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那年夏天永无止境

　　方烨……

　　那是方烨……

　　李玉衡站在一棵树下，微微皱起眉闭上眼睛，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

　　那确实是方烨。尽管他们已经两年多没有见过了。但李玉衡仍然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在心里问自己刚才为什么不跟他打个招呼，或者拉住他叙叙旧？但事实是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像两个陌生人那样，短暂相交之后就擦肩而过。

　　李玉衡的心情有些烦躁起来，不自觉又摸上了兜里的烟。

　　但这次他没有掏出来，而是摩挲了几下盒子，又把手伸了出去。他不明白这种烦躁从何而来，其中甚至夹杂着些许恐慌。

　　但这种情绪里还有一种隐隐的期待，让他的整个胸腔都渐渐沸腾起来。他扶着树低下头，做了几个深呼吸。

　　他觉得自己现在有点眩晕。

　　*

　　方烨这边买完了虾饺又买烟，还有张虹的酸辣粉，好不容易都买完了之后，他赶紧向饭店跑去。

　　尽管他已经用了最快的速度，但回去的时候已经过了半个小时了。

　　张虹一见他就有点生气，不满道：“怎么过了这么久才来啊小方，饺子都要凉了。”

　　方烨赶忙解释：“不好意思虹姨，德旺楼排队的人太多了，我等了很久才买到。”

　　张虹无奈地叹口气，“算了，你拿到后厨热热吧，晨晨最爱吃这个。哦，还有我的酸辣粉。”

　　方烨应下，刚要端起东西进厨房，却又被张虹叫住。“对了，剩下的钱呢。”

　　方烨一怔，忙的差点忘记了，赶紧把钱拿出来，将发票和零钱一并交给她。张虹仔细看过之后满意地点头，“你这孩子，就是比别人细心，行，去吧。”

　　方烨有些疲惫地笑笑，端着东西走向后厨。干完这两天他就要走了，这时候千万不能得罪老板。

　　他一进后厨，就看见宋刚又在和江昱搭话，江昱的表情明显不乐意，但只能无可奈何地忍受着。

　　方烨看着这一幕，飞快地皱了一下眉。他一走进来，宋刚就跟他打招呼，“哟，小方来了啊。”

　　方烨笑道：“宋哥好。”

　　宋刚问他：“你手里端的是什么啊？”

　　方烨回答：“晨晨的虾饺和虹姨的酸辣粉，她让我来热热。哦对了，刚刚我好像听见晨晨说想找你，他有题目不会。”

　　宋刚平时最宝贝他这个儿子，一听方烨的话，立马往外走。

　　方烨看着他肥胖的身体终于离开厨房，把食物放在灶台上加热。

　　江昱对方烨无奈地笑笑，眼里是夹杂着无奈的感激。

　　方烨明白她的意思，对她回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他其实很能对江昱的经历感同身受。被一个各方面地位都高于你的人盯上，这种感觉是很恐怖的。更窒息的是，偏偏你还逃不了，走不开。因为要生活，因为要生存，所以连逃跑的代价都无法支付。

　　方烨之所以暗中一次又一次地为江昱解围，是因为他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们俩都是被蛛网困住的猎物，别人脚下的蚂蚁。

　　后厨又闷又热，只有一个小小的窗口开在墙上，露出外面的天。方烨抬头看过去，只能看到外面露出的隐隐一点白光。

　　每当他累的喘不过气时，都会抬头看着这个小小的窗口，企图在生活的重压里找寻一丝可以呼吸的缝隙。

　　其实很多人都像他们一样，被困在这样一间狭小的屋子里，用自己的体力或者智力交换微薄的金钱，然后就这样匆匆过完一生。

　　混沌、平庸、面目模糊，变成人海里的一滴水，无声无息地生，无声无息地死。

　　*

　　方烨回到家时，累得一头栽在床上，他已经筋疲力尽了。

　　即使他的身体非常疲惫，但比起身体，更让他烦扰的另有其人。

　　方烨想起今天在烟酒超市遇到的那个人，顿时心绪万千。

　　是他……

　　方烨一眼就认出了他。

　　这是连他自己都感到神奇的事情，因为其实他们已经很久没见了，但方烨就是能在看到对方的第一眼就认出他来。

　　是李玉衡。

　　居然是李玉衡。

　　那个人曾经送他的耳机甚至现在就在方烨的包里，静静地躺在离他不到一米的桌子上。

　　方烨想起他们曾经的亲密无间的友谊，彻夜的聊天，互相寄给对方的礼物，以及后来的……断联。

　　方烨至今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突然断掉和自己的联系，他想了很久也不知道原因。

　　不过后来他就不想了，因为可能真相非常简单。那就是对方不想再跟他做朋友了。

　　尽管这样的事实令他非常伤心，但方烨逼着自己必须要接受。

　　也许李玉衡在他的学校交到了更好的朋友，所以他的存在变得无关紧要了。

　　他们曾经离得很近，但后来变得很远，再后来就彻底失去联系了。

　　李玉衡就像方烨初中时代里的一簇火星，蹭的一下，带来一瞬的耀眼，然后就消失在黑夜里，再也没有出现。

　　曾经的方烨因为他的失联，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自我折磨。因为他那时太痛苦，好不容易有一个可靠的人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所以想拼命抓住。但后来的事情告诉方烨，这样的行为是十分愚蠢且自作多情的。

　　算了，方烨垂下眼睛，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了。

　　反正他们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

　　就当……不认识彼此吧。

　　方烨在心里无力地叹口气，最后连衣服也没脱，就这么躺着床上睡着了。

　　临睡前，他迷迷糊糊地告诉自己，再忍忍，马上就要结束了，明天就是最后一天。

　　等过了明天，他就可以去上学了。

　　他即将开启新的篇章。

　　他就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昏睡过去，否则实在难以安眠。

　　不过第二天的方烨立即尝到了透支身体的代价。他起床的时候头疼的要命不说，眼睛也肿得不像话。

　　看着镜子里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方烨面无表情地扯了一下嘴角，觉得自己现在可以马上去cos清朝僵尸。

　　不过即使是僵尸也要上班，方烨深深地吸几口气，强迫自己穿好衣服就出门了。

　　到了饭店之后，他像往常一样先收拾大厅的桌椅。

　　方烨属于什么都干的那种员工，其实这样不会让他多挣一分钱，但他非常珍惜这个工作，所以哪怕是临时工也干的十分认真。他一边弯腰拖地，一边在想开学之后要用的东西。

　　现在正值暑假，小学生还没开学。

　　俗话说得好，七八岁的小孩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方烨对此深有体会。

　　比如现在他正在拖地，老板家的孩子却满大厅乱跑。

　　方烨看着刚拖完的地上出现的脚印，握紧了手里的拖把，烦得要死。他扭头看了一眼柜台，张虹和张强都不在，于是他转头朝张晨招招手，“来，晨晨，过来，哥哥有东西给你。”

　　小孩子喜欢新鲜的东西，一见方烨招手，他便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兴奋地问：“什么东西？”

　　方烨有低血糖，平时随身都会带糖果。他从兜里拿出一块巧克力递给张晨，跟他打个商量：“给，哥哥给你巧克力吃，你先不要在大厅里走好不好？哥哥要拖地，你这样会把哥哥港刚拖过的地板踩脏的。等哥哥拖完的地板干了你再玩好不好？”

　　张晨看了一眼方烨手里的这块巧克力，有点嫌弃地撇撇嘴，“我平时都不吃这种巧克力，难吃死了，这是代可可脂，都不是纯可可，我才不要呢。”

　　方烨：“…………”

　　好家伙，少爷根本不稀罕他的廉价巧克力，失策了。

　　方烨有点尴尬地把巧克力收起来，看着眼前这个脸蛋圆圆的小屁孩，无奈地叹口气。他问：“那你要怎样才能不踩哥哥拖过的地板呢？”

　　张晨眼珠子咕噜一转，笑嘻嘻地对方烨说：“那你一会儿陪我玩篮球，我就不踩你的地板了。”

　　方烨马上答应了他，“好，但是要等哥哥的工作完成后才可以。今天是哥哥最后一天工作，所以下班会早一点。等哥哥下班就陪你玩，好不好？”

　　张晨终于满意地点点头。

　　终于搞定了这件事，方烨赶紧埋头苦干起来。

　　加油，今天是最后一天，一定要坚持住。方烨在心里这样说。

　　临江餐厅不小，方烨来回拖了三遍，终于把地板拖得锃光瓦亮。他的后背上都是汗，衣服黏腻地粘在背上，让他有些不舒服。

　　方烨去水池涮拖把的时候，顺便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青白的脸，他有点陌生。

　　他什么时候长这样了？

　　方烨朝脸上扑了把水，告诉自己，再忍忍，等过了今天就可以走了。

　　今天的方烨强撑着打起十二分精神，像个到处旋转的陀螺，走到哪里都掀起一阵风。

　　他今天很亢奋，那是一种调动全身精神的亢奋。他的身体绷得很紧，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暗暗用力。

　　从上午六点一直忙，中午方烨匆匆吃完饭就继续工作，直到下午六点多，他才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可以下班了。

　　方烨把洗好的碗码的整整齐齐，坐在一张椅子上休息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走出厨房向张虹走去。

　　方烨走到张虹面前，有些紧张地看着她。

　　张虹放下手里的计算器，“小方啊，怎么了？”。

　　方烨神色认真地看着她，“虹姐，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工作了，明天我就要走了。这段时间谢谢您的照顾。”

　　店里的很多临时工都是这样，干一两个月赚点钱就走。张虹并不惊讶，方烨之前就跟她说过了。

　　张虹随口问他：“那你不干了以后打算干嘛？”

　　方烨回答：“上学。”

　　听到这话，张虹有点惊讶，她以为方烨已经不上学了。“你还在上学？哪个学校？”

　　方烨回答：“就普通学校，家里最近有点困难，所以出来赚点生活费。谢谢您肯收留我。”

　　张虹哦了一声，上下打量着方烨，末了叹了一口气。她知道这孩子不容易。

　　张虹性格强势，是个严格的老板。但是为人也爽快大气，颇有几分江湖气。

　　她对方烨说：“小方啊，你是个勤快孩子，自打招你到现在，你一个人就顶俩，做事也细心，阿姨用着放心。工资呢，你放心，我一会就给你结出来。阿姨是实诚人，不会坑小孩儿的，你以后要是又困难了，可以来姨这儿，姨优先录用你。”

　　方烨一怔，没想到张虹会这么说。他微微一笑，向张虹道谢。

　　张虹笑道：“对了，你是跟晨晨约好了要去打篮球的吧，他今天叨叨了一天呢。”

　　方烨：“好，我现在就带他出去，您放心，我一定看好他。”

　　张虹笑着冲他摆摆手，“好，你带他去玩吧，这孩子喜欢你。等你回来就来我这领工资。”

　　方烨应下，接着就去找张晨了。他今天的心情难得轻松，带着张晨奔向附近的篮球场。

　　夕阳西下，天空被染成橘红色。晚霞由浅至深向天边蔓延，宛如一张色彩浓丽的油画。

　　方烨看着前面蹦蹦跳跳的小孩，心情也跟着轻快起来。

　　篮球场上已经有一些小孩在玩了，方烨看着场外有些忸怩的张晨，笑着问他：“怎么不进去？”

　　张晨撅起嘴， “我哪想到有这么多人，我不喜欢跟这么多人玩儿。”

　　场上的小孩个头普遍比张晨要高一些，大概十三四岁左右，张晨融入不进去。

　　方烨笑着摸了摸张晨的头，对他说：“走吧，咱们先去看看。”说着他带张晨走向球场。冲那群少年喊道：“你们好！方便带我们两个吗？”

　　场上一个身着粉色卫衣的高个子男生笑着回应他们：“来呗！人多才热闹！”

　　方烨卷起袖子，轻轻推了推张晨，“走，我们也去。”

　　张晨不满地抬头看他，小脸拧成一张苦瓜脸，“不是说好了咱俩一起玩吗？跟他们干嘛？”

　　方烨无奈笑道：“没办法，这球场又不是咱们的，先来后到嘛。而且篮球就是人多才好玩，人家也愿意带咱们，有什么不好？”

　　张晨生气地撇撇嘴：“就是不好，我不喜欢跟别人一起玩。”

　　方烨看着他圆圆的头，笑着说：“你是不想，还是不敢？”

　　张晨一下子就被方烨说中了，他涨红了脸，攥紧小拳头，“有什么不敢？玩就玩！”
　　被方烨这么一激，他终于鼓起勇气走入球场。

　　大家都是业余的，篮球技术并不算多么高超，一群小朋友凑在一起跑跑跳跳，很快就互相熟了。

　　张晨也渐渐放下开始的拘谨，尽心投入其中。

　　方烨陪着他们玩了大半个小时，逐渐体力不支，选择退出球场。

　　他这一举动惹得众人欢笑，他们笑方烨年纪最大却体力最差。

　　方烨无奈地笑着跟他们摆摆手，坐在旁边的长椅上，从兜里摸出一块巧克力塞进嘴里。

　　他看着眼前这群才场上快乐奔跑的孩子，心也跟着温和起来。夕阳笼罩着这群年轻的生命，给每个人都描上了一层金边。

　　方烨觉得，这样的画面很好。

　　是的，很好。

　　孩子就应该这么快乐，不用想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用考虑那么复杂的事情，就应该这样快乐地活着。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