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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回一身雪
北境大捷之后,春风终于照进了京城。雪化得很慢,路边泥泞,宫墙上的残雪却迟迟不肯下去,像还执意记着那一冬里的风刀霜剑。
顾长陵在北境多留了两月。他不是舍不得走,而是能打仗的人都知道,一场大胜之后,最怕的是收尾收得不干净。
他亲自巡了几遍关隘,把新旧防线重新排布,再把几个爱贪功抢战报的将校一个个敲打了一遍。等他终于得令回京,已是春寒将退未退的时候。
这天,京城外,十万凯旋大军在北门外列阵。鼓声不再像潼川那样杀气腾腾,而是稳重,沉着,像一口被拉满却没有再轻易放出的弓。
城门缓缓开启。玄甲将军策马而出,盔甲虽新重铸过,但肩上一道斜斜的裂纹仍被他留了下来。那是这一仗里,他替前军挡下的一刀。
“顾将军——” 城头上的礼官高声宣喊:“北境守关大将军凯旋——!”
城中百姓并不知他同皇女之间的牵扯,只知道这是打赢仗的人。一时间“将军万胜”的呼声从街道两侧涌起,声浪炸在城砖上,震得人胸口发热。
顾长陵勒马,远远向城头一拜。这一拜形诸礼,心却分得极开。他知道,她不会来北门。
她有皇女,有朝政,按祖制也不该出城迎将。可就在鞠躬的那一刻,他还是忍不住想象了一眼:若她站在城头,会是什么神情?
不会笑吧?最多,眉尾轻轻动一下。想到这里,他自己先笑了一下。
战马的蹄声踏进城门,铁骑之下,是一个被刀剑换来的春天。入城的礼毕,顾长陵照例先去兵部、再去中书省复命。把军政上该交代的事情一一说清,天已经偏西。照规矩,他该回府。洗去一身风尘,再候旨面圣。
走到半路,东华门方向却有人急急赶来,是紫宸殿的内侍:“顾将军——!”
顾长陵一惊:“陛下有何旨?”
内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都涨红了,半天才挤出一句:“陛下说今晚不用进殿听训。”
顾长陵一愣,下意识以为是要他先回去休整。
谁知内侍接着道:“请您入紫宸殿,说是让您来抱人。”
顾长陵:“……”
他在原地愣了半息,才意识到“抱人”两个字背后是谁。胸口那块刻着“姝”的玉佩,忽然发烫。
“臣得令。”他压下所有乱七八糟的念头,声音却明显低哑了一点。
夜色刚落下去,琉璃宫灯一点点亮起,让整个殿宇像静在水里的火。武元姝坐在榻上,已经换回了惯常的里衣,只在外头披了一件软袍。她生产过去已近两月,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仍显清瘦,却不再苍白。
腰间的束带又细了一圈——肚子收回去了,身体却不再是当年那种少年帝王的锋利线条,而是多了一层难以察觉的柔。
榻旁的摇床里,蜷着一小团。皇女睡得正香,嘴里含着尖尖一口奶香,呼吸细小却有节律。
总管太监低声禀报:“陛下,顾将军到了。”
“让他进来。”武元姝道,“别声张。”
片刻后,殿门轻启。顾长陵掀帘进来,照旧先跪地行礼:“臣顾长陵,参见陛下。”
“起来。”她道,“还这么客气。”
他起身,目光下意识地掠过榻旁,视线在摇床上一点,就再也挪不开了。
他不是没见过婴儿。战场上,战俘营里,难民队伍里……他见过许多皱巴巴的小东西被人抱在怀里哭,也见过冷天里缩在襁褓里,一动不动的一小团。那些记忆,全是灰色的。
面前这摇床里,却是……另一回事。床里的小人儿睡得正熟,被包得严严实实,露出一截小下巴、小鼻尖,还有一点点还没完全长开的眉眼。她睡觉的时候,竟有一点稚气的“凶”。嘴唇抿着,眉头皱着,好像随时准备揍谁一拳。
“长得像谁?”武元姝问。
顾长陵回过神来,老老实实道:“像陛下。”
武元姝挑眉:“哪儿像?”
“眉。”顾长陵认真看了一眼,“还有……那种不高兴也要装得很有气势的样子。”
武元姝:“……”
她想笑,又故意板着脸:“你是在说朕出生时很丑?”
“臣不敢。”顾长陵立刻认怂,“但皇女殿下,臣觉得……很好看。”
“她哪儿好看?”
“像陛下,哪里都好看。”他说完自己也觉得有点傻,却没收回去。
武元姝被他这句笨得直白的话逗得嘴角一动,终究没压住笑意。
“算你还有点眼力。”她伸手,示意他靠近些:“过来。”
顾长陵走到榻前,背脊下意识绷直:“陛下。”
“你手上有血?”她问。
“已净手更衣。”他答,“若陛下嫌臣还带着杀气。”
“废话。”她不耐烦地打断,“伸手。”
他怔了一下,却乖乖伸出双手。她站起身,弯腰从摇床里,把那团小小的皇女抱起来,动作熟练得让旁边宫女都不再惊讶。
这是这两个月里,她练出来的新手艺。小小的身体落在她臂弯里,重量轻得叫人不安。她很自然地抬脚往前,轻轻把那团温热的存在放进顾长陵怀里:“抱着。”
顾长陵整个人瞬间僵住了。他整个人从战马上一跃而下擦过敌将,从城头跳到箭雨里接过旗帜都没这么紧张过。怀里的小东西比他想象的还要软。
不像盔甲,不像剑,也不像练兵时抱的沙袋。她有温度,有呼吸,像一团小火,烫得他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手往这边托一点。”武元姝看不下去,伸手调了一下他的姿势,“别把她脖子吊着。”
顾长陵赶紧照做。皇女在睡梦里被挪了一个姿势,哼了一声,皱了皱小鼻子,并没有真的醒。
“她……这么轻。”顾长陵低声道,嗓子眼有点干,“比臣想的还轻。”
“再养几年就重了。”武元姝慢悠悠,“那时候你抱着,看你还说不说这话。”
顾长陵低头,看着她。皇女脸侧贴在他胸口,耳边就是他砰砰砰频得不正常的心跳。细软的头发蹭在他甲衣里层的棉布上,像一根根极细的针,扎得他浑身发麻。
“她知道是谁抱着她吗?”他没头没脑问了一句。
“她只知道暖不暖。”武元姝道,“你身上还带着风,她不高兴。”
就好像为了应和这句话,襁褓里那团小人儿又皱了皱眉,嘴巴往下一撇,发出一点不满的哼声。
顾长陵一惊,手一紧:“臣——”
“别又想上阵。”武元姝翻了个白眼,“稍微晃一晃。”
他依言轻轻晃了两下,紧接着皇女抬手,模模糊糊扒拉了两下,啪地一下拍在他胸口上。小手肉乎乎,力气却不小。
顾长陵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下:“她、她——”
“打你。”武元姝一点也不意外,“你身上冷,她嫌弃。”
顾长陵硬是生生把快要涨到嗓子眼的笑压了下去,只是低声道:“……臣该。”
“打得好。”武元姝瞥他一眼,“谁让你来得晚。”
这话看似责怪,声音里却没有真火气。顾长陵低头,看着那只小手在他胸甲里层揉了一把,又缩回去,蜷成一团。
他忽然觉得眼眶有点酸。
“陛下。”他压着嗓音,“臣……”
“嗯?”
“臣……来晚了。”
这句话,他曾经在潼川城里说过一次。那一次,外头是风雨,他跪在满地的泥和血里,说“臣知道的罪,只有一个——来晚了。”
这一次,他站着,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生命,说话的时候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武元姝侧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道:“这次算你准点。”
她慢吞吞补了一句:“她出来五日,你的捷报就到了。再过两月,你人也到了,算你守约。”
顾长陵喉咙紧得发疼,只能硬生生挤出一句:“臣……多谢陛下等。”
“少矫情。”她打断,“朕能等你几天,就是没死。”
她眼尾却不自觉柔下来一点:“你若敢拖一年半载再回来,朕就把她养成一个不认你的姑娘。”
皇女在他怀里哼了一声。
顾长陵赶紧低头:“殿下,臣不敢。”
武元姝笑了一下:“你跟她说,不要跟你臣臣君君了。这世上叫你臣的已经够多,她叫你别的。”
顾长陵一愣:“别的?”
“你想听她如何叫你?”武元姝问。
顾长陵指节一紧,不敢回答。他曾经想象过无数次,可在此刻,所有词都变得不敢碰。
“父亲两个字,你现在听不听得住?”武元姝问得极直接。
顾长陵像被刀锋轻轻抵了一下喉结。半晌,才勉强道:“臣……听得住。”
他咬住后槽牙,“但……不敢要。”
武元姝盯着他,似笑非笑:“你以为不敢要,朕就不会给?”
顾长陵怔住。
她慢慢道:“皇女之父不得干政,不得封王,这是朕亲下的诏。”
“所以——” 她伸手,轻轻点了一下他怀里的小团子:“她可以叫你‘父亲’,多叫几句也不碍事。”
她抬眼,看着他:“但你从此在朝堂上,就只许是朕的将军,不能是她身后的倚仗。”
顾长陵闭了闭眼,低声道:“臣明白。”
武元姝又问:“可甘心?”
顾长陵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睡得正香的小人儿。那一瞬间,他觉得什么“将军”“父亲”“名分”“禁令”都远得要命。只剩这一团软软的重量,把他的整个世界压到了一块地方——在他身上。
“若能护着她。”他低声道,“臣心甘。她不识臣也罢,陛下识就够了。”
这话说得很轻,却像在他自己心里落了印。
武元姝看着他几息,忽然笑了一声:“说得不错,配做她父亲。”
顾长陵耳根一热。皇女在他怀里扭了一下,不知是不是被他滚烫的心跳吵醒,哼哼两声,眼皮动了动。
“要醒了。”武元姝道,“抱这边来。”
顾长陵小心翼翼地把孩子递回去,指尖滑过襁褓边缘时,用力克制着自己不再多碰一下。
“够了。”她接过,“再摸,要收兵饷。”
顾长陵忍不住笑出声来:“臣愿意付。”
“你付得起?”她凉凉,“大周军饷都给她做嫁妆?”
顾长陵想了想,很认真:“……也不是不行。”
武元姝:“……”
她被他噎笑了一下,又嫌他太顺杆往上爬,抬手在他额头轻轻敲了一下:“今晚你见了人,抱了,话也说了,回去好好睡一觉。”
顾长陵怔了一下,本能道:“臣可守在紫宸殿外。”
“少来。”她打断,“你在外头守着,我还得替你想怎么瞒过御史。想睡门槛,下次打仗去敌营睡。”
顾长陵一下被堵回去,只能拱手:“臣遵旨。”
走到殿门口的时候,武元姝忽然叫住他。他转身看着灯火在她身后摇动,把她整个人的影子拉得极长。
她抱着孩子,低头看了一眼,又看向他:“她叫你‘父亲’的那一天,朕会让你听见。”
顾长陵胸口猛地一热,眼底的光险些压不住:“臣……”
他想说“等着”,又觉得这三个字说出来太轻巧。最后只低声道:“臣不敢死。”
“很好。”她满意地点头,“退下。”
殿门合上的一瞬间,他胸前那块玉佩又烫了一下。他知道这一回,他是抱着活人回去的,而不再只是抱着一身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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