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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 章
年关将近,沪市多了几分热腾腾的喜意,可北风再烈,也无法将这份喜意递送进沈公馆。自去岁沈家接连办了三场丧事后,偌大的沈公馆就多了几分阴森冰冷,下人平日里开口说话的声音都轻了不少。当家人沈元章不曾结婚,自沈家二太太去后,沈家二少奶奶纪氏以触景伤情为由,带着稚子搬出了沈公馆,沈元章并未阻拦,仔细一算,沈公馆如今住着的主人竟只剩了沈元章和沈家三太太顾氏。
沈元章对此并不在意。
他并不喜欢沈公馆,回去,大都是为了看沈家三太太的。
这几日天寒,顾氏得了风寒,整个人更显消瘦,沈元章立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窗帘拉开了,冬日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室内,显得很是温暖。下人来送药,沈元章端过药碗,对顾氏道:“三娘,该吃药了。”
顾晴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沈元章端着药碗,道:“您放心,这药不苦。”
这话一出,顾晴睁开眼,霍然伸手打翻了药碗,药哗啦就泼在沈元章身上,手上,碗“啪”的一声就砸在了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药是烫的,沈元章肤白,手背上顿时就浮起了一片红,他皱了皱眉,看着顾晴,顾晴冷笑道:“少在这里惺惺作态,你巴不得我现在就死!”
沈元章目光落在顾晴歇斯底里的面容上,拿出帕子慢慢擦干净手背的汤药,烫红的皮肉疼得厉害,他好似恍若未觉,淡淡道:“您说错了。”
“我曾经是希望您死的,”沈元章道,“在少时您冲我一次一次地发疯,酒后对我动手的时候,在——”
沈元章顿了下,平静道:“在我阿娘过世那天,您来看望她的时候。”
顾晴瞳孔紧缩,直直地盯着沈元章,说:“你知道……”
“我知道,”沈元章打断她的话,黑漆漆的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顾晴,道,“那天你在我阿娘屋中时,我就在门外。”
他母亲荣秀秀那阵子身体极差,沈元章在学校里待不住,便偷跑回了沈公馆。那是一个极好的烂漫春日,花圃里的花开得好,荣秀秀喜欢花,沈元章还从花圃里剪了一捧花抱在怀中,想着他娘在病中日日都躺在床上,看了花一定会欢喜,却不曾见着顾晴坐在荣秀秀的病床前,闲谈里都是淬毒的话语。
荣秀秀脸色惨白。
临到她要离去,荣秀秀突然抓着顾晴的衣袖,说:“阿元是无辜的,他还那么小,你放过他,三姐,我求求你……”
荣秀秀来到沪城已经很多年了,却依旧学不会沪城话,说话仍带着几分乡音,平时更是极少说话,开口也是细声细气,从未那般大声,却是可怜地乞求人。顾晴自是不会动容的。荣秀秀生得好,若非如此,也不会引得沈山动心,将一个小小的渔女从广州湾带来沪城,还很是疼宠了好些年。
当天晚上,荣秀秀就过世了,连去时也闭不上眼睛,直直地看着沈元章,好似生怕他孤零零地在这个世上被连骨头带肉都被嚼碎了。
沈元章替她合的眼,嘴唇贴着母亲的额头一遍又一遍,像是要以此来留住她的温度。
顾晴从来没有想过沈元章竟知道此事,脸颊刷的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她怔怔地看着沈元章。荣秀秀临死前怕她对沈元章出手,殊不知顾晴根本不会杀沈元章,到底姓沈,后宅女人的明争暗斗沈山是不会在乎的,可真要涉及沈元章,又是两说。顾晴在沈家多年,早已看得分明,何况不喜沈元章的岂止他一个。沈元章尚在荣秀秀腹中时,有个江湖术士算了一卦,道是这个孩子是地狱中的罗刹转世,生来就会妨碍父母,尅害兄弟,大不吉。沈山虽未说什么,对荣秀秀腹中这个孩子的期待欣喜也少了许多,直到沈元章出生,他生得极好,像荣秀秀。沈元章生来就乖巧安静,可兴许是有那术士话在前,安静乖巧也蒙上了一层阴翳。
沈元章自小就对他人喜恶感知敏锐,那双眼睛静静地看着人时,仿佛能穿透人心,看透虚伪善恶,便显得格外不讨人喜欢。
没有荣秀秀相护,沈元章日子很是难过了一阵,顾晴冷眼旁观,不知何时,沈元章见了她,总会叫一声三娘。后来沈元敏也撞见过几回沈元章受欺负,便让顾晴多照看他一点,顾晴看在儿子面上,也应了。
沈元章磕磕绊绊长大。直到沈元敏和沈元朗兄弟相斗,落败远走他乡,顾晴心丧若死,几近疯癫,沈元章衣不解带地照顾顾晴,说是视为亲母也不为过。他如此孝顺,让沈山老怀安慰,对沈元章也高看了几分。可顾晴万万没想到,沈元章竟知道荣秀秀之死,与她有关——若是如此,沈元章怎能多年以来一直侍候照顾她?就连她也为之动容,将沈元章视若半子,真心相待。
一股寒气自心头而起,顾晴嘴唇颤抖,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杀我?”
沈元章说:“三娘,死是很简单的事情。看着您每日都在无望的等待中煎熬,比让您片刻的死去,更让我欢愉。”
他看着顾晴,不知想起什么,竟微微笑了一下,说:“三哥不知道您杀了我娘,临行前,他和我说他要去旧金山了,还叮嘱我,一定要好好照顾您。”
“我不会让您死的。”
顾晴如见恶鬼似的,突然,她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一瞬间地扭曲,竟爬起身,抓着沈元章的衣领,说:“是你,是你告诉沈元朗,你三哥要去美国,是你告诉他们的!”
“否则他们怎么知道元敏什么时候走?”顾晴声音陡然尖锐,“都是你!”
沈元章掰开她的手,看着顾晴跌坐在床边,点点头,道:“是啊,三哥一人前往异国他乡,让人如何放心?”
“你个疯子!你是疯子!”顾晴眼神怨毒,恨不能杀死沈元章,“你有什么恨冲我来,你三哥对你不薄!”
沈元章语气平淡,道:“三娘,挥刀总要挥向要害,这第一课,是您给我上的。”
顾晴几乎说不出话,“你是疯子……不对,你爹,沈元朗,好端端的怎么会出事,这么多年都没出过事,怎么这回就碰上水匪了,是不是你?”
“是不是你!”
沈元章垂着眼睛看着顾晴,却没有说话,道:“三娘,药洒了,我会让人再煎一副,您好好将药吃了。我最近很忙,不能亲自守着您吃药了。”
“哦,对了,”沈元章说,“文哥的儿子手术顺利,已经出院了,等您病好,我让文嫂子来探望您。”
顾晴被沈元章软禁在了沈公馆。
沈元章内心毫无波澜,手背上的烫伤在隐隐作痛,他看着,竟陡然生出一股想要拿刀捅烂它,划得鲜血四溅的暴躁情绪。自和付明光在一起,这种暴戾的情绪已经许久不曾出现了。沈元章倚在车子的靠背上,一只手隔着衣服摸了摸贴着皮肉的青铜吊坠,又碰了碰那根细绳,身体先一步回想起了付明光抓着那根绳子,脖颈被收紧的感觉。
两厢冲击之下,沈元章奇异地又冷静了下来。报仇,沈家,曾是吊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的一根绳,他潜心专注,后来仇报了,沈家也成了他的,沈元章一度陷入无法对外人言的焦躁和迷茫里,这种狂躁感折磨得沈元章夜夜辗转难眠,既想将他爹的灵堂砸个稀巴烂,把目之所见的,沈家的每一个人都杀死,最后连他自己的死法都想过数个。
他舅舅的仇也报了,荣天佐已经自由了,就算他死了,荣天佐也能好好地活下去。
沈元章每一日都这么想,他身上带了枪,子弹摸过无数遍。
直到付明光出现。
沈元章就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野兽,所有的暴躁,憎恨,厌恶霎时间都鸣金收兵,让沈元章又做回了沈家少爷,重新回到了戏台,亦或说“斗兽场。”
司机眼尖,见沈元章受了伤,知机地给沈元章买了药膏,沈元章原想用的,不知怎么,就又丢了开去。
果然,临到晚上,手背烫的那一块红依旧未消散。付明光一眼就看见了,拉着他的手,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沈元章等了一整日,等的便是此刻,心中很愉悦,说出口的却是:“不小心烫着了。”还将手往回收,“没事,抹点儿药膏就好了。”
付明光捏着他的手腕,道:“不小心能烫成这样?”
“抹药了吗?”
沈元章说:“今天忙,冲了冲水,没顾上。”
付明光气笑了,道:“怎么不疼死你呢?”他抬起眼,就见沈元章垂着眼睛,发觉他的目光,抬头,还对他笑了一下,付明光说他,“衰仔,还笑,你说是不是故意的?”
沈元章说:“不是。”
付明光戳他的伤,沈元章抽了口气,付明光冷哼一声,道:“疼死你。”
沈元章乖乖道:“真的很疼。”
付明光瞥他一眼,道:“家里有烫伤药膏吗?”说着,已经起身轻车熟路地去找药箱,沈元章看着他的背影,道,“应该有吧,没有别的也可以凑合凑合。”
付明光没回头,说:“凑合什么,没有我去买。”
沈元章笑了,假惺惺道:“外面太冷,不用折腾了。”
付明光回头一根手指点了点他,道:“把嘴闭上。”
沈元章嘴唇闭上,无辜地看着付明光,眼里却露出了笑意,那笑看得付明光“啧”了声,不再看他,转头扒拉着药箱,嘴里说,“你就是自找的,疼上一天也不知抹药膏,还有脸叫疼,怎么没拿更烫的水,直接给你烫烂算了……”
话还没说完,沈元章已经自身后抱住了他,往他耳朵上亲了一下。
付明光警告他,“别闹,手不疼了?”
沈元章不管,又亲一下,嘴唇含住耳朵,含含糊糊地说:“付明光。”
那黏糊的嗓音,夹杂着炙热的呼吸,听得付明光半边身体都酥酥麻麻的,沈元章说:“我想你了。”
付明光有点儿心猿意马,道:“昨两天不是见过?”
沈元章:“见过也想。”
付明光被他缠得想笑,心情又极好,拿腔拿调地说:“沈四少,你这么黏人,要没了我你怎么办,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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