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家风雨：从南洋到新会的根

　　出发前的两天，黎卓远和于素兰几乎没合眼。他们一遍遍地检查行李，生怕落下什么重要的东西，又一遍遍叮嘱孩子们路上要注意安全，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随便离开他们身边。

　　三天后的凌晨，天还没亮，黎卓远和于素兰就带着三个孩子出发了。街上空无一人，只有昏暗的路灯在雨雾中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偶尔能听到巡逻队的脚步声，让人心惊胆战。他们不敢走大路，只能沿着小巷，小心翼翼地朝着雅加达港的方向走。

　　黎卓远则提着帆布包，带着他们加快脚步。雨水打湿了他们的衣服，冰冷的寒意透过布料渗进皮肤，可他们却顾不上冷，只想着快点赶到码头，登上前往中国的船。

　　终于，在凌晨三点左右，他们抵达了雅加达港的三号码头。码头上一片昏暗，只有几盏应急灯亮着，隐约能看到一艘破旧的货船停在岸边，船身上写着“海星号”三个字。码头上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人，都是要去中国的华侨，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疲惫和焦虑。

　　一个穿着黑色外套的男人看到他们，走上前低声问：“是黎卓远先生吗？”黎卓远点了点头，男人继续说：“我是船主的助手，叫阿坤，你们快上船吧，船再过半小时就要开了，别被巡逻队发现。”

　　黎卓远和于素兰连忙带着孩子跟着阿坤登上货船。货船很小，只有两层，底层是货舱，上层是简陋的客舱，其实就是在货舱上方搭了一个简易的棚子，里面铺着几块木板，就算是座位了。客舱里已经挤满了人，大概有五十多个，大多是老人、妇女和孩子，每个人都带着简单的行李，挤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汗水和潮湿的味道。

　　黎卓远和于素兰好不容易在角落找到一个空位，让三个孩子坐下，自己则站在旁边，守护着他们。黎建宁第一次坐这么拥挤的船，有些害怕，紧紧挨着于素兰缩在角落；黎秀雯和黎建明则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人，看到大家都沉默不语，也不敢说话，只能安静地坐着。

　　凌晨四点，货船缓缓驶离码头，朝着广州的方向出发。黎卓远站在船边，看着渐渐远去的雅加达港，心里满是复杂的情绪——这里是他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地方，有他的青春，有他的事业，有他的亲人，如今却要被迫离开，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回来。于素兰走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别难过了，我们很快就能回到中国，回到我们的家乡了。”

　　黎卓远点了点头，擦掉眼角的泪水，看着远方的海平面。他知道，归乡的路注定艰难，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一定能克服一切困难，抵达目的地。

　　货船航行的前几天，还算平静。每天清晨，太阳从海平面升起，金色的阳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格外美丽。客舱里的人们渐渐熟悉起来，偶尔会互相交流几句，分享各自的干粮，气氛也稍微轻松了一些。

　　黎卓远每天都会站在船边，看着大海，心里计算着航行的时间，期待着能早点抵达广州。

　　“海星号”驶出雅加达港的第七天，海面上的风就开始变得不对劲。清晨原本该泛着金光的海平面，被一层灰蒙蒙的雾气笼罩，海风裹着咸湿的气息，比往常凌厉了数倍，吹在人脸上像小刀子割一样疼。卓远站在甲板边缘，扶着锈迹斑斑的栏杆，眉头紧紧锁着——他从小在海边长大，对海的脾气多少有些了解，这样的天气，绝不是好兆头。

　　“爹，风好大，我们回船舱吧。”黎秀雯裹紧了身上的旧外套，走到卓远身边，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发飘。她的头发被海风打乱，几缕碎发贴在脸颊上，眼里满是不安。卓远回头看了看船舱方向，客舱的窗户已经被船员们用木板临时加固过，可从缝隙里还是能看到里面拥挤的人影——五十多个人挤在不到三十平米的空间里，连转身都困难，此刻大多人都沉默地坐着，空气中弥漫着焦虑的气息。

　　“再等等，我看看风向。”卓远没有动，目光依旧盯着远处的海面。雾气越来越浓，远处的海天交界线已经模糊不清，只有偶尔掠过的海鸟，发出几声凄厉的鸣叫，更添了几分压抑。突然，他看到远处的海面上，一道黑色的线正快速向“海星号”逼近，那是海浪形成的水墙，足有两三米高，像一头咆哮的巨兽，随时准备将小船吞噬。

　　“不好！快回船舱！”卓远一把拉住黎秀雯，快步朝着客舱跑去。刚冲进船舱，就听到船员们急促的呼喊声：“所有人抓紧固定物！台风要来了！”话音未落，船身就猛地一震，像是被什么重物撞击，紧接着开始剧烈摇晃，舱内的行李、木箱被甩得四处乱飞，孩子们的哭声、大人的惊叫声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

　　于素兰正抓着黎建宁，坐在角落的木板上，看到卓远和黎秀雯冲进来，连忙伸手抓住他们：“快抓住这个柱子！别被甩出去！”卓远顺势握住船舱中央的铁柱子，将黎秀雯护在身后，黎建明也立刻靠过来，紧紧抓住卓远的衣角，一家人紧紧挤在一起，身体随着船身的摇晃而剧烈摆动。

　　“轰隆——”一声巨响，船舱顶部的一块木板被狂风掀起，冰冷的海水瞬间灌了进来，像瀑布一样浇在众人身上。于素兰下意识地将黎建宁护在怀里，自己的后背却被海水浇透，刺骨的寒意顺着衣服渗进皮肤，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把窗户堵住！快拿木板来！”黎卓远朝着船员们喊道，一边死死抓住柱子，一边观察着船舱内的情况。

　　几个年轻的船员立刻找来备用木板，冒着被甩出船舱的风险，试图将破损的窗户堵住。可风实在太大，木板刚靠近窗户，就被狂风卷走，其中一个船员还差点被带出船舱，幸好被旁边的人及时拉住，才保住性命。海水不断涌入，舱内的积水很快没过脚踝，冰冷的海水里漂浮着杂物、行李，甚至还有人掉落的鞋子，场面混乱不堪。

　　风暴越来越猛烈，船身的摇晃也越来越剧烈，甚至开始出现倾斜，一侧的甲板已经快要贴近海面，海水不断从倾斜的一侧涌入，舱内的积水已经没过膝盖。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孩子，被吓得浑身发抖，哭着说：“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我的孩子还这么小……”她的哭声像一根导火索，点燃了众人的恐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绝望地哭泣，甚至有人想要跳船逃生，被船员们死死拉住。

　　“大家别慌！船还没沉！我们一定能撑过去！”卓远大声喊道，声音虽然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现在我们要团结起来，把积水排出去，加固船舱！只要船还在，我们就有希望！”他的话让混乱的人群稍微安静了一些，大家看着卓远坚定的眼神，心里也燃起了一丝希望。

　　“我来帮忙排水！”黎建明突然开口，他松开卓远的衣角，走到船舱角落，拿起一个破旧的水桶，开始往外舀水。其他几个年轻的华侨也纷纷效仿，有的找水桶，有的找木板，开始帮忙排水、加固船舱。于素兰也没有闲着，她安抚着身边的孩子，给受伤的人递纱布、递水，用温柔的声音安慰着大家：“别害怕，台风很快就会过去，我们很快就能到广州了。”

　　卓远看着眼前的场景，心里满是感慨。在生死关头，这些素不相识的华侨，却能团结在一起，互相帮助，互相支撑。他也拿起一个水桶，加入排水的队伍，冰冷的海水冻得他手指发麻，他看着舱内哭嚎的人群，听着船身断裂的声响，突然觉得手臂发软，之前搬木箱时撞疼的后腰还在隐隐作痛，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金条——那是一家人最后的盘缠，要是船沉了，这些也没用了。他赶紧甩了甩头，不能慌，要是他慌了，这一船人就真的没希望了，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可他却不敢停下——每多排出一桶水，船就多一分希望，大家就多一分活下去的可能。

　　不知过了多久，风暴渐渐减弱，船身的摇晃也慢慢平缓下来。当第一缕阳光透过船舱的缝隙照进来时，众人都忍不住欢呼起来。卓远放下水桶，靠在柱子上，大口喘着粗气，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沾满了海水和泥浆，手臂、后背被杂物划伤，火辣辣地疼，可他却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他们活下来了。

　　于素兰走过来，递给他一块干毛巾：“快擦擦，别感冒了。”卓远接过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海水和汗水，看着于素兰苍白却带着笑容的脸，心里满是温暖。黎秀雯、黎建明和黎建宁也围过来，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喜悦，黎建宁说：“爹，我以后再也不怕台风了，因为有爹在。”

　　卓远摸了摸黎建宁的头，笑着说：“好，以后有爹在，什么都不用怕。”他抬头看向船舱内的众人，大家虽然都疲惫不堪，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伤口，却都露出了笑容。船员走到卓远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黎先生，这次多亏了你，要是没有你，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卓远摇了摇头：“不用谢我，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我们都是华侨，都是一家人，互相帮助是应该的。”他看着舱内的积水，又看了看破损的船舱，心里知道，虽然风暴过去了，但他们面临的困难还没有结束——船舱受损，食物和水也损失了大半，接下来的航行，只会更加艰难。

　　果然，当天下午，众人就面临了新的危机——食物和水不够了。原本准备的干粮，大部分被海水浸湿，无法食用；水也只剩下两水壶，根本不够五十多人分。黎建宁饿得肚子咕咕叫，拉着于素兰的衣角：“娘，我饿，我想吃红薯干。”于素兰摸了摸儿子的头，打开藏干粮的布包，发现最下面的两袋红薯干已经被海水泡胀，捏在手里像湿面团，散发着霉味；她赶紧翻找水壶，却发现其中一个水壶的塞子被晃掉了，里面的水只剩下瓶底的一小口，她倒出来尝了尝，又咸又涩——应该是海水渗了进去。从包里拿出一小块完好的红薯干，递给他：“乖，先吃一点，省着点吃，我们要留到最需要的时候。”

　　卓远看着大家饥饿的样子，心里满是焦急。他召集了几个船员和华侨代表，商量对策：“现在食物和水都不够了，我们必须省着用，每天每个人只能分一小块干粮和一口水。另外，我们可以尝试在海里捕鱼，看看能不能补充一些食物。”大家都同意卓远的提议，船员们立刻准备渔网，开始在船边捕鱼。

　　幸运的是，当天傍晚，船员们捕到了几条小鱼，虽然不多，却能给孩子们补充一点营养。于素兰主动承担起烹饪的任务，在船舱外的小煤炉上，用海水将鱼蒸熟，分给每个孩子一小口。黎建宁吃着鱼肉，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娘，鱼肉真好吃。”于素兰看着儿子的样子，心里既欣慰又心疼——以前在家里，孩子们从来不用为食物发愁，可现在，一口鱼肉都成了奢望。

　　接下来的几天，航行异常艰难。每天每个人只能分到极少的食物和水，大人们都尽量把食物省给孩子，自己则靠喝水、吃一些海草充饥。船舱内的空气越来越污浊，弥漫着汗味、海水味和食物的馊味，很多人都出现了头晕、乏力的症状。

　　卓远每天都站在甲板上，观察着海面，希望能看到船只、岛屿，或者任何能靠近陆地的迹象。黎秀雯和黎建明也越来越懂事，黎秀雯帮着于素兰安抚孩子，黎建明则帮着船员们捕鱼、排水，一家人互相扶持，共同对抗着困难。

　　第十五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在海面上时，黎建明突然指着远处，激动地喊道：“爹！娘！你们看！是陆地！我们看到陆地了！”卓远和于素兰立刻跑到甲板上，顺着黎建明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的海面上，隐约出现了一片陆地的轮廓，虽然模糊，却像一道希望的光，照亮了所有人的眼睛。

　　“是广州！我们到广州了！”船员们也激动地大喊起来，客舱内的人们听到后，纷纷跑到甲板上，看着远处的陆地，眼里满是激动的泪水。卓远紧紧握住于素兰的手，看着身边的三个孩子，又看了看远处的家乡，心里满是感慨。

　　他想起离开中国时，自己还是个14岁的少年，带着对未来的憧憬，登上了前往印尼的船；如今，他已经是61岁的中年人，带着家人，历经艰险，终于回到了这片魂牵梦绕的土地。虽然在印尼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失去了事业、家产，甚至与部分家人分离，但现在，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根，回到了能给他们安稳生活的家乡。

　　“我们到家了。”卓远轻声说，声音带着哽咽。于素兰靠在他身边，眼泪也掉了下来，却带着笑容：“是啊，我们到家了，以后再也不用颠沛流离了。”

　　“海星号”缓缓朝着广州港靠近，岸边的景象越来越清晰，黎卓远走到船边，看着眼前的广州。几十年没见，广州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港口里停泊着许多大船，岸边有很多人在忙碌着，一派繁荣的景象。可黎卓远还是能看到一些熟悉的痕迹——远处的白云山，还是和他小时候记忆中的一样，巍峨壮观；珠江的水，还是那么清澈，缓缓流淌。

　　“这就是中国，这就是广州！”黎卓远的声音带着哽咽，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他离开中国的时候，还是个14岁的少年，如今已经是61岁的中年人，整整四十七年，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回到了这片他魂牵梦绕的土地。

　　于素兰看着眼前的广州，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她虽然从未回过中国，却从小听父母讲中国的故事，如今终于亲眼看到了，心里满是感慨。黎秀雯、黎建明和黎建宁看着眼前陌生的城市，眼里满是好奇和期待——这就是他们的家乡，是他们以后要生活的地方。

　　货船缓缓靠岸，船员们开始组织大家下船。黎卓远和于素兰带着三个孩子，随着人群慢慢走下船。踏上广州的土地，黎卓远的脚步有些踉跄，却异常坚定。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家乡的气息，让他感到无比的亲切和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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