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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方风雨
一月廿三,燕世子府车队在晨雾中驶出京都。
谢桉披着玄狐大氅坐在马车中,望着窗外渐行渐远的城墙。车辙碾过残雪,发出吱呀声响,一如他此刻复杂的心绪。
行至城外三十里处的岔道,车队却缓缓停下。
"世子,"车帘外传来侍卫压低的声音,"前方岔道旁......有人。"
谢桉掀帘望去,只见偏僻的岔道旁,一道石青色身影牵着马立在枯树下。
沈昭珏肩头落满晨霜,一袭石青缂丝常服在荒芜的郊外显得格外寂寥。
他显然已在此等候多时,特意避开了官道上往来的车马。
谢桉下车走近,沈昭珏立即上前,将一个锦囊塞进他手中。触手温润,是去岁他们同游玉泉山时,沈昭珏在摊上看中的那块和田暖玉。
"父亲奉命留守京畿,"沈昭珏声音很轻,目光却紧紧锁着他,"今年将军府要在京中守岁。"
他又从袖中取出一柄乌木短刃,刀柄上刻着精细的云纹——正是他们昔日在国子监时共同设计的图样。
"最近不太平,"沈昭珏将短刃放入他手中,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掌心,"留着防身。"
这个动作很快,却让两人都微微一怔。
"保重。"沈昭珏后退半步,恢复了恰当的距离。石青衣袖在寒风中轻扬,带着清冷的松香。
车队重新启程时,谢桉回头望去。那道石青身影依然立在岔道旁,在朦胧晨雾中渐渐模糊,最终化作天地间一点黯淡的墨痕。
他握紧手中的暖玉和短刃,感受着那份违背旨意、却依然执意相送的暖意。
马车碾过冻土,载着他驶向燕州,驶向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战场。而京都的一切,连同这份不得不隐藏的情谊,都暂时被留在了身后。
二月初一,燕王府车队顶着风雪驶入燕州地界。
才过界碑,便见燕王谢伯岳率领亲兵候在官道旁。老王爷未着王服,只一身玄色常服,霜白的鬓角沾着雪粒,在寒风中纹丝不动。
"父王。"谢桉下车行礼,被燕王一把扶住。
"回来就好。"燕王握着他的手微微发抖,仔细端详着他的面容,"瘦了。"
入城时百姓夹道相迎。谢桉望着街道两旁悬挂的燕字旗,想起此行的缘由——半月前边境急报,北狄频繁扰边,他正是以"协助父王处理军务"为由向朝廷请旨返州。
这个借口恰到好处,既全了朝廷体面,又给了他名正言顺离开京都的契机。
"今晨军报,"燕王在马车中低语,"北狄退兵三百里。"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听说他们在王庭起了内乱。"
谢桉指尖微微一颤,不自觉地抚过袖中那枚玄铁令牌的轮廓。这突如其来的"内乱",未免太过巧合。
王府门前灯火温润,孟夫人牵着谢景暄立在石阶前。七岁的孩子抱着锦缎暖手炉,见到他时眼睛倏地亮起,却又下意识朝孟夫人身后缩了缩。
"兄长……"
景暄小声唤着,从袖中摸出一方素帕递过来。帕角歪歪扭扭绣着只飞燕,翅羽参差,针脚带着孩童特有的稚拙。
孩子声音越来越轻,"这是姨娘教我绣的..."
谢桉接过那方还带着体温的帕子,指尖抚过凌乱的针脚,喉间蓦地发紧。
他望着这孩子怯生生的眉眼,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个连递块帕子都要鼓足勇气的小团子,
与《江山谋》中那个历经满门倾覆、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最终城府深沉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联系起来。
夜风拂过廊下灯笼,在孩童清澈的瞳孔里摇曳出细碎的光。
是夜,王府设了简朴的家宴。谢伯岳破例饮了三杯酒,孟夫人不停往谢桉碗中布菜,连景暄都鼓起勇气坐到了他身边。
"京都..."燕王斟酌着开口。
"父王,"谢桉放下银箸,"此次返州,儿臣正是要借整顿边务之名,重修燕北防务图。太子在朝中步步紧逼,我们在燕州必须早做准备。"
烛火噼啪作响,窗外又开始飘雪。燕王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缓缓点头。
几天后,燕州城便开始了大规模的整军。
谢桉亲自巡视各营,在军械库中随手抽检,发现竟有半数弓弩的弓弦已然腐朽。
他立在演武场上,当着全军的面,将一柄生锈的战刀掷于地上,金石相击之声震彻校场。
"三日之内,所有军械必须查验完毕。"他目光如刀锋般扫过众将,"缺多少,补多少。"
当夜,军需官刘之荣在家中自尽,留下一封认罪书。谢桉看着认罪书上提及的几个京都名字,冷笑一声,将信纸在烛火上点燃。
“父王明鉴,兵部尚书梁士博明面上中立,实为三皇子心腹;而那左侍郎李归,更是东宫安插在兵部的钉子。”
燕王轻叹:"桉儿,朝堂之争..."
"正因如此,才要早做打算。"谢桉展开一幅更大的舆图,"燕州若不能自保,终将成为他人棋子。"
二月末,春寒料峭,谢桉在书房同时收到两封密信。
一封来自京都,沈昭珏在信中细述太子近来频频召见父亲,末尾附了一首小诗:"燕山雪未尽,春色已三分。愿借东风力,送君上青云。"字迹洒脱依旧,却隐约透着担忧。
另一封没有落款,素白笺上只画了支桃花,笔法简练却意境深远。谢桉一眼认出这是裴观野的笔迹,就像那年在他书房,那人随手在书页角落画的墨梅,一样的疏朗风骨。
他将桃花信笺收入檀木匣中,提笔给沈昭珏回信。刚写到"边关一切安好",忽有亲兵疾步来报:边境抓获一队伪装成商队的北狄细作。
谢桉立即搁笔起身,玄色披风在料峭春风中猎猎作响。
"带上来。"
四月中旬,燕州军制改革初见成效。
新募的边军开始轮训,谢桉参照前世所知的特种兵训练之法,制定了严格的操典。
起初那些老将不以为然,直到亲眼见识新军在山地行军中的表现——这些士兵能负重疾行三十里而不乱阵型。
"世子此法甚妙。"参将赵擎由衷赞叹,"若是全军推行..."
"还不够。"谢桉望着校场上操练的士兵,"要建一支真正的铁军,需要三年。"
他转身时,看见孟夫人带着谢景暄站在远处。七岁的小世子抱着本《兵法概要》,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
"兄长,"景暄小声问,"我以后也能带兵吗?"
谢桉弯腰将他抱起:"当然能。不过现在,你要先学好《千字文》。"
夕阳西下,燕州城头第一次升起新制的军旗,赤色旗帜上金线绣着的"燕"字在余晖中熠熠生辉。
三月廿八,国子监的公文送至燕王府:四月初七复学。
彼时谢桉正在校场观看新军演练,接到公文后,他望着远处整齐的方阵沉默片刻。春风掠过他墨色的衣袖,带着边关特有的沙尘气息。
"你要回京都了?"燕王谢伯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复杂。
谢桉转身,看见父亲站在校场的旌旗下。这位大夏唯一的异姓王,曾与当今圣上在潜邸时便是至交。
当年先帝封王时,谁都没想到这份殊荣会成为日后的一道枷锁。
"四月初八开学。"谢桉将公文折好,"儿臣打算初二启程。此次返州整顿军务的借口已用尽,若再滞留,恐惹陛下猜疑。"
谢伯岳望着长子清隽的侧脸,不由想起十年前的往事。那时另一位藩王谋逆,陛下要求各王府送质子入京。
因当年潜邸情义私下传信给他说:"桉儿是你独子,年方十岁,朕准你以病推脱。"
可谢伯岳深知,若真如此,便是让陛下为难。最终,他还是亲自将十岁的谢桉送上了去京都的马车。
这份忠义,陛下始终记在心里,不仅赐下远超规制的世子府,更特许谢桉每年可借故返州数月。
虽然如此,谢伯岳始终还是觉得亏欠了这个儿子,连带着孟夫人和景暄,都对谢桉格外体贴。
"京都不比燕州,万事小心。"谢伯岳拍了拍长子的肩,"陛下虽待你亲厚,但东宫那边..."
"儿臣明白。"谢桉目光沉静,"此次返州虽短,但军制改革已见成效。待儿臣回到京都,正好可以借此向陛下禀报边务整顿的成果,也算是给了朝廷一个交代。"
当夜,谢桉在书房召集众将。杜韬老将军看着案上密密麻麻的军务章程,忧心道:"世子这一去,燕州的军制改革..."
"各项章程都已完善,诸位依计行事便可。"谢桉将一枚虎符交给副将,"若有急务,可直接送往国子监。此次返州虽是以整顿边务为名,但确实让我们抓住了整军的良机。"
四月初一,启程前夜。
谢桉正在整理书卷,谢景暄抱着个锦盒跑来:"兄长,这个给你。"盒中整齐叠放着十余方绣帕,每方都绣着不同的边关景致,"姨娘说京都路远...若是想家了,就看看这些。"
孟夫人轻叩门扉,手中捧着一只紫檀木匣:"这是按古方调制的安神香,京都潮湿,夜里焚香可助安眠。"她取出一个香囊,"里面装了些燕州特产的药草,随身佩戴可防蚊虫。"
谢桉接过木匣,闻到熟悉的草木清香——是孟夫人独门的调香手艺。这位庶母总是这般细心,仿佛要将这些年错过的关爱都补偿给他。
千里之外的京都,夜凉如水。沈昭珏孑立将军府空旷的庭院中,一手按剑,一手指尖斜擎着酒杯,遥遥向北。
细密的冷雨无声浸润着青石板路,唯有袖中那柄同样的乌木短刃,似有灼人的温度,贴着肌肤,滚烫如心。
而在更北方的草原上,一队骑兵正在渡过冰凉刺骨的河流。为首之人勒马回望,风帽下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眸,目光仿佛要穿透千山万水,落在那个正在改变燕州命运的人身上。
四月初四,暮色四合,车队在并州驿馆落脚。
谢桉正在灯下批阅军报,忽闻窗外传来一声闷响。推窗望去,只见一名暗卫倒在院中,胸口插着一支淬毒的弩箭。
"有埋伏!"
几乎同时,数支火箭破空而来,钉在驿馆木门上,瞬间燃起熊熊大火。黑衣刺客从四面屋檐跃下,刀光在月色下泛着幽蓝寒光。
"保护世子!"
燕州侍卫立即结阵迎敌,但刺客身手矫捷,招招致命。为首之人直扑谢桉所在房间,手中长剑如毒蛇出洞。
谢桉侧身避开致命一击,袖中短刃格开第二剑。刀剑相击的火花中,他看清对方衣领上的暗纹——他知道是东宫死士的标志。
"太子就这么迫不及待?"
刺客不语,攻势更猛。这时,驿馆外突然传来密集马蹄声,一队骑兵冲破火海,为首将领高呼:
"并州守军在此!"
刺客见势不妙,立即吹响哨笛撤退。但为时已晚,守军已将驿馆团团围住。
次日清晨,谢桉检视战场。
"共二十三名刺客,全部服毒自尽。"暗卫禀报,"武器都是军制,但抹去了编号。"
谢桉拾起一枚暗器,在指尖转动:"并州守军来得倒是及时。"
"说是巡夜恰好经过。"
"恰好?"谢桉轻笑,"去查查并州都督与东宫的关系。"
副将呈上一块玉佩:"从刺客首领身上找到的。"
玉佩质地普通,但雕刻的云纹让谢桉眼神微凝——这是工部侍郎府上的标记,而工部侍郎,正是三皇子的人。
"有意思。"谢桉收起玉佩,"有人想一石二鸟。"
车队继续前行,这次多了并州守军"护送"。
行至落霞坡,果然又遇关卡。这次守将态度恭敬,查验文书却格外仔细,明显在故意刁难。
"将军,"谢桉忽然开口,"昨日遇刺时,我丢失了一件重要信物。"
守将一愣:"世子说的是..."
"陛下亲赐的金牌。"谢桉目光扫过守将骤变的脸色,"若是找不回来,只怕要惊动御前司了。"
守将冷汗涔涔,立即放行。
待车队远去,暗卫不解:"主子何时丢了金牌?"
"自然没丢。"谢桉把玩着手中的玉佩,"但有人要坐不住了。"
四月初五,车队抵达漳河驿。
驿丞早已候在门外,神色惶恐:"世子恕罪,上房...都被订满了。"
谢桉抬眼望去,驿站内分明空无一人。
"无妨。"他淡淡道,"那就住偏院。"
偏院条件简陋,被褥潮湿,连炭火都是劣质的烟炭。深夜,谢桉正在灯下看书,忽听窗外传来异响。
推窗一看,院中不知何时被撒满了铁蒺藜,马厩里的马匹焦躁不安。
"主子,水井也被投了污物。"暗卫禀报。
谢桉不怒反笑:"这般下作手段,倒像是狗急跳墙。"
他取出那枚玉佩,对暗卫道:"把这个送到三皇子府上,就说...物归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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