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烟雨迷蒙

　　记忆是一种很狡猾的东西。它并非总是忠实地记录过往，而是会选择性地放大某些瞬间，如同被雨水反复冲刷的玻璃，一些污渍被带走，而另一些水痕却固执地留下更深的印记，扭曲了其后所有的风景。

　　对于林未雨而言，高一上学期的元旦晚会，就是一整块被某种不可名状的情绪浸润、而后缓慢风干的玻璃。许多具体的细节——比如班长用蹩脚的粤语吼完《红日》后涨红的脸，比如周晓婉作为主持人念串词时一个微小的磕巴，比如漫天飞舞的、粘在头发上怎么也弄不干净的彩色碎屑——都如同背景板上的噪点，渐渐模糊、褪色。唯有某个不到0.3秒的触碰，被无限放大、拉长，最终凝固成一块透明的琥珀，将她那颗惶惑不安的心，完整地、带着细微颤栗地，封印其中。

　　那晚的教室，像一锅煮沸的、甜腻的糖水。空气中饱和着劣质彩带塑料味、女生们偷偷涂抹的果味唇彩香气、以及年轻身体蒸腾出的、混杂着汗意与兴奋的荷尔蒙。日光灯被缠绕上五颜六色的皱纹纸，光线于是变得暧昧不明，在每一张青春洋溢或故作成熟的脸上投下斑驳陆离的阴影。喧嚣是具象化的浪潮，一波一波拍打着耳膜，笑声、起哄声、瓜子壳破裂的脆响、桌椅被拖动时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刺耳尖叫……所有这些，共同烹制出一场名为“青春集体狂欢”的盛宴，每个人都在这里享受畅享盛宴的快乐。

　　林未雨穿着那件印着卡通狐狸的白色卫衣——统一的班服，让她觉得自己像流水线上一个不起眼的、标错了编码的零件，混在人群里，努力让自己的表情融入这片欢乐的海洋。她看着舞台（其实就是讲台区域空出的一块地方）上，沈墨正和一个男生对唱着一首当时烂大街的情歌。沈墨穿着红色的毛衣，像一团跳跃的、灼人的火焰，她的声音清亮，眼神顾盼生辉，与身边略显局促的男生形成鲜明对比。灯光偏爱她，追随着她每一个旋转，每一次扬眉。林未雨下意识地攥紧了卫衣下摆，那柔软的棉质面料，此刻却像粗糙的砂纸，摩擦着她敏感的指尖。她想，有些人天生就是主角，像沈墨，像……顾屿。而她自己，大概是那个在主角光芒照射下，蜷缩在舞台角落阴影里，连台词都没有的、沉默的道具。

　　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站在角落阴影里的人。顾屿抱着他那把木色的吉他，斜靠在堆放杂物的墙角，仿佛自成一个小世界。他低着头，额前细碎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眉眼，看不清表情。即使在这种喧闹到近乎失控的环境里，他依然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疏离感，像一座被薄雾笼罩的孤岛，潮水般的欢声笑语拍打上去，也只是徒劳地散开，留不下任何痕迹。

　　林未雨的目光，像被无形之线牵引，总是忍不住悄悄飘向那个角落。她看见沈墨唱完歌，像一只翩跹的蝴蝶，精准地落向顾屿所在的方向，笑着和他说了句什么。顾屿抬起头，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算作回应。那短暂的交集，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了一下林未雨的心口，不很疼，但那种微妙的酸胀感，却顽固地弥漫开来。

　　“下一个节目，高一（三）班大合唱——《北京东路的日子》！”周晓婉清冷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暂时斩断了林未雨纷乱的思绪。

　　人群骚动起来，参加合唱的同学纷纷向“舞台”前方汇集。林未雨深吸一口气，站起身，随着人流往前走。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手心沁出薄薄的冷汗。不是因为即将上台，而是因为，她即将和顾屿，站在同一个空间，为了同一首歌，发出声音。

　　排练时的争执片段，不合时宜地闯入脑海。沈墨坚持要加快节奏，让情绪更“燃”一些；而顾屿，只是用他那惯有的、没什么起伏的语调说：“原速就好，快了，味道就变了。”他那公事公办的态度，和沈墨那带着某种隐秘焦灼的坚持，形成一种奇特的张力。林未雨站在合唱队伍里，像个局外人，观看着这场无声的拉锯，心里却泛起一丝莫名的涟漪。她说不清自己更倾向于哪种处理，只是觉得，顾屿说出“味道”两个字时，那低沉的嗓音，像一片羽毛，极轻地搔过了她的耳膜。

　　站位很快排好。林未雨个子不算高，站在第二排靠左的位置。顾屿抱着吉他，坐在了队伍侧前方的一把椅子上，调试着音准。灯光打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利落的下颌线。他微微蹙着眉，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怀中的乐器。

　　前奏响起了。

　　是顾屿指尖流淌出的吉他声。干净，清冽，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像秋日清晨掠过林梢的风。原本喧闹的教室，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那旋律仿佛具有某种魔力，轻易地穿透了所有浮躁的伪装，直抵人心最柔软的角落。

　　“开始的开始，我们都是孩子……”
　　“最后的最后，渴望变成天使……”
　　……

　　歌声响起，起初有些参差不齐，带着紧张的颤音。但很快，在吉他声稳定而温柔的牵引下，大家的声音渐渐汇聚到一起，变得洪亮而整齐。林未雨张开嘴，跟着大家一起唱。那些排练了无数遍、几乎已经麻木的歌词，在此刻，被赋予了全新的、震颤灵魂的意义。

　　“歌谣的歌谣，藏着童话的影子”
　　“孩子的孩子，该要飞往哪儿去”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那个弹奏吉他的少年。他微微低着头，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和平静。仿佛他不是在表演，而是在进行一场虔诚的仪式。偶尔，他会抬起头，视线扫过合唱的队伍，那目光像清晨的曦光，清淡，短暂，一掠而过。

　　然而，有一次。就在林未雨唱到“表示从一楼到四楼的距离，原来只有三年”这一句时，顾屿的目光，似乎……在她这个方向，极其短暂地停留了那么一瞬。

　　真的只有一瞬。快得像错觉，像流星划过夜空，来不及许愿就已经消失。但林未雨的心脏，却在那0.1秒里，疯狂地漏跳了一拍，紧接着是更加汹涌的、几乎要撞碎胸腔的鼓噪。她慌忙低下头，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鞋尖，感觉一股热浪“轰”地一下涌上脸颊，连耳根都烧灼起来。后面的歌词唱得是什么，她完全不知道了，只是凭着肌肉记忆机械地动着嘴唇。整个世界都褪色成模糊的背景音，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和肩膀上……肩膀上那刚刚被目光“触碰”过的地方，传来的、奇异而持续的灼热感。

　　“我们即将分别，独自浪在中国外国不同地点……”
　　“瞥见白色的校服，还会以为是我认识的谁……”

　　歌声在一种混合着伤感与憧憬的复杂情绪中，缓缓收尾。最后一个吉他音符消散在空气里，教室里陷入了片刻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灯光依旧耀眼，台下的一切都模糊成晃动的光斑。林未雨和其他人一样，鞠躬，谢幕，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混杂着兴奋与茫然的笑容。

　　然后，就是合影时间。

　　真正的混乱开始了。人群像被惊扰的蜂巢，骚动起来。大家争相寻找最佳位置，呼朋引伴，笑闹声、推搡声此起彼伏。班主任周老师站在最中间，脸上带着难得的、完全舒展的笑容，不停地招呼着：“靠拢点，大家都靠拢点！”

　　沈墨像一条灵动的鱼，轻而易举地游到了周老师身边的“黄金位置”，笑容甜美，如同众星拱月中那轮最明亮的月亮。周晓婉则冷静地选择了一个靠后但能完整露出脸的位置，抱着手臂，神情一如既往的淡定。

　　林未雨被人群推搡着，不由自主地向后排退去。她并不擅长这种争夺，总是习惯性地把自己安置在边缘的、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就像一颗被潮水推到沙滩上的鹅卵石，安静地等待着被遗忘。

　　就在她有些踉跄地、试图在第二排边缘找到一个不至于被完全挡住的立足之地时——

　　一只温热的手，带着些许急促的、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地，搭了一下她的右边肩膀。

　　那触碰非常短暂，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像蝴蝶停留的0.3秒，像风吹动书页的瞬间。力道很轻，更像是一种引导，一个明确的信号，将她往一个空着的、更稳妥的位置带了带。

　　她下意识地顺着那力道站稳，猛地回过头。

　　视线里，是顾屿已经迅速收回的手，和他面无表情、甚至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侧脸。他已经站定在了她身后的位置，目光平视前方，仿佛刚才那个细微的动作，只是拥挤人潮中一次无意的碰撞，或者，根本就是她因过度紧张而产生的幻觉。

　　周围的世界依旧喧闹着，同学们还在为最后的站位调整着，叽叽喳喳，像一群快乐的麻雀。摄影师在前面大声指挥：“看这里！看镜头！笑一笑！一、二、三！”

　　“咔嚓！”

　　快门声清脆地响起，像一声判决，定格了这一刻，也定格了林未雨脸上那尚未褪去的、混合着惊愕与一丝隐秘悸动的表情。

　　照片里，前排的同学笑得没心没肺，周老师目光欣慰，沈墨优雅得体，周晓婉冷静自持。而在后排靠边的位置，林未雨微微张着嘴，眼睛因惊讶而显得比平时更大些，脸上带着一丝茫然，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她的右后方，顾屿站在那里，身姿挺拔，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笑容，甚至显得有些疏离和淡漠。他并没有看镜头，目光微微垂着，落点模糊。

　　但若有人，拿着放大镜，足够仔细地去审视那张照片，或许会发现，他的头，有着一个几不可查的、微小的倾斜角度。而那角度的延长线，似乎恰好，经过了前方那个女孩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的、扎着马尾辫的后脑勺。

　　那一幕，连同肩膀上那转瞬即逝的、却仿佛带着烙印般灼热的触感，被无限拉长，放大，深深地镌刻进林未雨的脑海，成为她私人青春博物馆里，一件绝无仅有的、无声的展品。

　　喧嚣散去，晚会也接近尾声。大家开始互相赠送精心准备的、包装得花花绿绿的礼物，互道着“新年快乐”。林未雨收到了周晓婉送的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红得耀眼，像她此刻尚未平复的心跳。她自己也准备了一些，分发给关系好的同学。

　　她看到沈墨抱着好几个礼物，走到顾屿面前，递给他一个包装最精致的。顾屿愣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低声说了句“谢谢”。沈墨脸上绽开一个明媚而满足的笑容，像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奖赏。林未雨捏了捏自己书包里那个原本打算送给顾屿的、略显朴素的礼物，指尖感受到包装袋冰凉的硬度。最终，那点可怜的勇气，像被针扎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那个精心准备的礼物，连同她那份无人知晓的心事，一起，静静地躺在书包黑暗的角落里，像一个注定无法送出的秘密。

　　晚会散场，人群如同退潮般涌出教室。林未雨收拾好东西，随着人流走下楼梯。走出教学楼，冰冷而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激灵，混沌的大脑似乎清醒了一些。夜色浓重如墨，远处，不知是校外是谁家，有零星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短暂地绚烂一下，迸发出所有的光和热，然后迅速熄灭，坠入更深的寂寥，连一丝青烟都未曾留下。

　　她回头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教学楼，那个刚刚承载了无数欢笑、歌声、以及她无人知晓的兵荒马乱的空间。然后，她转过身，裹紧了并不厚实的外套，将自己单薄的身影，汇入通往校门的、昏暗的路灯灯光里，也汇入那更深、更沉的夜色之中。

　　青春的纪念册，就这样，被一个看似无意、却又重若千钧的0.3秒，悄然翻开。而扉页上写着什么呢？林未雨不知道。她只感觉到，那场一直笼罩着她的、名为青春的烟雨，似乎变得更加迷蒙了。而在这片迷蒙之中，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带着微弱的、却无比坚定的生命力。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