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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成双
次日上午，常铮铮蹬上共享单车去买菜。阳光暖融融地斜斜打在身上，心情实在很好，他便也偶尔不那么排斥晒太阳。
明明萧骏还没说今天一定会来，他还是如同小学生春游一般，心里头翻来覆去的。
要烧什么、要怎么烧，甚至就连萧骏吃下去后的表情，都趁着骑车的间隙，在心中草草地演过了一遍，还没开始便已然成就感满满。
出菜场，常铮铮一只手中提着现杀的鳜鱼与水灵的斑节虾，另一只手拎着一大袋毛毛菜、葱姜蒜，以及一块新鲜无比的牛腱子。
他将菜满满当当塞到单车前的框内，解了锁，便侧身上车要走，结果因为身上卫衣的口袋太浅，再腿上动作一挤压，手机滑滑梯一样地掉了下来。
常铮铮光顾着推车，都没能察觉到身上少了什么。因为车停在草坪，他还塞着蓝牙耳机放着音乐，自然听不见手机落地的声音。悠悠闲闲，自己已然是一屁股坐上单车，向后挪了一步，便听见了手机的哀嚎……
他感觉身下单车被什么硬邦邦玩意垫了起来，突发奇想一摸口袋，立即没忍住大呼：我靠。
转头一看，手机凄凄惨惨被压在车后轮底下，原本只是磕到石头，碎了屏幕内一角，结果被这么一碾，整屏碎裂漏液，按开机也没反应。
常铮铮呆若木鸡，拿着手机站在原地，风中凌乱。
不久后，他才说服了自己，长长叹息一口气，扶额心想：算了，算了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反正家里头还有个便宜备用机，拿来发发消息接接电话总是够用的……
要是放在以前，他准会伤心自责好一阵子呢。
——
回到家后，他将遭遇不测的手机中的电话卡取出，再插入备用机中，放到一旁充电。
擦干净手，系上围裙，常铮铮垂着眼撑在厨房水池边，望着塑料袋中的菜，一言不发。他摇摇头，准备先去把牛肉炖上，好缓缓神，别再纠结刚刚发生的倒霉事。
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
那头的备用机还没登上微信，不清楚来没来消息，今天又恰巧是周一，本不该有朋友二话不说来登门拜访……是萧骏吧，也只能是萧骏了。
他随口应了一声，擦了擦手，便跑去开门。
然而门外站着的不是萧骏，而是常铮铮的母亲刘娟。
那一刻，他打好的腹稿全部烟消云散，望着中年妇人，竟讲不出别的话来。
刘娟孤零零站在楼道中，眼神从常铮铮身上的围裙，飘到玄关鞋柜处清一色的男款鞋上，她垂着眼，动了动嘴唇，却没说什么。
“妈。”他的声音中没有多少起伏，“你先进来坐着吧。”
母亲只是固执地站在玄关地垫处，执意不要进来坐沙发。
从前她也生得标致，结婚时正青春，容貌姣好，然而身体孱弱，生下常铮铮不久后，更落下了一身大大小小病根，往后没法再为家里出大力，自此失了话语权。
这只不过几年未见，她的面色不知为何竟蜡黄了许多，头顶冒出几簇白发，人更加瘦削。
常铮铮自小就更加体恤母亲，见她如今憔悴容姿，也不免心里难过。
刘娟看着儿子直直的脊梁与清俊的、同年轻时自己相似的容貌，忍不住忽的簌簌掉下泪来，棉服下单薄的双肩几乎要折在一道。
她呜咽不止，哭声哀婉，却极为细弱，常铮铮听着，仿佛回到了那无数个任暴戾父亲打骂的日子，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紧了。
“铮铮，铮铮……”她用枯瘦的手指抹眼泪，“你爸他，没多少时间了……”
常铮铮神情微动，眉头轻轻蹙着，却是一言不发，只感到深刻的讽刺。
似乎他早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天，母亲要为了父亲、为了钱，来恳求自己。
他于是语气平淡地问：“什么病，在哪个医院？”
——
菱州时值秋冬换季，天上的雨总是下得没征兆。早晨还阳光普照，将近中午时便又乌云密布、雷声震天了。
常铮铮为母亲撑着伞，准备开车回金堰市立医院。此时恰巧刮来一阵挺冷的风，常铮铮拢一拢衣襟，身边母亲却已经站立不稳，半个人倒在他身上。
这自然也是那时候落下来的病根，每当到了阴雨天，刘娟的关节痛就会发作，这几日忙前忙后心力交瘁，更是难以抵御寒风，顿时传来一阵深入骨髓的疼痛，让她想要跌倒在地。
见状，常铮铮皱着眉，叹息一声，将人搀起来后便低声问：“常威是不是还那样对你？”
他没喊“爸”，以后也不会再叫他爸，只是用姓名疏远地称呼着。
母亲的眼里有一些惊恐，她拉着常铮铮手臂的力道稍稍大了一些，急忙解释道：“不，没打过……”
“是老毛病了，这几年又严重了点……”
她轻轻捶打自己膝盖，拍击声在静静的雨中显得格外清楚，待能够稳当站立后，便很快松开了常铮铮，固执地要自己走。
常铮铮用余光瞟见母亲一瘸一拐地跟在自己身后，就连肩头也被淋湿一点，心里很不是滋味。
——
所幸今日路况良好，导航预计的三小时车程已过掉三分之一……
不对……常铮铮忽然惊觉——过了太久了。他抬眼看一眼时间，已经来到了十一点整，他懊悔地掏出备用机来，趁着等红灯的时间，赶忙登上了自己的微信。
果不其然，显示萧骏发来了五条消息，以及一个一分钟前未拨通的视频电话，甚至最后还学着常铮铮，留下一个他从前发过的流泪猫猫头……
明明是自己鼓起勇气邀请的萧骏，今天却放了人家的鸽子……常铮铮感觉有点对不起他，随后也立即打了个语音电话过去，想解释一下突发状况。
“铮铮！终于回消息了，刚刚在忙吗？”萧骏声音里满是雀跃，一点也没有责备小常冷落自己的意思。
常铮铮颇为不好意思，解释道：“对不起，我家里面突然出了点事……人刚刚出去，没法烧饭了。”
萧骏听他这样的语气，只觉得是在讨饶，心里软的要命，好声好气安抚：“没事，没事！我下次来！”
“你先别走，门口消防栓最角落里有把备用钥匙，你找一下，把厨房的菜都拿走，再帮我锁好窗户吧。
等我忙完了，第一时间联系你……一定。”
他语调轻柔，渐渐褪去了交往初的生涩羞赧，表示出愿意担责的坚定来。
萧骏蹲下身子，找到钥匙后，随即踏入常铮铮家门内。只不过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突发的情况，与他预想的二人世界相去甚远，不禁感到遗憾万分。可当握着那把冰凉钥匙时，却又是无比安心。
车内，常铮铮挂掉电话，长舒一口气，心情复杂。
既惊异于自己竟会如此信任一个人，就连家门钥匙也交给了对方，也为家中琐事而感到头大。原先好不容易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生活秩序，此刻又被早早搁置的烦忧搅乱，结果尚且未知，却已足以预见过程中的艰难险阻……
他余光一瞥，见到后视镜内母亲投来的不解目光，莫名觉得有种微妙的默契氤氲在空气中，随后不卑不亢道：“我男朋友。”
刘娟似乎顿了顿，随后便微微垂头，看不见眼神。“铮铮，这几年还好吗。”她极轻地问，声音颤抖。
母亲泫然欲泣，低微的抽噎淹没在雨打窗的每一次“哒哒”声中——她似乎连放声大哭都不敢。
常铮铮无言，眼神定定望着高架匝道。回想起自己性情中偶尔显出的回避与软弱，大约便是拜她所赐了。
“我很好。”他回答，伸手递过去一包抽纸。
刘娟双手捧着抽纸，两行泪挂下：“是妈妈以前不好……”
“妈知道，你是小的时候在学校，听了那些小孩说了不好的话，才会……如果、如果妈妈能给小时候的你更好的条件，早点帮你纠正过来的话……
铮铮现在应该是个正常的男孩，结了婚，带着孩子，幸福美满……”
对于母亲的痴人说梦，常铮铮没忍心打断，知道这是他与她、他们两代人之间的鸿沟。可听到最后，还是觉得几欲作呕。
——原来自始至终，她都是这么看待这件事的。
他叹息一声：“和你没关系。要怪，也该怪常威。”
“你爸他也是……”母亲急忙道，却千回百转地将那半句“为你好”咽回了肚子里——是啊，常威从来就没对常铮铮怎么样好过，倘若好了，常铮铮也不至于和他们闹得翻脸，落得此番下场……
她只好最终低声下气地求一句：“别怪你爸，他就盼着见你这一面了，好吗？”
常铮铮几乎要发笑，十八岁那年，他不知做了多少场与常威持刀互砍的梦……可现如今，他已经二十四岁了，不会再冲动。
“现在我谁都不怪，这些事本来就是天生的，改不掉。”
他双手扶着方向盘，心绪略有不宁，语气却始终如一的平淡。
“好了，既然是要我回来帮你们，就别在这些改变不了的东西上白费口舌了。”
从前无比乖巧懂事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铮铮，如今变成了这幅冷冰冰的模样……母亲沉默了，泪眼低垂，只用纸巾轻轻擦着颊边。
窗外雨越下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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