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树叶

作者:初玥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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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到你了


      周六的早晨,天色是一种病愈后的苍白,阳光稀薄,无力地透过云层。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未散的寒意。

      江浔站在医院住院部楼下,有些踌躇。手里拎着母亲苏池一早炖好的汤,保温桶的提手勒得他指尖发白。

      他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做好了再次面对父亲的准备。那种混合着愧疚、心酸、以及一丝陌生疏离感的情绪,依然缠绕着他。

      “哥!”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思绪。

      江疏延从另一条小路快步跑来,微微喘着气,额头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焦急和愧疚。

      “对不起对不起!我昨晚在宿舍,手机没电了,早上才看到妈的消息……爸怎么样了?”

      她今天没穿校服,套着一件米白色的羽绒服,头发扎成利落的马尾,眼圈有些红。

      江浔看着她,想起昨天父亲发病时,她确实不在家——周五下午,作为拉拉队队长,她带领队员在为不久后的校级展演做最后加练,练到很晚,直接住校了。

      妈妈当时慌乱,电话可能没打通,或者后来忘了再通知她。

      “脱离危险了,在观察。”江浔言简意赅,声音有些哑,“上去吧。”

      两人走进电梯,沉默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江疏延偷眼看哥哥,他侧脸的线条绷得很紧,下颌线清晰而冷硬,眼底是化不开的疲惫和沉郁。

      她知道家里最近不太平,知道哥哥和爸爸大吵过,却没想到会严重到这种地步。一种后知后觉的恐慌和自责攫住了她。

      电梯到达楼层。刚走出来,江浔的脚步就顿住了。

      走廊尽头,父亲病房门口,站着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

      浅灰色的羽绒服,深色裤子,手里也提着一个简洁的纸袋。

      是林安言。

      他怎么会在这里?

      江浔的心脏猛地一跳。

      林安言似乎听到了脚步声,转过身来。看到江浔和江疏延,他脸上并没有太多意外的表情,只是对江浔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目光平静,然后转向江疏延,也微微颔首示意。

      “安言哥?”江疏延也有些惊讶。

      林安言走了过来,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平稳:“周阿姨告诉我病房号。我来看看江叔叔。”

      他说话时,目光落在江浔脸上,停留了一瞬,仿佛在确认他的状态。

      江浔喉咙发紧,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他没想到林安言会来,更没想好如何向父亲介绍他——以什么身份?尤其是在刚刚经历了那样一场风暴之后。

      就在这时,病房门从里面被打开了。苏池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憔悴,但看到三个孩子都站在门外,尤其是看到林安言时,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化为一种温和的接纳。

      “都来了?进来吧,你爸刚醒不久,精神还好。”她侧身让开。

      病房里光线明亮,窗户开了一条小缝,换进些微清新的空气。江纪寒半靠在升起的病床上,脸色比昨天好了一些,但依旧苍白,唇色很淡。

      他鼻子里还插着氧气管,手上连着监测仪,整个人被各种管线环绕,显得比平时虚弱、渺小了许多。看到江浔和江疏延,他眼中掠过一丝微弱的暖意,尤其是在看到女儿红着眼圈、一脸担忧地喊“爸爸”时,他努力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显得有些吃力。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最后进来的林安言身上时,那笑容凝固了一瞬,眼神变得极为复杂。有审视,有残留的抵触,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某种江浔看不懂的、近乎恍然的震动。

      林安言走上前,将手中的纸袋放在床头柜上,态度不卑不亢,声音清晰而礼貌:“江叔叔好,我是林安言。听说您身体不适,周阿姨让我代为问候,祝您早日康复。”他顿了一下,补充道,“这是一些周阿姨挑选的药材,对您恢复有些帮助。”

      他的措辞得体,举止有度,完全是一个晚辈探望长辈该有的样子,甚至挑不出丝毫与江浔有特殊关系的痕迹。

      但正是这种滴水不漏的平静和周到,反而让病房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

      江纪寒的视线在林安言清俊的脸上停留了许久,久到苏池都有些不安地轻声唤他:“纪寒?”

      江纪寒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因为虚弱而沙哑,却异常清晰:“林……安言。你母亲……周女士,太客气了。谢谢。”

      他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林安言,像是在透过现在的他,努力辨认着什么。

      “应该的。”林安言微微欠身,然后便安静地退到了一旁,将空间留给江浔和江疏延。

      江疏延已经扑到床边,拉着父亲没有输液的手,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爸,你吓死我了……你怎么都不告诉我……”

      苏池在一旁低声安慰女儿。江浔站在原地,手里还拎着汤,有些无措。

      他看着父亲温和地拍着妹妹的手背,看着母亲憔悴的侧脸,又用余光瞥见安静站在窗边的林安言,心里乱成一团。

      江纪寒安抚好女儿,目光终于转向了江浔。父子俩的视线在空中相遇,都有些闪躲,又都有些无法回避的沉重。

      “汤……妈炖的。”江浔干巴巴地说,将保温桶放在柜子上。

      “嗯。”江纪寒应了一声,沉默了片刻,忽然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边的林安言,又转回江浔脸上,用一种极其缓慢、仿佛每个字都斟酌过的语气说道:

      “林安言……小时候,是不是住过城西的‘翠竹苑’?”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江浔一愣,下意识地看向林安言。林安言也显然有些意外,但他很快恢复了平静,点了点头:“是。我七岁前住在那里。”

      江纪寒的眼神变得悠远起来,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翠竹苑……7栋……单元门口,是不是有棵很大的……歪脖子石榴树?”

      林安言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他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淡的波动,再次点头:“是的。那棵树夏天会结很多石榴,很甜。”

      江纪寒脸上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混合着感慨和苦涩的神情。他靠在枕头上,微微闭上了眼睛,又睁开,看向一脸茫然的江浔,声音更轻了,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江浔的心湖:

      “小浔……你记不记得,你五六岁的时候,在翠竹苑……有个总在石榴树下看书、不爱说话、你老是追着人家跑,叫人家‘小哑巴’的……小哥哥?”

      嗡—— 的一声。

      江浔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尘封的记忆像是被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一道缝隙。

      翠竹苑……

      那是他家很早以前住过的小区,后来因为父亲工作调动和改善居住条件才搬离。歪脖子石榴树……好像……是有那么一点模糊的印象。树下看书的小哥哥……“小哑巴”……

      破碎的画面如同老旧的胶片,开始一帧帧闪现:

      炎热的夏天,蝉鸣刺耳。一个穿着白色小衬衫、安安静静坐在石榴树荫下石凳上看图画书的小男孩,皮肤很白,睫毛很长,对周围跑来跑去的玩闹声充耳不闻。

      年幼的自己,像个精力过剩的小炮仗,冲过去抢他的书,大声嚷嚷:“喂!你怎么不说话!你是小哑巴吗?”

      小男孩抬起眼,那双眼睛……清澈,安静,带着一丝被惊扰的不悦,却并没有害怕,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把书抱得更紧。

      他不理他,他就变本加厉地围着人家转,掏出口袋里脏兮兮的玻璃弹珠献宝,把抓来的知了往人家跟前送,喋喋不休地问各种幼稚的问题……

      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但那个模糊的身影,那个“小哑巴”的绰号,早就被漫长的时光和不断变迁的住所、学校淹没在了记忆最底层,从未与眼前这个清冷优秀、让他魂牵梦萦的林安言联系在一起过。

      江浔猛地转头,死死盯住林安言,声音因为震惊而变调:“……是你?那个……‘小哑巴’?”

      林安言迎着他的目光,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江浔难以置信的脸。他轻轻地点了点头,承认了。

      “后来……你上小学没多久,就搬走了?”江纪寒虚弱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叹息,“好像是……你父亲工作调动?我记得……你妈妈抱着你上车的时候,你好像还……回头看了好久。”

      林安言再次点头,声音低沉:“是的,江叔叔。父亲工作原因,转去了外地的小学。” 他没有看江浔,只是陈述着一个事实,但江浔却仿佛能从那平静的语调下,听出一丝同样被岁月掩埋的、淡淡的遗憾。

      原来……他们那么早就见过。在彼此还是懵懂孩童的时候,就有过交集。他像个讨厌的跟屁虫一样追着他跑,叫他“小哑巴”。

      而他,那个安静得过分的小哥哥,或许也曾对他那些幼稚的骚扰感到无奈,却依然留在了那棵石榴树下,任由他吵闹。

      为什么他一点都没认出来?

      记忆中的小哥哥,模糊的面容,安静的气质,似乎与眼前的林安言有着某种一脉相承的东西,但差别又是如此巨大。时光将那个会被他抢书而不发一言的孩童,打磨成了如今这个理性、优秀、内敛到近乎坚硬的少年。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一种更加汹涌澎湃的情绪。原来他们的缘分,并非始于高中开学那个秋天的柏树下。原来命运的丝线,在更早的、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童年时光里,就已经悄然缠绕。

      江浔看着林安言,看着他那张早已刻入心底的脸,忽然觉得无比熟悉,又无比新奇。那些被他遗忘的夏日片段,仿佛被重新赋予了色彩和温度,带着石榴的甜香和聒噪的蝉鸣,鲜活地涌回脑海。

      他想起自己把最心爱的弹珠硬塞进小哥哥手里的笨拙,想起小哥哥虽然不理他,却也没有真正躲开他的容忍,想起搬家那天,自己好像还因为少了这个“不爱说话的玩伴”而闷闷不乐过几天……

      原来,他们之间的羁绊,比他知道的,要深得多,也久远得多。

      病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监测仪规律的滴滴声。江纪寒看着两个少年之间无声涌动的暗流,看着儿子眼中震惊、恍然、继而变得无比柔软明亮的光芒。

      心中最后一点顽固的芥蒂,似乎也在这一刻,被这奇妙的命运重逢所带来的感慨,悄然融化了一些。

      他或许依然无法完全理解、赞同他们的感情。但至少,他看到了这份感情背后,并非一时的冲动或叛逆,而是根植于更早的、纯粹的童年印记。这让他感到一种复杂的无力,也让他对自己之前的粗暴干预,产生了更深的反思。

      苏池也惊讶地掩住了嘴,看看林安言,又看看儿子,似乎也想起了些什么,眼中泛起温柔而唏嘘的光。

      江疏延则是完全愣住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小声嘟囔:“……原来你们那么早就认识啊?好神奇……”

      林安言依旧站在窗边,阳光给他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他接收着江浔灼热而复杂的目光,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细看之下,那向来紧抿的唇角,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向上的弧度,眼神也柔和得不可思议。

      江浔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种饱胀的、滚烫的情绪填满了。他看着林安言,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作一个无声的、灿烂到极致的笑容,和口型清晰的四个字:

      找到你了。

      跨越了将近十年的时光,遗忘了彼此的模样,却在青春的拐角。

      以另一种方式,重新相遇、相识、相知、相恋。

      这或许,就是命运最温柔的笔触。

      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依旧,父亲的病容依旧,未来的不确定性依旧。

      但在这个周六的上午,因为一个尘封多年的童年秘密被揭开,所有沉重和阴霾,似乎都被注入了一丝宿命般的暖意和光亮。

      江浔知道,他和林安言的故事,远比他自己想象的,要浪漫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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