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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涌
手术室门顶那盏红灯,像一颗凝固的血滴,悬在幽暗的走廊尽头,散发着不祥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气味,混合着铁锈般的血腥味,以及一种无形的、绷紧得几乎要断裂的张力。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流速,每一秒都粘稠得难以挣脱。顾仰山背靠着冰冷墙壁,双手插在西装裤袋里,看似闭目养神,但每一次手术室内隐约传来的器械碰撞声,每一个靠近走廊入口的、不属于医护的脚步声,都会让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绷紧,闭合的眼皮微不可察地颤动一下。
武田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顾仰山像一尊沉默的雕像,被笼罩在走廊顶部投下的阴影里,唯有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线,泄露出丝毫内心的惊涛骇浪。几个日本宪兵如同黑色的钉子,分散站在走廊两侧,眼神锐利而空洞,机械地扫视着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皮靴偶尔轻磕地面,发出短促而压抑的回响。
“查理先生,李先生情况如何?”武田的声音不算高,但在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点刻意打破某种平衡的意味。
顾仰山缓缓睁开眼,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所有情绪都被完美地封锁在那片平静之下,看不出丝毫波澜。“医生还没出来。”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久未开口的干涩。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武田课长亲自前来,李先生若知道,想必会感念在心。”
这话听着客气,字里行间却藏着一根无形的刺,轻轻扎向对方突如其来的“关切”。武田脸色不变,整了整军装下摆,在顾仰山对面的长椅上坐下,双手按在膝上,姿态标准得如同参加军事会议。“李先生是大日本帝国重要的朋友,更是东园寺大公看重的人,他的安危,我自然挂心。”他话锋一转,目光如同淬了冰的探针,锐利地落在顾仰山身上,试图穿透那层平静的表象,“倒是查理先生,身手如此了得,之前竟未听闻。不知在追随李先生之前,在哪方面高就?”
试探来了,直接而毫不掩饰。顾仰山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无奈:“谈不上高就。乱世求生,些许保命的伎俩罢了。”他稍作停顿,仿佛在回忆,“我的父母是《字林西报》前任主编麦考兰先生家的中餐厨师。麦先生早年……遭遇过几波不太愉快的袭击,所以家里对安全方面比较讲究,我也就跟着学了点皮毛,会些活命手段,登不得大雅之堂。”他抬眼,坦然迎上武田审视的目光,眼神里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对过往艰辛的淡然,“比起武田课长运筹帷幄,掌控大局,我这点为了吃饭而学的本事,实在不值一提。”
武田盯着他,黑色的眼珠里没有任何温度,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真伪,权衡这番话里每一个字的可信度。走廊里只剩下远处隐约的嘈杂和近处令人窒息的寂静在对峙。就在这时,手术室的门“咔哒”一声开了,一名护士匆匆走出,白色的护士服下摆沾着些许暗沉的颜色,口罩上的眼神带着深深的疲惫和紧张。顾仰山立刻站直身体,仿佛被无形的线拉扯。武田也几乎同时起身,动作迅捷而充满压迫感。
“医生,怎么样?”顾仰山抢前一步,语气带着一种精心计算过的、混合着下属的忠诚与朋友关切的急切,既不过火,也不显得冷漠。
“手术完成了,命暂时保住了。”护士语速很快,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沉闷,“但失血过多,伤势太重,还没脱离危险期,需要绝对静养和严密监护。”她快速看了一眼武田和他身后如同雕塑般的宪兵,补充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现在不能探视,需要立刻送进特护病房。”
很快,移动病床被推了出来,轮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单调的滚动声。丁一躺在上面,脸色惨白如纸,双目紧闭,嘴唇干裂毫无血色,身上覆盖着白色的被单,但裸露的脖颈和手臂连接着数条管线和监测仪器,整个人完全依靠那些冰冷的器械维持着微弱的生命体征。顾仰山的手指在身侧微微蜷缩了一下,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随即他跟上移动病床,目光始终胶着在丁一那仿佛一触即碎的脸上,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稳。
武田也跟了上去,他的视线在丁一身上短暂停留,如同确认货物的损伤程度,随即转向顾仰山,那目光深处是审视与算计:“我会加派人手,确保李先生的安全。在他醒来之前,恐怕要委屈查理先生也留在医院了。”
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名为保护,实为软禁与监视,要将所有可能的变数控制在视线之内。
顾仰山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片顺从的平静:“理应如此。有课长的人在此守护,我也更安心。多谢武田课长费心。”他甚至在话语末尾,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意味。
特护病房设在走廊另一端,守卫更加森严,宪兵的人数明显增多,几乎五步一岗。顾仰山被“请”进隔壁一间空置的病房休息,门口同样站着两名持枪的宪兵,如同门神。他靠在窗前,看着楼下医院庭院里在夜色中偶尔走过的模糊人影,路灯在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斑,更远处是城市漆黑沉寂的轮廓。他的眼神深邃,仿佛要将这片沉沉的夜色看穿。
夜深了,医院走廊的灯光为了省电而熄灭了大半,只剩下几盏壁灯散发着昏黄模糊的光晕,将物体的影子拉得长而扭曲。一片死寂中,一阵极轻微的、几乎与远处某间病房传来的微弱呻吟融为一体的摩擦声,从门缝底下传来。那声音细微得如同错觉,但顾仰山眼神骤然一凛,身体瞬间进入警戒状态。他不动声色地走到门边,俯身,像是鞋带松了,指尖快速而精准地从地面上掠过,捡起一个被揉成小团的、带着些许硬度的烟盒锡纸。
整个动作流畅自然,如同只是弯腰整理了一下裤脚,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他回到窗边,借着窗外遥远街灯透进来的一点微弱光晕,侧过身,用身体挡住可能存在的窥视视线,快速展开锡纸。上面用极细的笔划写着几个代号和数字,那是他们紧急情况下使用的密码。意思是——“密码更换确认,渠道安全,静候指令”。
是罗瀚!他果然已经行动了,并且冒着巨大的风险,帮他们确认了丁一用命换来的情报——日军确实因为他们的误导而开始更换密码系统。这意味着,他们精心策划的计划,最关键、最危险的一步已经达成。沉重的压力似乎卸去了一丝,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紧迫感。
顾仰山面无表情地将锡纸重新揉成更紧实的一小团,抬手凑近嘴边,如同吞咽药片一般,将其放入口中,用唾液湿润,然后喉结滚动,强行咽下。粗糙的锡纸边缘划过食道,带来细微而明确的异物感,这感觉并不舒适,却像一剂强心针,让他心中稍定。信息已经收到,痕迹已经抹去。下一步,就是在这铁桶般的监视下,等待,并寻找那一线可能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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