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N封情书

　　自图书馆那场无声的诗笺传递后，苏默感觉自己仿佛行走在一个半透明的梦境里。那张写着“盼常见君佳作”的纸条，被他用干净的玻璃纸仔细包好，藏在贴身衬衣的口袋里，紧贴着心跳的位置。那轻飘飘的六个字，却像在他贫瘠的青春荒原上，骤然点亮了一簇温暖而恒久的篝火。

　　排练照旧在闷热的午后进行。老礼堂像一口巨大的、正在缓慢加热的锅，空气黏稠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窗外的天空堆积着厚重的、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下来，预示着一场蓄势待发的雷雨。吊扇徒劳地旋转着，只将暑热搅动得更加均匀。

　　苏默依旧站在最后一排靠墙的角落，这个位置能让他最大限度地隐藏自己，又能清晰地看到前方指挥台上的身影。与以往不同的是，一种微妙的、崭新的勇气，如同细小的藤蔓，正悄悄攀附上他的心墙。他知道，她知道了。那层横亘在他们之间、名为“匿名”的坚冰，已经碎裂。尽管他依旧紧张，依旧习惯性地微低着头，但胸腔里鼓动的，不再仅仅是卑微的仰望，更添了一丝被“看见”后的、战战兢兢的期盼。

　　林晚晴站在指挥的位置上，额发被汗水濡湿，黏在光洁的额角。她的手臂挥舞着节拍，声音因为连续的训练而略带沙哑，却依旧充满力量。她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整个合唱队，检查着每个人的口型和状态。

　　当她的视线，如同掠过水面的清风，习惯性地扫向最后一排那个角落时，这一次，她没有立刻移开。

　　苏默正微微仰着头，跟着旋律轻声唱着。或许是沉浸在音乐中，或许是被那簇新生的勇气所支撑，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她目光扫来的瞬间惊慌躲闪。他的目光，就那样直直地、毫无防备地，迎上了她的。

　　时间，在那一刹那仿佛被无限拉长。

　　空气中黏稠的暑热、老旧风扇的嗡鸣、队员们混杂的歌声……所有的一切都潮水般退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双清澈的、此刻正专注地凝视着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他曾在匿名信中无数次描绘过的眼睛——像浸在溪水里的墨玉，像落满了星子的夜空。而此刻，这双眼睛里没有疑惑，没有审视，更没有距离。那里面的情绪复杂得让他心悸，有浅浅的疲惫，有指挥时的专注，但更深的，是一种极淡的、却无比清晰的……温和的笑意，以及一种近乎“确认”的了然。

　　她在看他。
　　不是无意的一瞥。
　　是确确实实的，带着某种知晓和回应的，凝视。

　　苏默感觉自己的呼吸彻底停滞了，血液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他僵在原地，连一个细微的音节都发不出来，只能怔怔地回望着她，像被那道目光钉住的蝴蝶标本。

　　那凝视其实只持续了短短两三秒。

　　林晚晴便极其自然地移开了目光，重新专注于整个队伍的协调，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汇，只是指挥过程中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巡视。

　　然而，对于苏默而言，那短短的几秒，却仿佛经历了一场灵魂的洗礼。

　　她知道了。
　　她真的知道了。
　　而且，她用那样平静而温和的目光，确认了这件事。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狂喜，后知后觉地汹涌而来，冲击得他眼眶发热，鼻尖发酸。他慌忙低下头，死死地盯着自己脚上那双已经沾了些许尘土的白网鞋，生怕眼底汹涌的情绪会泄露出去，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静谧时刻。

　　接下来的排练，苏默完全处于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他的声音机械地跟着大家，心思却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胸腔里那簇名为希望的火焰，从未如此炽热而明亮地燃烧过。

　　排练间隙，雷声终于在云端炸响，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礼堂的窗户上，带来一阵夹杂着土腥气的凉风。队员们欢呼着涌向窗边，享受着这难得的清凉。

　　苏默没有动，他依旧站在原地，感受着内心深处同样激烈的电闪雷鸣。

　　他看见林晚晴也走到了窗边，和几个女同学一起看着窗外的雨幕。她侧对着他，线条优美的脖颈微微仰起，似乎在感受那沁凉的雨气。忽然，她像是无意间回过头，目光再次掠过他所在的方向。

　　这一次，苏默没有躲闪。

　　他鼓起了生平最大的勇气，抬起眼，迎向她的目光。

　　四目再次相对。

　　她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细微、却无比真实的弧度。那笑容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圈圈涟漪。然后，她便若无其事地转回头，继续和同学说话。

　　雨声哗啦，盖过了世间一切声响。

　　苏默却觉得，自己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他知道，有些东西，从此刻起，已经彻底不同了。那条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似乎因为这一个眼神、一个微笑，而架起了一座无形的桥梁。

　　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阴影里、用匿名信件倾诉爱慕的卑微仰望着。

　　他，苏默，被她，林晚晴，用目光确凿无误地“看见”了。

　　这场持续了近两年的、盛大而孤独的暗恋，终于在这样一个闷热、寻常、却又因为一场雨和一个对视而变得非凡的午后，悄然翻开了崭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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