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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影
第三十章醉影
顾觉在竹席上昏沉了整整一日。
毒素虽被遏制,但高烧反复,将他拖入光怪陆离的梦境。时而是都市璀璨却冰冷的灯火,时而是篝火旁阿泐那双映着火焰的、深不见底的黑眸,时而是瘴气谷中那双幽绿的瞳孔和脚踝处炸开的剧痛……混乱,灼热,难以挣脱。
偶尔意识清明些,他能感觉到有人频繁地用浸了凉水的布巾擦拭他的额头和脖颈,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笨拙的生硬,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坚持。苦涩的药汁被一次次喂下,冰凉的药膏在伤口处反复涂抹。
鼻尖萦绕的,始终是那股清冽中带着苦涩的草木气息,属于阿泐的气息。这气息像一根细细的丝线,在混沌与痛苦的深渊里,勉强系着他摇摇欲坠的清醒。
再次彻底清醒时,已是第二日的黄昏。
夕阳的余晖将竹楼内染成一片暖金色。顾觉动了动,浑身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般,酸软无力,但那种灼烧般的剧痛和高热的晕眩已经退去。他偏过头,看向火塘边。
阿泐背对着他,坐在一个小凳上,正对着捣药罐,一下一下,用力杵捣着里面的药材。他的背影在暖光中显得有些单薄,肩胛骨的轮廓清晰可见。
似乎察觉到身后的动静,阿泐捣药的动作顿住了。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静默了片刻,才缓缓放下石杵,转过身来。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黑眸里的血丝褪去了不少,恢复了往日的深潭模样,只是那潭水深处,似乎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的东西。
两人目光相接,一时无言。
竹楼里只剩下柴火偶尔的噼啪声。
“醒了。”最终还是阿泐先开了口,声音有些低哑,打破了沉默。他站起身,走到火塘边,从一直温着的陶罐里倒出一碗颜色更深的药汁,端到顾觉面前。“喝了。”
命令的口吻,与往常无异。
顾觉撑着酸软的身体,试图坐起来,却牵扯到脚踝的伤,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阿泐眉头微蹙,伸出手,不是扶他,而是将药碗直接递到了他唇边。
顾觉愣了一下,抬眼看向阿泐。阿泐却避开了他的视线,只盯着那碗黑漆漆的药汁,语气没什么起伏:“能自己喝吗?”
顾觉沉默了一下,就着阿泐的手,低头小口喝了起来。药汁极其苦涩,比之前喝过的任何一次都要苦,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气,滑过喉咙,带来一阵轻微的灼烧感。
他喝得很慢,阿泐就那样端着碗,一动不动地等着,耐心得出奇。
直到碗底见空,阿泐才收回手,将空碗放到一边。他依旧没有看顾觉,目光落在顾觉包扎着的脚踝上。
“腐叶蛇的毒,清了八成。”阿泐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余毒渗入筋骨,需要‘三日醉’引出来。会有些难受,忍着点。”
三日醉?顾觉没听过这个名字,但听这意思,似乎不是轻松的过程。
“怎么引?”他问,声音因为久未说话而干涩。
阿泐这才抬起眼,看向他。夕阳的金光落在他深黑的瞳仁里,映出一点奇异的光泽。
“用药力,把余毒‘逼’到一处,再放血引出。”他言简意赅地解释,语气里听不出情绪,“过程……你会像醉了一样,意识模糊,可能会看到些……幻觉。”
顾觉的心微微一沉。幻觉?他想起之前高烧时的混乱梦境。
阿泐似乎看出了他的顾虑,补充道:“我会守着你。”
我会守着你。
简单的五个字,从阿泐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没有安慰,没有承诺,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顾觉看着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心底那点不安奇异地平复了下去。他点了点头:“好。”
阿泐不再多言,转身又去准备。他拿出几个顾觉从未见过的、形状古怪的陶罐,将一些研磨好的、颜色各异的粉末按照特定的顺序和比例混合,又加入了一些捣碎的、散发着浓烈气味的草叶汁液。
最后,他取出一个小小的、颜色暗沉的葫芦,拔开塞子,一股极其醇烈、却又带着诡异甜香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他将葫芦里的液体,小心地滴了几滴进混合好的药粉中。
那几滴液体落入药粉,竟发出轻微的“滋滋”声,腾起一小股淡紫色的烟雾。
阿泐用一根干净的竹片,快速而均匀地将所有材料搅拌成一种深紫色的、粘稠的膏状物。
做完这一切,他才拿着那罐深紫色的药膏,走到顾觉身边。
“可能会很痛。”他最后提醒了一句,然后蹲下身,解开了顾觉脚踝上的布条。
伤口依旧红肿,但颜色已经正常了许多。阿泐用竹片挑起那深紫色的药膏,均匀地涂抹在伤口周围,然后,用一种特殊的手法,开始缓缓按压、推揉周围的穴位和筋骨。
起初只是药膏带来的冰凉感。但很快,一股灼热如同烧红的铁丝,从脚踝处猛地窜起,沿着小腿的经络疯狂向上蔓延!
顾觉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沁出冷汗。那不仅仅是痛,更像是有无数细小的、带着倒刺的虫子,在他的骨头缝里钻营、啃噬!
他咬紧牙关,手指死死抠住了身下的竹席。
阿泐按压的动作没有停,甚至更加用力。他的指尖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时而轻缓,时而沉重,引导着那股灼热狂暴的药力,在顾觉的腿内横冲直撞。
顾觉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扭曲。阿泐的脸在晃动的视野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耳边嗡嗡作响,夹杂着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脏狂跳的声音。
果然……像醉了一样。
不,比醉酒更难受。是身体和意识同时被架在火上灼烧,被无形的力量撕扯。
他看到了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不是梦境,更像是潜藏在记忆深处、被药力强行翻搅出来的碎片。
小时候独自在空荡的大房子里等待……第一次站在领奖台上,台下是山呼海啸的欢呼,内心却一片空洞……酒会上觥筹交错间虚伪的笑脸……还有,那个雨夜,他鬼使神差走进那座孤零零的竹楼,看到那个在昏暗光线下、美得惊心动魄又带着邪气的少年……
“呃啊——!”一阵更剧烈的、如同筋骨被生生碾碎的剧痛从脚踝传来,将他从混乱的幻象中猛地拽回!
他失控地痛呼出声,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只微凉的手,及时地、用力地按住了他因为剧痛而绷紧的小腿。
“忍过去。”阿泐的声音穿透了耳边的嗡鸣和意识的混沌,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甚至……一丝极淡的、近乎安抚的意味。
那只手的力量很大,稳定地压制着他的颤抖。指尖的凉意透过布料,渗入皮肤,奇异地缓解了一丝那灼烧般的痛楚。
顾觉大口喘着气,视线模糊地聚焦在阿泐脸上。汗水迷了他的眼睛,他只看到阿泐紧抿的唇线和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亮得惊人的黑眸。
那眸子里,没有怜悯,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专注,和一种……与他共同承受着什么的决绝。
“同在偿还……”
顾觉的脑海里,再次闪过这四个字。
他闭上眼,不再抵抗那汹涌的痛楚和混乱,将所有的意志力都集中在抵抗那撕扯的力量上,同时,紧紧地、反手抓住了阿泐按在他小腿上的那只手。
阿泐的手僵硬了一瞬,似乎想抽回,但最终,还是没有动。
任由顾觉死死抓着,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肤。
竹楼里,只剩下顾觉压抑的喘息声,火塘里柴火的噼啪声,以及两人交握的、同样冰凉而用力的手。
夜色,在无声的痛苦与支撑中,悄然降临。
当那阵最猛烈的剧痛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绵长而深刻的酸麻时,顾觉的意识终于从那种“醉”态中缓缓剥离。
他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虚弱得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但他能感觉到,脚踝处那一直盘踞不散的、阴魂不散的沉滞感和隐痛,似乎真的……减轻了。
他缓缓松开一直紧抓着阿泐的手。
阿泐的手背上,留下了几道清晰的、泛白的指痕。
阿泐沉默地收回手,看也没看那痕迹,只是起身,端来一碗清水,再次递到顾觉唇边。
这一次,顾觉自己抬手接过了碗。他的手还在微微发抖,碗里的水晃荡着。
他慢慢将水喝完,干得冒烟的喉咙终于得到了一丝滋润。
“毒……引出来了?”他放下碗,声音沙哑得厉害。
阿泐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他依旧红肿,但颜色已经趋于正常的脚踝上。“明早放一次血,余毒就能清干净。”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顾觉却敏锐地捕捉到,那平淡之下,一丝几不可闻的……放松。
顾觉靠在竹墙上,疲惫地闭上眼。
他能感觉到阿泐就坐在不远处,没有离开。空气中弥漫着药膏的古怪气味和那“三日醉”残留的、诡异的甜香。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情绪,充斥着他的胸腔。
他没有说话。
阿泐也没有。
寂静的竹楼里,只有彼此平稳下来的呼吸声,在夜色中轻轻交织。
像两道原本平行、却被强行扭曲缠绕在一起的轨迹,在经历过一场生死与共的风暴后,终于找到了一种扭曲而脆弱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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