,轻咳一声:“此事牵涉旧案,非一时半刻能说清。霁宗主昨夜也受了阵反噬,不如先回去静养。闻澜的去向,我们心宗会尽力查清。”
灵宗长老冷哼:“最好如此。”
“若查出来是他畏罪潜逃,我灵宗必立书请罪文,送往九州各大宗门,请诸位评个理。”
霁无舟听到“畏罪潜逃”四个字时,背脊不知为何微不可察地一僵。
他慢慢吸了一口气:“诸位长老放心。”
“闻澜是我自小结交的师弟,若真有罪,我自请辞去宗主之位。”
风从云台边缘掠过,把他衣袂吹得猎猎作响。
谁也没注意到,他握在袖中的那只手,指节已经被自己掐得泛白。
散会之后,山风更烈了一些。
弟子们三三两两下了云台,不少人仍在低声议论。
“闻首剑真的折了脉?那还怎么执剑?”
“也许已经死了。”有人压低声音,“折脉折在锁心阵底下,那地方连骨灰都未必找得到。”
“弑师,折脉,潜逃……啧。”
“别说了,小心被人听见。”
岑焚从他们身边走过,谁都不看,谁的目光也不去接。
他昨夜被闻澜一掌劈晕,再醒来时已经在锁心台下,风鉴石冰凉地贴在掌心。
从锁心台到云台,再到此刻散会,他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现在回想,阵心里的每一个字都像被刀刻在心口。
“往后,照顾好他。”
“你不能再露锋芒。”
“不要让自己变成别人指向他的剑。”
还有最后那一句。
“你再大几岁,我或许会跟你商量。”
岑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这些话压到心底。
“岑焚。”
有人在后面叫住他。
他回头,正看见霁无舟沿着云台石阶一步步走下来。
昨夜那场阵反噬显然还没过去,霁无舟脸色比平时更白些,气息却收得极稳,走路时看不出半点虚浮。
岑焚下意识站直了:“霁宗主。”
“过来。”霁无舟道。
他带着岑焚走到云台一侧,人少、风大,容易把话吹散。
“昨夜是你先感应到锁心阵的变动?”霁无舟问。
“是。”岑焚答得很快,“弟子正在抄阵谱,忽然觉得风脉异动,就上去看。”
“看见什么了?”
岑焚指节一紧。
他本可以说:看见你靠在石栏边,像是要从阵台上摔下去;看见剑匣被留在阵外;看见阵底风脉断口还没收拢。
也可以说:后来,他看见了闻澜。
看见那个人靠在阵心石脊上,胸口那一片血痕红得吓人,却还要笑着,把风鉴石塞进他手里。
可闻澜说过——
“不要让自己变成别人指向他的剑。”
岑焚咬了咬牙,把所有话都压了下去。
“弟子只看见锁心阵合拢。”他低头,“霁宗主被阵反噬,从阵中弹出来。弟子上前扶了一把,便把宗主送回止雪轩。”
霁无舟静静看着他,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风从两人之间穿过去,吹乱了岑焚额前的碎发。
“阵底的折脉,”霁无舟忽然开口,“你感受到多少?”
岑焚心里一紧:“只摸到一截断口……像是有人在阵里误入岔路,折了自家的风脉。至于是谁,弟子不敢妄言。”
霁无舟盯着他看了半晌。
那目光并不锋利,甚至有几分疲惫。
“是吗。”他终于轻声道。
“是。”岑焚垂着眼,回得极快。
霁无舟没有再追问。
他只是转过身,望向远处仍被雾气缠着的锁心台,像是在看一座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阵台。
“回去好好抄阵谱。”霁无舟淡淡道,“这几日锁心阵不再开,你也别再上去了。”
“是。”岑焚应下。
他退后两步,却忍不住又喊了一声:“霁宗主。”
霁无舟侧过脸。
“若……若有消息,”岑焚咬着牙,“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霁无舟的眼神深了深。
“好。”他说,“我等你。”
这句“等”,落在岑焚耳里时,几乎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和闻澜之间,被悄无声息地递了一递。
可下一瞬,他便把这点恍惚压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已经答应了闻澜。
答应替他守住这个秘密,也答应替他照顾好这个人。
而有些话,只能烂在心里。
当日午后,天灵山上多了几张新的告示。
云台、山门、灵宗审堂,甚至下山的小镇客栈门口,都有人贴了一纸“缉拿闻澜”的文书。
“……本宗查明,风宗弟子闻澜夜闯锁心台,折脉潜逃,旧案未了,新案又起。若有其行踪线索者,可报往天灵山灵宗审堂。”
字迹漂亮,措辞却冷。
弟子们议论得更起劲了。
有人惋惜,有人幸灾乐祸,也有人只是把这件事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风宗首剑啊,”有人感慨,“曾经云台一剑震群峰,如今落得个折脉潜逃,啧。”
“谁让他弑师来着。”
“也是,自找的。”
这些话一层层传上山,又一层层被山风吹散。
止雪轩里,却安静得很。
霁无舟坐在案前,桌上摊着心宗送来的阵图。他盯着锁心阵的结构看了很久,视线在阵心那一点绕来绕去,始终落不下去。
昨夜的一切,在阵图上找不到位置。
醉意、阵光、那一声近乎溺水前的低唤,还有唇间冷到发颤的温度……
他可以对所有人说,那只是酒后心魔作祟的幻觉。
但他自己知道,那一瞬间锁心阵的灵力暴涨,不可能全是他的。
还有一股风脉,和他极熟悉,却不是他自己的。
案上的烛火跳了跳。
霁无舟忽然抬手,合上阵图。
“来人。”
门外弟子应声而入:“霁宗主。”
“传令下去。”霁无舟道,“这几日锁心台暂封,非心宗长老不得擅入。风宗所有弟子,暂停上山剑试,闭关修行。”
弟子一愣:“那闻师兄的缉拿令……”
“照灵宗的意思贴。”霁无舟淡淡道,“但若有人胆敢借此在山上乱说风凉话,按蔑师之罪处置。”
“是!”弟子被他目光一震,忙躬身退下。
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霁无舟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这片静里显得格外清楚。
忽然,有什么东西在袖中滚了一下。
他低头,从袖里摸出一截极细的红线。
那红线一头断得极利落,像是从什么地方被生生扯下来的。
线尾沾着一点几乎看不出的黑痕,像被火烧过。
霁无舟盯着看了很久,才意识到这是他昨夜醒来时,握在掌心的一点残物。他当时只当是阵法反噬时扯断的衣线,顺手藏进了袖里。
现在再看,却总觉得眼熟。
似乎在岑焚的胸口上,曾经见过一模一样的红绳。
他忽然记起那个少年身上的护心羽——总是歪在衣襟一侧,晃来晃去。
如今,那片羽毛不见了。
霁无舟手指极轻地搓了搓那截红线,心里莫名沉了一下。
“岑焚。”他在心里叫了一声这个名字。
锁心阵、折脉、闻澜、护心羽……所有线索像是被人刻意剪断,只留下几截散落的线头。
而真正的那一根线,不知被谁握在掌心里。
心宗后山。
岑焚盘腿坐在低矮的石台上,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阵谱。
纸页被他翻得乱七八糟,边角卷了起来,墨迹也被手指蹭得有些花。
他却看得极认真。
风从山谷里往上卷,吹动他鬓边的碎发,也把阵谱页角轻轻掀起一抹弧度。
他伸手按住。
那只手掌心里,贴着一枚细小的石头——风鉴石被他用绢布包好,藏在袖中,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来摸一摸。
石面还保留着闻澜掌心的温度似的,触手温润。
岑焚把它放回袖里,重新收敛心神。
“不能再露锋芒。”
闻澜在阵心里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心宗弟子天生与山脉相应,资质好的,更容易被看出来。
自从那场火之后,他修阵、练术,不过几年时间,已经能在山底听见别人听不见的风声。心宗长老夸他,将来必是镇山之才。
可闻澜说——那样的“镇山之才”,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一把更好用的剑。
他不怕被当剑用。
只要那把剑不会被用来对准霁无舟,不要再伤害到闻澜。
岑焚拿起笔,在阵谱空白处写下几行小字,又用手指慢慢抹开,把笔锋刻得太锋利的地方添得模糊一些。
有些口诀,他故意写错一点。
有些脉门,他故意记得不那么精确。
心宗弟子查功课时,就会说:这孩子资质一般,只是肯下苦功。
他乐意见到他们这样说。
夜深的时候,他也会一个人跑到山腰的练剑场,拔出那柄早已缺了个口子的练习剑,对着虚空一招一式练。
那是闻澜教他的。
“火场里烧不死的小火球,在心宗也得好好练剑。”
“到时候你跟在你宗主身边,不能只会算阵。”
这些话,在锁心阵那一夜之后,都变成了另一层意思。
岑焚后来再也不在白日里练剑。
只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偶尔把剑锋亮出一点点,又立刻收回去。
又过了几日,关于闻澜的传言越传越远。
有人说他已经死在锁心阵底下,只剩一条折断的风脉被压在石骨里。
有人说他折脉潜逃,投奔了不知哪一家魔宗。
也有人说,其实他被霁宗主暗中护走,两人早在山外相会。
这些话,岑焚都听见过。
每一次听见,他都会把风鉴石在掌心里捏紧一点。
——闻澜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走。
只带着他那截红绳羽毛,和一条再也接不上去的风脉。
“我在山上等你。”
他在阵心里说过这样一句话。
如今这句话,只能在心里反复默念,不敢让任何人听见。
他知道自己等的是什么。
等那一阵风,某一天忽然又从山外吹回来,把一片烧焦的羽毛挂回他胸前。
六年时间,不长也不短。
足够把锁心台上那一夜的血痕磨成传言,也足够让一个少年的眉眼从稚气变得锋利——再被他亲手一寸寸磨圆。
六年后,再上天灵山的人,提起“闻澜”二字,多半只会当作一桩糊涂旧案,摇头叹一句“可惜”。
至于那一年冬夜锁心阵里折断的那条风脉、云台上沉默不语的宗主、以及心宗后山灯火下偷偷收起锋芒的少年——
都被埋在了山下更深的石骨里。
风从那里吹过,偶尔带起一点极细极轻的余音。
却再没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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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晋江版)
这一章其实是“什么都没发生”的一章:
没有对质,没有重逢,没有把话说开,只有云台上众口铄金,一个不在场的人,被反复按在“畏罪潜逃”的位置上。
霁无舟只能说“我会给交代”,却什么都查不到;
岑焚手里攥着两个人留下来的东西,一边替人挡风,一边把话咽回肚子里,从“心宗明日之星”,主动往“资质一般、肯下苦功”那一列里站。
六年时间一笔带过,是想留下一种钝痛感:
真正改变人的,往往不是惊天动地的一夜,而是之后漫长的、谁都装作没看见的日常。
锁心台折断的,不止是一条风脉,还有三个人往后很长一段岁月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