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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厅
翌日,一整天柳泗都待在旅馆房间里,如同困兽。
他试图休息,养精蓄锐,但神经始终紧绷,无法真正入眠。穆聿息的邀请像一把悬顶之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逼近。
他去干什么?
赴一场鸿门宴?还是去寻求一个虚无缥缈的答案?
理智告诉他这是最愚蠢的自投罗网,情感却像跗骨之蛆,驱使他走向那个明知危险的约定。
傍晚,他起身,用冷水反复冲洗脸颊,试图让混沌的大脑清醒一些。镜子里的人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桃花眼中却燃烧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偏执的光。
他换上那套半旧的西装,仔细刮干净下巴上冒出的青茬,甚至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仿佛不是去赴一场生死未卜的约,而是去进行某种诡异的……仪式。
最后,他将那把冰冷的匕首仔细地藏进西装内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冰凉的触感传来,带来一丝虚幻的安全感。
晚上七点半,他走出旅馆。
夜色中的上海流光溢彩,百乐门的霓虹招牌如同最妖艳的舞女,在远处招摇。他叫了一辆黄包车,报出地址。
车夫拉着他汇入车流。
越靠近百乐门,那种被监视的感觉就越发清晰。他甚至能感觉到某些路口阴影里停着的黑色轿车,里面或许就坐着穆聿息的人。
他们看着他,如同看着一只一步步走向精心布置好的舞台的猎物。
柳泗靠在车椅上,闭上眼,嘴角却勾起一丝冰冷的、自嘲的弧度。
也罢。既然要演,那就演到底。
到达百乐门,门口依旧车水马龙,衣香鬓影。他付了车资,整理了一下衣领,迈步走入那扇熟悉的旋转门。
靡靡之乐扑面而来,舞池中男女相拥摇曳,一切都和他第一次来这里执行任务时并无二致,却又仿佛隔了一层透明的屏障,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没有在一楼停留,直接沿着楼梯走上二楼。玫瑰厅是二楼一个相对僻静的包厢区域。
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侍者似乎早已得到吩咐,看到他,并未询问,只是恭敬地躬身,指向走廊最深处一扇紧闭的、雕着玫瑰花纹的包间门。
柳泗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前。
他的手放在冰凉的黄铜门把上,停顿了片刻,然后,用力推开。
包厢内的景象映入眼帘。
没有想象中的伏兵重重,也没有冰冷的枪口。
只有穆聿息一个人。
他穿着一身熨帖的墨绿色军装常服,没有戴军帽,身姿挺拔地站在窗边,背对着门口,似乎正在欣赏窗外上海的夜景。桌上放着一瓶已经开启的红酒,旁边还有一个精致的银质烟盒。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
灯光下,他的面容清晰冷峻,目光深沉如夜海,直直地落在柳泗身上。
没有杀气,没有审视,只有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平静,仿佛对他的到来早已笃定。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靡靡之乐从楼下隐约传来,更衬得包厢内死寂一片。
柳泗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全身的肌肉都处于一种极度戒备的临界状态。他的手微微收紧,感受着内袋里匕首的硬度。
穆聿息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足足有十几秒,从他的脸,到他一丝不苟的衣着,最后似乎几不可察地在他手腕衣袖停顿了一瞬。
然后,他微微抬了抬手,指向对面的沙发,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坐。”
仿佛他们只是寻常的约会。
柳泗没有动。
他死死盯着穆聿息,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表象下找出任何一丝裂缝或伪装。
“你叫我来,想干什么?”
柳泗的声音因为紧张和压抑的愤怒而显得有些沙哑干涩。
穆聿息没有直接回答。
他走到桌边,拿起一杯红酒,轻轻晃了晃,暗红色的酒液在杯壁上挂出漂亮的弧度。
“这里的酒不错,尝尝?”
他抬起眼,看向柳泗,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客套的随意。
这种态度彻底激怒了柳泗,他猛地向前一步,几乎要控制不住拔出匕首。
“穆聿息!别再玩这种把戏了!”
他低吼道,声音里带着被戏弄的屈辱,“要杀要剐,给个痛快!这样耍着我玩,很有意思吗?!”
穆聿息看着他激动的样子,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没有因为柳泗的怒吼而动怒,反而轻轻抿了一口酒。
“耍着你玩?”
他放下酒杯,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如同实质般落在柳泗脸上,“如果我想耍着你玩,你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在苏州河,在嘉兴,甚至在杭州,我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杀了你。”
他的话像冰冷的刀子,剖开血淋淋的事实。
柳泗的心脏猛地一缩。
是的,他说的没错。
“那你为什么不动手?!”柳茨几乎是咬着牙问出这句话,这是他最大的困惑,也是所有纠葛的源头。
穆聿息沉默了片刻。
他站起身倚在窗边,再次看向窗外上海的万家灯火,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冷硬,又透着一丝难以形容的……孤寂。
“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意味,“为什么一次次放过你,为什么甚至……会期待你的下一次出现。”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猛然在柳泗耳边炸响。
他……期待?
柳泗彻底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愤怒和戒备仿佛瞬间被这句话击得粉碎。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穆聿息的背影,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穆聿息转过头,目光再次锁定他,那里面不再有平静,而是涌动着一股深沉而压抑的、柳泗完全看不懂的情绪。
“你就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头,”
穆聿息一步步走近,军靴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柳泗的心跳上,“打乱了我所有的计划和节奏。让我变得……不像我自己。”
他在柳泗面前一步之遥处停下,两人身高相仿,目光在空中激烈碰撞,仿佛能溅出无形的火花。
距离如此之近,柳泗能清晰地看到他军装领口一丝不苟的褶皱,闻到他身上极淡的雪茄和须后水混合的冷冽气息,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那种强大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一种同样紧绷的张力。
“我该恨你,该杀了你。”
穆聿息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砂砾般的质感,“你一次次挑衅我,给我制造麻烦,甚至差点毁了我重要的谈判。”
“可是……”
他的话锋微微一滞,眼神变得极其复杂,那里面翻滚着挣扎、困惑,甚至还有一丝……无可奈何的疲惫,“当我看到你在苏州河里挣扎,在嘉兴雨巷里流血,在杭州……穿着那身可笑的旧衣服……我竟然……”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最终只是深深地看进柳泗的眼睛里。
“……下不了手。”
最后四个字,轻得几乎如同叹息,却像重锤般狠狠砸在柳泗的心上!
砸得他头晕目眩,砸得他心脏骤停,砸得他所有准备好的愤怒和反击都溃不成军。
下不了手……
所以那些追捕,那些逼迫,那些看似冷酷的杀局……其实都留有余地?
所以杭州那次“偶遇”,真的就只是……想去看看他?
所以此刻这看似鸿门宴的约会,其实……
柳泗的大脑一片混乱,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头顶,又瞬间冰冷下去。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穆聿息,看着对方眼中那从未显露过的、复杂而真实的情感流露。
恨意还在,却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赤裸的坦诚彻底动摇了根基。
杀意犹存,却再也无法凝聚。
剩下的,只有巨大的震惊、茫然、和无措。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害怕去深究的、疯狂滋长的悸动。
穆聿息也在看着他,目光如同最深的漩涡,几乎要将他吞噬。
两人就这样对峙着,空气里弥漫着硝烟未尽的味道,却又诡异地缠绕着一丝无法忽视的、怦然心动的张力。
剑拔弩张之下,是汹涌的暗流和呼之欲出的、危险而禁忌的情感。
仿佛只要一个火星,就能将一切点燃。
“为什么……”
柳泗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而颤抖,“告诉我这些……”
穆聿息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他毫无血色的唇上,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因为,”
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和危险,“我厌倦了猜谜。厌倦了追逐。”
“柳泗,”他第一次,清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那两个字从他唇间吐出,带着一种奇异的、滚烫的重量。
“你告诉我。”
“你一次次逃开,又一次次回到我能看到的地方。”
“甚至今晚,站在这里。”
“你想要的,又是什么?”
问题被原封不动地,甚至更加尖锐地,抛了回来。
如同一把淬火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柳泗最混乱、最不堪一击的核心。
他想要什么?
他也不知道。
他只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走到了这里。
面对这个他本该杀死,或者被其杀死的男人。
四目相对,呼吸可闻。
答案在硝烟与暧昧交织的空气中,颤抖着,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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