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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一月》
一月的北京,干冷的风吹起来声音是脆的,但有些消息带着软和而来,像小猫掌垫。
柯蒂斯预筛选的结果比预期中更早揭晓,李寻毫无悬念获得了前往费城参加现场面试和考试的资格。
梁初灵比自己拿了资格还高兴:“我就知道!”
随即想到周序,给他发消息,周序秒回,语气隔着屏幕都能想象出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当然拿到了,这还用问吗?”
于是二月前往美国费城的行程,就这样定下了三个人。梁初灵是去现场试音评级,李寻、周序去面试考试。
年关将近,空气里浮动起归家的躁动。
李寻需要回国外陪李炽过年。
周序今年倒是意外地留在了国内,他家里人今年都在北京,但他本人即将离京。
四川为了迎接一波来看熊猫的重要外宾,组织了一场颇具规格的文化交流演出,邀请了一些年轻钢琴家。
放在以往,周序大概率看不上这类政治任务性质的演出,但今时不同往日,好歹是国字头的邀约,是重刷官方认可度的良机,他家里便把他塞了进去。
金溪的名字也出现在了那份演出名单里,梁初灵打电话去问金溪什么时候回四川。金溪说大概再过一周多,演出排练要提前过去。
梁初灵在电话这头算了算时间,语气轻快:“那来得及。”
金溪疑惑:“来得及什么?”
这下换梁初灵卖起了关子,嘻嘻一笑:“秘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不到一周,金溪收到了一个沉甸甸的快递包裹,她拆开层层包装,里面的东西让她呼吸一滞——
是一个奖杯。
本该冷漠的水晶材质,在冬日灰白的光线下,看起来却一往情深,像香港电影里最爱刻画的看起来冷情实则重情的经典角色。
奖杯的造型她很熟悉,底座上刻着一行字,是她曾经无数次在梦里回到现场的那场钢琴比赛。
获奖者姓名处镌刻着:金溪。
金溪拿着奖杯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神经跳起,接着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开始抖动,抖到她害怕把奖杯摔在地上,连忙用发抖的手紧握着奖杯放到桌上,又嫌桌上不够安全,再跑回房间放到自己床上,用被子、枕头、娃娃、睡衣,筑成巢,巢中是孵了近六年的那场梦。
她伸出食指摸了一下,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直抵心脏,激起一阵战栗。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才去看快递面单,在寄件人终于找到了梁初灵。
金溪拿起手机拨通了梁初灵的电话。
梁初灵带着点小得意的声音先响起:“喂?金溪?收到啦?”
“初灵,奖杯是怎么回事?”
梁初灵语气轻松:“我记谱很厉害的!上次看了一眼我就记住了那场比赛的名字,爬完山回来我在网上搜了搜,找到了那个奖杯长什么样。我猜当初那个真的奖杯还有证书,是不是都被学校征用了,没到你手上吧?”
金溪默认,其实那个奖杯她连碰都没碰一下。
梁初灵继续说:“我以前听李寻说过,最彻底的删除不是删除而是覆盖。如果一个数据只是删了,还有办法找回来。但要是用新的数据把它覆盖掉,那就真的很难再找到了。”
“所以我想把奖杯还给你,覆盖掉你脑子里那个不好的记忆。以后你再想起来,关于那场比赛,脑子里出现的,先会是这个奖杯,先会是我。”
梁初灵没有说的是,她在搜寻那场比赛时,在一张颁奖典礼的照片中,看到了当时年幼的金溪。
她在台下的人群里,被迫仰头,看着台上那个顶着她的琴声、捧着本该属于她的奖杯的漂亮女孩。
眼眶通红,嘴角还要努力做出一个像哭又像笑的神情,她在为伪装成自己的别人鼓掌。
那个画面刺眼,梁初灵眼里心里都难受。
电话那头陷入长久的沉默。
金溪没有哭,她只是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比刚才更厉害,牙齿磕碰在一起,发出咯咯声。心脏被攥住又松开,导致浑身瘫软,她另一只手按在奖杯底座上,要从中汲取一点支撑的力量。
梁初灵在电话里迟迟听不到回应,只听到急促的呼吸声,不由得担心起来,连声呼唤:“金溪?你怎么了?金溪?你说话呀!”
金溪颤抖回应,她说:“初灵,你想看桃花水母吗?”
声音不稳,却带着破冰后的清明。
“我回去了就给你拍,好吗?”
梁初灵在电话那头欢快应道:“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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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去年潮湿到陌生。
校长办公室里有颗别人送的灵芝,不值钱,校园花坛里长出来的,纯是当个摆件。
摆了一两年都没事,结果去年发一层绿霉,跟穿了件摇粒绒外套一样。
校长外出参加会议,两三个月没回学校,到了今年才来办公室,来了后看着那玩意儿看了几个小时,在想这是什么东西,想出来了也就吓出了声,连忙喊打扫人员进来处理。
这样的气候,小虫子欢天喜地,人倒是嘻嘻不起来。
为了避免钢琴也出岔子,在去年十月底,琴房就开了暖气,过犹不及,如今一月份,钢琴干得琴键松动、音板开裂,琴房里又开始加湿。
梁初灵在琴房里,湿和燥并行,人真是怎么呆都难受。
弹不下去,脑子里在跑马,想起是不是答应了要教林佳妮弹钢琴来着?
说话得算话啊梁初灵!她一拍脑门。
于是未来的钢琴教育家梁初灵老师,开始对着空气备课。
教成年人跟教小朋友可不是一回事,想了想还是得跟林佳妮商量。
两人在微信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讨论从哪里捡起来比较好,梁初灵觉得得从能快速找到成就感的开始,林佳妮没什么意见。
想着想着,思绪飘到李寻身上。
他温吞似水的耐心,讲解时条理清晰,又不给人压力,教林佳妮其实很合适。
可以找时间去向他取取经……
梁初灵:“我家有台闲置的钢琴,放在那儿也是落灰。明天周六,我找个货拉拉给你送家去。再叫个人上门调音。你看怎么样!”
林佳妮那边显示正在输入了好一会儿,然后蹦出来:“那可太好了!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梁初灵看着屏幕笑起来,她就喜欢不扭捏的人。
琴房的门被推开。
周序那颗脑袋探进来,人也跟进来,他今天来学校有正事,穿得相当体面,办完事听说梁初灵在琴房,就来这儿找人。
进来后他自来熟地靠在钢琴上,脸上好奇:“练着呢?楼下有人找你。”
“谁啊?”
“一个女人。大着肚子。是你妈妈吗?”
梁初灵面无表情看着他:“我妈只生我一个。”
周序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那就有意思了。下去看看?”
梁初灵心里嘀咕着,跟周序一起下了楼。
楼底下确实站着一个女人。年纪不会大,看起来二十多。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也掩不住隆起的腹部,弧度惊人。
脸上焦灼不安。
梁初灵确定自己没见过她,但风把女人脖子上的围巾吹散,女人索性摘下来抖一抖,再重新换个系法。摘下来时,梁初灵看到了她脖子上那条钻石挂坠,是梁父曾经补送自己的生日礼物。
于是来人的身份被她猜到。也就更感荒谬。
林佳妮好歹三十,梁父是个什么畜生,还越找越小,真就不怕遭报应。
那女人看到她,眼睛一亮,慌忙把围巾重新围上,试探着喊了一声:“梁初灵?”
梁初灵没靠太近,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点了点头,还是要确认:“请问您是?”
女人往前挪了一步,语气急切,又有点莫名的底气:“我怀了你爸爸的儿子,快生了,八个多月了。”她用手比划了一下肚子的规模,强调这是事实。
楼上有人击琴,钢琴F声,但听在梁初灵的脑子里是锣响,是戏台上开场前的那一敲——
敬请恭候,命运光临。
想起几个月前那场无聊酒会,梁父压低的声音问结果出来没,原来结果在这里。
想起生日那天和梁父的电话争吵,他那份暴跳如雷,不只是被她戳穿了虚伪,也因为他外面那个结果快要瓜熟蒂落。
她当时不想知道的事情,都总有办法找上门。既然已经察觉到问题,就算你逃避,答案也会来找你。
还是那样尖锐一声,命运光临,避无可避。
周序在旁边,他是混血,此刻身体里面的一半中国血脉占据上风,让他动也没动杵在这里等八卦,非常想深刻理解这场戏。
惊讶地挠了挠他那头卷毛,挠来挠去,人像钉在了原地,丝毫没有要避嫌的意思。
梁初灵即使已经猜到,但那一瞬间还是感觉自己耳朵出了点问题。
她看着这个没比自己大很多的女人,张嘴想说话,但脑子里词汇库像被格式化,只剩下:“这真的是……这真的是……”在无限循环,后面就是接不上合适的词。
荒谬如潮,把她淹没。
周序另一半外国血脉此刻英勇地发挥作用。
看着梁初灵卡壳的样子,以为她是震惊到需要援助,贴心地接了一句:“真是不可思议?”
梁初灵扭头看了他一眼:“你滚远一点。”
她又对那个女人说:“那你找我有什么事?”
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虽然她觉得这情况本身就跟正常二字不沾边。
女人像是找到了倾诉对象,语速更快:“我联系不上你爸爸了!突然就找不到人了!电话不接,信息不回。我这都快生了!”她慌得开始走来走去,走得梁初灵都有点害怕,“你爸爸很爱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也总是说这辈子最疼你。来找你肯定有用。你一定能找到他,或者,或者能帮帮我。”
梁初灵听着这话,觉得更荒唐。这种话从眼前这个怀着梁父的孩子的年轻女人嘴里说出来,是尖利的嘲讽。
怎么她爹在外面的情人一旦联系不上他,就跟打卡似的排着队来找她?
她是她爹的失物招领处吗?
而且真是好一套经典逻辑——我不是个好丈夫,但我一定要是个好爸爸。
爱女儿这三个字是块免死金牌,能擦掉他在外面搞出的所有烂摊子。
出轨的男人都喜欢在情人那里扮演一副深情有责任感的父亲形象,既给自己立牌坊,也为将来无法对情人负责提前找好“为了孩子”的借口。
周序在一旁听,冲动的性格有点按捺不住。往前一步,挡在梁初灵侧前方,对着那女人,语气很冲:“你找她有什么用?你找错人了吧!”
女人被周序的态度吓一跳,随即委屈和愤怒涌上来:“我不找她我找谁!我现在谁都找不到了!他就是故意的!之前对我千好万好什么都答应,现在眼看我要生了,怕我逼他离婚,他就躲起来了!”
“他想要孩子,又不想要麻烦!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梁初灵觉得疲惫:“你该回家回家,该去医院做检查就去医院。我也联系不上他。”
“联系不上?”女人脸上的可怜被怒气取代,“你们父女俩联合起来耍我是吧!好!好!我找不到他,我就去你家门口等!大不了一尸两命,我看你们家以后还怎么安生!”她恶狠狠扔下这句话,抱着肚子就往学校外面跑。
梁初灵吓得魂飞魄散!“喂!你站住!”她急忙追上去。
那女人看着笨重,此刻却跑得飞快。
学校小路弯弯绕绕,又正值放学时间,人流混杂,梁初灵追过一个拐角,女人突然发出哀嚎,整个人弓着背蜷缩,再慢慢倒在地上,冷汗涔涔而下。
“你怎么了?!”梁初灵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她,只觉得她身体沉重冰凉。
女人疼得五官扭曲,手抓住梁初灵的胳膊,气息微弱却还在执念:“打电话给你爸爸,叫他来……!”
梁初灵又急又气:“你先保你自己的命吧!我打电话他根本不会接的,他都是骗你的,你还不明白吗!”
这话击垮了女人强撑的精神,她眼睛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你别吓我啊!”梁初灵慌了神,周围开始有人围拢。她赶紧打了急救,报了地址和情况。
救护车呼啸而来,医护人员将昏迷的孕妇抬上车。梁初灵脑子一片空白,跟着跳上了救护车,周序也紧随其后。
医护人员给女人吸氧、监测生命体征,梁初灵身体这才回暖,从六神无主的情况中挣扎出,给李寻打了电话。
李寻最近要录一个节目,昨天彩排到凌晨两三点都还没忙完,这会儿估计还在睡。
“初灵?怎么了?”
“李寻……”梁初灵一听到他的声音,装出来的镇定瓦解,声音颤抖,“出事了,有个孕妇来找我,她突然肚子疼晕过去了,我们在救护车上,去三院,我有点害怕。”
电话那头传来窸窣的起身声,李寻的声音从迷糊沙哑变得清晰冷静:“三院是吗?好,我马上过去。你别怕,跟着医生,我很快就到。”
救护车到达医院,孕妇被推进产房。
梁初灵和周序被留在走廊上,梁初灵腿有些发软,想到女人说的那句一尸两命。
不知过了多久,李寻匆匆赶来,看到并排坐着的梁初灵和周序,真是有点头疼这个组合。
他走到梁初灵面前,将刚在门口买的一杯热豆浆递给她。
梁初灵愣愣接过,温热,温度带来力量,力量给人安心,她准备喝一口压压惊,可手却在抖。刚拿到嘴边,杯子一歪,豆浆泼洒出来,溅了她一手,也弄湿了衣襟。
周序立刻站起来准备叫人来处理。
李寻蹲下身,拿出纸巾替梁初灵擦,他的冷静像一块镇石,稍稳住了梁初灵慌乱的心神。
周序在一旁看着,愤愤踢了一脚旁边的垃圾桶:“这算什么事,那女人脑子有问题吧,来找你有什么用!又不是你搞大她肚子的!”
李寻擦干净梁初灵的手,语气平静:“她敢直接找到学校来,指名道姓找你,肯定是你父亲默许甚至暗示过的。不然她怎么确定能找到你?”
周序一听,更是火冒三丈,口无遮拦骂起来:“我X!你爸还是个东西吗?这种缺德的事也干得出来,简直——”
“周序。”李寻打断他,带着不赞同,“那是梁初灵的爸爸,你放尊重点吧。”
他终究还是保持那份对长辈的基本礼貌,虽然未必看得上梁父的所作所为。
周序被噎,翻了个白眼,但看在梁初灵的面子上,还是闭了嘴。
梁初灵心里乱糟糟的。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拨打了梁父的电话。果然没人接。她气得眼圈发红,也忍不住骂了几句:“王八蛋!”
周序一看梁初灵自己也骂了,立刻觉得找到了同盟,腰杆都挺直了,附和道:“就是!这种王八蛋爹——”李寻一个眼神扫过去,周序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
李寻没再理会周序,转向梁初灵:“这件事,要不要先跟阿姨通个气?”
梁初灵立刻摇头:“不行,我妈身体不好,医生说了围绝经期要特别注意心情,她最近手麻脚麻,失眠也很严重,不能再受刺激了。”
李寻点点头,但还是说:“但是这毕竟是你父母之间的事情,而且,万一你父亲之后用别的方式告诉她,阿姨会更被动。我担心那样会受到更大的刺激。”
周序听完简直要跳起来,指着李寻:“都说了她妈妈身体受不了,你安的什么心啊还非要捅破?这时候不应该帮着瞒着吗?你是不是不嫌事大?”
李寻揉了揉额头,感觉青筋在跳,他耐着性子:“周序,你别吵行不行?”
“听你说话我就来气!”周序梗着脖子。
“那你别听。”李寻淡淡回了一句,周序张着嘴半天没找到词反击。
梁初灵看着两人争吵,心里更乱,但还是坚持自己的决定:“不,不能告诉我妈。至少现在不能。”
李寻看着她紧抿的嘴唇,没有再坚持:“好,我理解,尊重你的决定。”转而提出更实际的建议,“你把梁叔叔的电话报给护士站,让医院直接联系他。如果联系不上,或者对方不管,就让医院报警处理。这不是你能扛下来的事情。”
他看了看时间,对梁初灵说:“这里交给医院吧,我送你回家。你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反而跟着担心。”
梁初灵看了看紧闭的产房门,犹豫地问:“这样行吗?我们就这样走了?”
“行的。医院会处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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