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修斯上

　　“诶呀呀，真是不知不觉孩子就长大了。”陶知意笑着打趣道。姜颂成长过程中在身边的时间极少，因此父子间的对话她极少看到姜康和自己儿子的相处模式。
　　姜康也颇有意外，不过按下不表，先回答了姜颂的问题：“这么着急？可没那么简单，就算是一桩普通婚事，也讲究个明媒正娶，倘若双方点头答应结这门亲，就要将双方的八字送去算一卦，一切顺应天时，方才有后续的提亲一说。最终定下亲事后，还要看女方家有没有备好嫁妆，舍不舍的让女儿早早的来。普通人家尚且如此，更何况是王公贵胄之家。“
　　那岂不是中间的一环出错这事就黄了？姜颂不作声。姜康看着姜颂乖乖的不吭声，觉得他心里已经在不安分了。
　　“有什么想法直说便是。”
　　他这样迟早跑路的人，与其成家立业，还不如和亲中途跑了。姜颂面露难色：“可是父亲，孩儿已经决定要和亲了。不如我们对外将亲事一概回绝了吧？”
　　“哎呦，你这孩子，玩笑话也当真了？”陶知意伸手指点了点姜颂的额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与责备，“送公主去和亲的见多了，还没见过送新郎去大草原的呢。”她看着儿子一脸严肃的模样，心中不免有些生气，“你净想着往外头跑，一天都不想留在府里是不是？孩子不在身边，爹娘可是会生病的。”
　　姜颂捂着额头，像是求证般反问道：“……啊？”
　　“圣意只可遵从，不可揣摩。与你无关的事情不必上心。”姜康眉峰微蹙，轻叹一声，目光复又落在姜颂身上，语气沉稳而持重，“至于婚事，确实不能拖了，倒是京中若有门第清贵、品行端方的闺秀，择一良配，倒也未尝不可。”
　　姜颂深吸一口气，心知此事难以推脱，便以缓兵之计应道：“父亲、母亲，孩儿虽承袭名爵，却无职无衔，且大病初愈，实在难以担起成家立业之责。不若此事暂且搁置，待日后再议。”
　　姜康微微颔首，语气缓和，“婚姻乃终身大事，不可一拖二拖却也不可草率。你既已当面回绝雍家亲事，想必短期内无人再提。下月便是京闱，嫁娶订婚之事中秋再议也不迟。”
　　姜颂闻言，心中稍安，恭敬答道：“是，父亲。”
　　外头传来爪子打滑的扒拉声，陶知意就知道是来福来散步了，于是让人出去将来福拎过来，挑帘的间隙，外头白亮亮的发着辉光，白汽氤氲里，一个清瘦的姑娘与姜颂的视线交错，这是凤柔与姜颂在王府的头一次见面。
　　“文鸯，带它来，来。”
　　那小畜生虽不懂人事，却试探性地伸出一只脚底板抵住陶知意的胳膊，以示抗拒。它既不抓也不挠，更不咬人，表现得极有礼貌。然而，终究拗不过陶知意，被她一把抱入怀中。来福沉甸甸的，分量十足。
　　“真高稽，小福儿打架倒是有优势。”陶知意笑着逗弄怀中的小虎，语气中带着几分宠溺，“这跟养个孩子有什么区别呢？无非是不会说话，也不会跟你犟嘴。
　　旁人抱起小虎的姿势，不禁联想到母亲怀抱婴孩的画面。姜颂早该想到的。
　　“好了，母亲，我明白了。”
　　姜康正低头用茶点，忽觉桌上气氛微妙，心下顿时了然，只是他手中一顿，一块不慎滑落桌边。他素来节俭，见不得浪费，便伸手将那捡起，放入口中。
　　陶知意见状，忙出声劝阻：“掉了便掉了，何必再捡？”
　　姜康却摆摆手，语气淡然：“无妨。”
　　“小福儿踩过……不过擦过了，应该。”陶知意回想了一小下，补充道。
　　姜康咀嚼的动作微微一滞，口中的食物似乎突然变得难以下咽，吐出来更是难看。
　　姜颂忙说：“放心吧父亲，没过三秒。”
　　堂堂梁疆王，怕是十几二十年未曾有人敢如此近身放肆了。姜颂自幼便被送往兰台，不在身边；姜鹤虽年幼，徐小娘却将他教得规规矩矩、板板正正，从不敢在他面前有半分胡闹之举。
　　姜康勉强咽下，对面干净的桌面上顿时冒了出来毛毛头，眼神中透着几分委屈与智慧。姜康伸出一指，在桌前点了点，语气严肃地训诫道：“小畜生，若非看你年幼无知，早该教训你了。可惜你听不懂人话，打了也是白打。”
　　“小猫还是没人聪明啊，长那么大一双眼，好生空洞。来，胖猫。小胖，胖胖。”陶知意则低头将地上的一个球拾起来，扔向院子里。
　　“来福，天天有人弯腰给你找玩具，在这个家你可得好好生活。”
　　小来福似懂非懂，后腿一蹬冲上去。
　　姜颂也告退，帘子放下的间隙，他回头悄悄瞥了一眼，只见姜康摇头轻叹，陶知意竟是含笑目送，眼中满是慈爱望着他，于是不由得脚步加快几分，有些丢盔弃甲的跑了。
　　“在这个家你可得好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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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堂屋，暖意融融。陶知意端坐在紫檀木椅上，手中捏着方才媒人送来的烫金庚帖，眉目间笑意未褪，却又隐隐透出一丝疲惫。她远望儿子离去的方向，眼中流露出几分无助。姜康则双手负后，神色相对乐观，似是对眼前的局面早有预料。
　　文鸳捧来一只木匣，恭敬地递给陶知意。匣盖轻启，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一摞庚帖，有的崭新如初，有的已显陈旧。陶知意将新得的那份轻轻放入其中，合上盖子，轻叹一声：“这等大事，便是做爹做娘的，也难做主啊。倘若再有个女儿……”
　　“事情既定，是男是女都于事无补，这些年来，我是愈发了解圣上的脾气了。”
　　陶知意抬眼看向姜康，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老爷，雍家门第显赫，人丁兴旺，封王是早晚的事，若能与之结亲，岂不是两全其美？”
　　姜康眉头微皱，沉吟片刻，发出一声细微的叹息。他缓缓道：“我素来爱惜羽翼，政务上从不与人过多往来，私交亦甚少。雍家子弟虽多次示好，我皆未予回应。若此时攀附姻亲，便是结党的实证。如今朝局微妙，雍家权倾朝野，此事恐有不妥。况且，和亲一事，我怕另有蹊跷啊。”
　　陶知意一愣，随即不以为然道：“老爷未免太过谨慎了。女儿出嫁，就是我们姜家的人了，雍家与我们门当户对，若能结为姻亲，两家联手，您也不必如此艰辛支撑。再说，颂儿年纪不小了，总不能一直拖着。圣上身康体健，这得等到何时？”
　　姜康摇头，语气凝重：“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们如今堪堪安稳度日，夫人岂能将颂儿往火坑里推？表面风光，实则危机四伏。强强联合，只怕引火烧身。”
　　“难道圣上仍旧……”陶知意眸色一暗，语气迟疑。
　　“伴君如伴虎。圣上得了两只虎，大的给了雍家，被雍赋仁做成了地毯，小的那只，”姜康点点手指压低声音道，”派人送到咱家里来啦。“
　　“老爷多心了！”陶知意虽口中安慰，语气却苍白无力。她急切道：“与皇室联姻如何？若能攀上皇室，岂不是一劳永逸？家族前途也有了保障。太后最疼爱如笺公主，听闻倏宁公主对颂儿有意，我去求太后赐婚可好？”
　　姜康神色深沉，缓缓道：“夫人已为颂儿谋划了最好的出路。但这个节骨眼上，皇室姻亲，岂是我们能轻易攀附的？若我们主动提亲，即便皇上对颂儿有些赏识，也难免惹得对外族不周。此事只能等，不能急。最早也要等到科考放榜再作打算。家族的命运，颂儿的前程，皆系于此。圣上的心思深不可测，若贸然行动，只怕适得其反。说不定到那时，皇上会亲自招颂儿为婿，便是全身而退之法。”
　　“雍家可知此事？”陶知意抬眉，面露不忍。
　　“即便不知，恐怕也有所预感了。”姜康叹息。陶知意闻言，仿佛共情一般，眼中流露出不舍。
　　“莫非此次联姻的不是……”陶知意目光落在木匣中的庚帖上，忽然惊恐地睁大了眼，语气尾音几乎虚化，微不可闻，就连手也开始微微颤抖。
　　“联姻的只能是宗室公主，夫人糊涂了。”姜康沉声道。
　　“是，是。”陶知意慌忙点头，心中却不敢细想今早答应的后果。她并非听不出媒人的弦外之音，只是此次心有余而力不足。即便只是问帖八字这样的小事，若传至皇上耳中……
　　姜康叹息：“与其得罪圣上，只能得罪雍家了。”
　　“我回头就差人送些赔礼道歉的东西。老爷，颂儿出生时占过一卦，您可还有印象？”陶知意低头看着手中的庚帖，虽心有不甘，却也明白丈夫的顾虑不无道理。她轻叹一声，将庚帖收起。
　　姜康疑惑：“何时的事？”
　　“哎呀，就是颂儿还未出生时，一个道士看过，说咱们家若要一世无忧，孩儿若为女儿则一世不嫁，若为男儿则终生不仕。”
　　姜康点头，语气淡然：“不过既是算卦，便当听听罢了。咱们颂儿不耽误娶妻生子。既有才子之名，岂无入仕之责？只要往京闱里一试，一来谣言不攻自破，二来，先前的不忍就无需付之东流。”
　　堂外，姜颂背身而立，所有的个人情绪在这一刻被悄然压下。他目光平静，仿佛一潭深水。那些无法言说的隐忧，皆在这一刻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的世界缠的无法呼吸。
　　当他蹑手蹑脚地从背阴的雪地里蹚出，来到太阳地里，照在手里的太阳光还是那么暖。身后留下一串落寞而凌乱的脚印。
　　凤柔按着来福在远处静静等候。她眉眼温婉，手下那小虎才开始乖巧地趴着，后来眼睛愈发激动起来，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似是在表达不满。
　　姜颂走来，抬眼的瞬间便换上了一副从无事发生的神色，对面露关切的凤柔道：“久等了，走吧。”
　　凤柔点点头，未再多言，只是将怀中的来福轻轻翻开，由着姜颂走到跟前俯下身，气沉丹田一下把来福掀起来抱着，她随后跟上姜颂的脚步。两人一前一后，踏着积雪缓缓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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