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昼夜雨（群像）

　　第35章

　　白尔特在门外守了一夜，清晨时分，她的手环收到了伊洛温身体数值平稳的消息，诊室门重新解了禁。

　　摇曳着站起身子，白尔特想把眼泪擦干净再进去病房，奈何怎么都做不到，视野中半明半昏，她不知花了多久才走到伊洛温的病床边。房间被白炽灯的冷光照得异常通透，同时也让白尔特看清楚了榻上伊洛温惨白的脸，微弱的呼吸在她胸口起伏，不见她浅红的双眸。

　　经过一夜的提心吊胆，这次惩罚的缘由白尔特已然想通，她理解长官的苦心，但要她怎么做到眼睁睁看着长官受苦，然后送上进一步虐待她的帮助？甚至这一切到最后是为了夺走她的性命。

　　白尔特的泪又奔涌而出，由于再没有力气支撑身体，她禁不住缓缓俯身到伊洛温床沿，抬起手想用手背触摸她的脸颊，但又缓缓放了下去。

　　两人间的距离犹如一把利剑，靠得越近，刺得越深，如果直到被刺穿才能亲密无间，白尔特希望是自己受此酷刑，别让伊洛温独自躺在这病床上。

　　但是白尔特明明也知道，自己只是一把不到雨天就不会被想起的伞罢了。

　　如果那个早晨没有下雨，伊洛温的飞艇没有停在湿漉漉的草地上，那么她的这把伞该会是谁呢？又是谁必须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

　　白尔特当时还那么小，除了个子比同龄人高以外，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伊洛温为什么要出手阻止监工对她的殴打，然后带她离开那座庄园呢？就因为作为庄园主人的贵族向新上任的中庭总长献的殷勤么？

　　“叫来修缮围墙的徒工不老实，天天光想着逃跑。”

　　“手下人也不懂事，实在惊扰到总长大人了，后续任由您处置吧！”

　　伊洛温坐在花园中心的圆顶白石亭，慢慢喝了一口咖啡，向后微侧去身，抬手示意把人带过来。穿过朦胧的雨幕，白尔特被带到了伊洛温的面前，鞭子划破额头的血迹染红了她半边脸，她仍然用怒视回敬打量。

　　看到她那副神态的伊洛温在想什么呢？是不是与看到诺尔的白尔特一样，出于同情而驯服，出于自信对她的驯服而命人解开了白尔特手上的拘束。

　　白尔特因此感到了十足的意外，她本想立刻逃跑，却被一股温柔的力量束缚在原地，无法动弹。

　　伊洛温正微笑着询问她：“小孩儿，你是枫莱人吧，你叫什么名字呢？”

　　白尔特猛然扭开头，根本不愿理会她，监工的鞭子又将抽下之际，伊洛温用眼神示意他停手，进一步问道：“你应该还听不懂法莎语吧？”

　　“总长大人，她是个哑巴。”贵族代为回答。

　　“哦…这样啊…”伊洛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又饶有兴趣地问那贵族：“这孩子真的可以任由我处置吗？”

　　“是的是的，如果总长大人看得上，我就把她送给你。”

　　“反正她在我这里不是打架就是逃跑，我也不想再给她吃白食了！”贵族边说边露出极其恼火的表情，白尔特斜眼死死瞪着他，仿佛随时要冲上前去扑咬他。

　　他们中间还隔着个伊洛温，白尔特因她的高深莫测而没有轻举妄动，只见她端起瓷杯又缓缓喝了口咖啡，手上还拿着杯子就对白尔特歪头一笑，道：“那你就跟我走吧，小哑巴。”

　　“你以后就是属于我的财产了。”

　　白尔特当即挥舞起双臂表示抗议，但很快被身后的监工死死钳住。她拼命地挣扎，纵然发不出声音，也能看到她脖颈上血管的突起，她不要接受被人当物品一般随意转交的命运。

　　白尔特的现状就是她当时反抗命运失败的结果，给她第二次机会选择，她是否就能成功呢？毅然拒绝伊洛温对她悉心的照顾和教育，推开那扇从来不上锁的门，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其实只要白尔特想，即便直接回去外城伊洛温也不会反对，这是伊洛温在告诉她门不会锁时就表明的态度，她早给过她自由。

　　但白尔特终究哪都没去，整整十年她都守在伊洛温身边，十年来，伊洛温唯一没能说到做到的，只有她说要治好白尔特的失语。白尔特的失语并非天生患病，而是遭人用药毒哑，为了防止她在被拐卖进内城当贵族家奴的运输途中大喊大叫。

　　“如果你说不出口，那就用手语告诉我吧。”

　　“记住这是我教你的，你永远不能忘记。”伊洛温笑着用手语安抚白尔特久经磨难的心。

　　“遵命，长官。”白尔特同样以手语回应。

　　那些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就用行动来表情达意。从那以后，白尔特只有待在伊洛温身边才能感到心安，她再也不必沉入过去那种惊悚的噩梦，毕竟成为她噩梦的那个贵族，已经被伊洛温新制定的条例送进了监狱。

　　迷迷糊糊，白尔特从一个纯白的梦中醒来，她眨眨眼，心头猛然一阵惊惶，她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歪在伊洛温的床头睡着了！

　　白尔特立即踉跄起身，再往后大撤一步，视线仓促转向病床时，她看见伊洛温已经微睁开眼睛，也在看她。

　　白尔特绯红了脸，慌乱打着手语解释：“报告长…官…长官！我…我……”

　　“我…抱歉…”

　　根本解释不出个所以然，白尔特摸着脖子低下头，视线乱转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最后偷偷瞄到伊洛温在对她轻轻地摇头。白尔特强行扫清了内心的羞怯，不再纠结刚才的事，重新正视她，用手语问她现在感觉怎么样？伊洛温仍是笑着，意思是不要紧。

　　看她这个虚弱又逞强的样子，白尔特把泪全都忍在眼眶里，再问她今天的公事怎么办？伊洛温笑着叹了口气，转过头，呼吸面罩里起了一层白雾。

　　白尔特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说错了，正欲补救点什么，伊洛温有气无力地抬手表示不必。

　　“今天…就什么都别管了…咳……”

　　“你…陪着我吧…”伊洛温放下手，再次闭目养神。

　　不需要吩咐，白尔特自然会把事情安排好，她的公事要务只能暂时卸给卢芙。无论之前发生过多少事，关键时刻白尔特能依靠的就是她的好战友。

　　卢芙不问她理由，白尔特也不解释，但今天是诺尔正式入职第一天，卢芙建议白尔特多少该亲自露个面，然后给她个安排。

　　不提诺尔还好，一提她白尔特心里就有些气恼，但她实在犯不着公报私仇，她们都是身不由己。白尔特在晨间集合时把委托事宜交代清楚，并且亲自安排了诺尔今日的任务，很简单，就是熟悉熟悉特勤队的情况以及礼仪，最重要的是测试一下她适合哪个编队，继续安排露佩塔带着她。

　　话说完，白尔特火急火燎又走了，诺尔在下面偷偷撇嘴，想不来就不来，这就是他们所谓的长官？还说要做什么测试呢…今天她倒要来探探这群内城哈巴狗的虚实，露佩塔也如她所愿地带她去。

　　这个时间段许多需要办事的人都来找伊洛温，朱迪已经提前收到白尔特的传讯，请她帮忙称病谢客，况且本来事实也是如此。伊洛温的书记助理一干人等也全在找她，朱迪向他们解释了缘由。但今天毕竟不是休息日，伊洛温只是一会儿不在，整个中庭和各路贵族的生活就已乱成一锅粥，更别提一整天都不在了。

　　外面怎么乱白尔特全都不在乎，她刚才喂了伊洛温些食物，然后就站到病房门口，恪尽护卫的职守，绝不允许其他任何人进来打扰，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拥有何等权限。

　　伊洛温抱病停工的事很快传到各国王室的耳朵里，古纳统帅弗伦故意派人传唤她见面，不料中途被伊洛修尔的人拦下，弗伦就直接传信给卢芙让她通知。卢芙看着统帅的密信，无力地自嘲，为什么就不能放过她呢？上次去抢白尔特的位置就已经对她不起，尽管是被逼无奈的，卢芙心里到现在依然跨不过愧疚的坎。

　　能让白尔特着急成那样，除了与伊洛温相关不可能再有别的事，加上伊洛温已经抱病，她现在去顶着风头传唤伊洛温，无异于对白尔特的背叛。

　　“如果再来一次，我可永远没脸见她了…”

　　只要卢芙还有一天是古纳人，她就要承受这样的矛盾与撕裂一天，那么这次就当对上次选择的弥补吧！卢芙无视了密信，如果被问起，她就说自己没找到人。

　　本来卢芙真的去找也不可能找得到伊洛温，在秘密病房里，白尔特的照料下，伊洛温的脸上渐渐恢复了血色。王族对她的惩罚是恰到好处的，再加上配备的这一套设施以及药物，怎么都不会放任她缺席太久。

　　就算坚持不下去也得坚持，伊洛温在白尔特喂她吃晚饭时，就已经能撑着身子坐起来，不用白尔特时刻担心她是否会呛到，嘴角也可以自己擦。

　　白尔特告诉伊洛温，她已经派人测试诺尔的能力了，看她适合放在哪里培养，伊洛温说她干得好。吃完饭，白尔特又老远地站到门口，伊洛温精神好了就笑着打趣她总在那儿站着干嘛？白尔特认真地回答说在站岗放哨，因为怕有人闯进来。

　　“那不如现在就带我出去吧。”伊洛温说。

　　白尔特立刻摇摇头，表示长官您还需要修养，但伊洛温的神情转为严肃地说：“我们身上还有许多任务没有完成。”

　　伊洛温的潜台词白尔特不可能听不懂，她依然咬紧牙关迟迟不愿动作，却听到伊洛温轻柔的声音传来：“白尔特帮帮我吧，我必须去当那个中庭总长啊…”

　　“相信我已经没事了，小哑巴。”

　　这带着祈求的声音和亲昵的台词，全都是白尔特绝不可能抵抗得住的，极其不情愿，她还是走了过去，扶着伊洛温下床。

　　方便能抱您吗？听着耳边伊洛温的呼吸，白尔特冲动想问，但始终不可能问，她把人搀扶回了位于白塔顶端的房间。

　　如果有事您再叫朱迪，叫我也可以，白尔特在关门前对伊洛温比划了最后一句，看到伊洛温点点头，她不舍地关上了门后，便通知朱迪上来接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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