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月

作者:万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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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人


      长公主被霜华扶着走在前头,周望舒便拉着白术上了后面的马车。
      “我阿娘啊就是这样。”周望舒拽了拽头发,把一侧的绢花儿取了下来,凑在鼻尖嗅了嗅,绢花是做的梅花模样,里面的花蕊便也浸了梅香,味道美而不俗。
      马车微微一颠,侧帘被风掀起一角,光辉趁机涌入,不偏不倚地落在周望舒身上。冬日的阳光并不烈,是最温柔的蜜色,将他垂首的侧影勾勒得清晰起来——长睫在眼下投出细密的影,鼻梁挺秀的线条一路滑落,最终没入那朵半开的淡紫色小花。他嗅花的姿态极专注,微微阖眼,唇线无意识地放松,仿佛整个车厢的喧嚣、甚至这世间的纷扰,都在这一嗅之间沉淀、远离。
      白术看得失了神,只恍惚地望着。那光里有微尘轻舞,环绕着周望舒,让他像是坐在一个朦胧的、与世隔绝的光晕里。少年指尖拈着花茎,指节匀称,在逆光中几乎透出白玉般的质感。
      这份过于静谧的美好,带着一种不真切的脆弱感,揪住了白术的心神,让他屏住了呼吸,生怕一丝声响就会打碎这片幻境。他确实想将这一刻凿进记忆深处,不只是用眼睛,恨不得要用上所有的感官,去记住这光,这影,这仿佛凝固了的时间。
      便是这时,马车拐弯。车身倾斜,光影骤然移位。
      白术身形一晃,那着了魔般的凝视被硬生生打断。他猛地收回视线,像是被那突如其来的光线烫了一下,慌忙垂下头。一股热意不受控制地爬上耳根,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安静的厢内显得有些突兀。
      无所适从间,目光慌乱地落回自己腰间那个荷包上。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索,指尖先是触到冰凉的缎面,底下是酥酥软软的香草填料。他用指腹一遍遍描摹着上面的绣纹,指尖传来的细微触感,才让他一点点从方才那片刻失魂的窘迫中,重新落回了这晃晃悠悠的马车现实里。
      “长公主真真是妙人,性格也十分平易近人。”白术拿着腰间的荷包打量着,今日是去赴宴,他也不能搬着青囊,便将常用的几样药瓶塞进了荷包里。
      周望舒打了帘子,从外头端了一盘梅花酥。
      “先吃些。这接风宴得等到晚上了。”周望舒先捻了一块,把剩下的推给了白术。
      白术这才不舍得放开了荷包,捻起一块,味道清香,却丝毫不觉油腻。
      “小侯爷,宴席上都有些什么人啊?”白术刚吃了一块,忽然想起了要紧的事。他此时跟着周望舒进宫,总得熟悉赴宴的人,至少得知道是什么身份,见什么人的面行什么样的礼都是乱不得的。
      周望舒不急不慢地挪到了车厢口,从外头拿了一本小册子递给了白术。这册子他一早就让槐月备下了,只是两个人一直没有到京师,也没派上用场。
      今日这接风宴说得好听是家宴。其实,他们都清楚,宴无好宴。可火药案白术被牵扯进去了,周望舒再藏着掖着也没什么意思,只能把人摆在明面上,明着告诉这群人白术是他的人。但白术不可能和自己一般视若无人,这里是京师,他们要去的地方是皇宫,他们要赴的鸿门宴是皇帝的鸿门宴。
      白术见了册子忙放下糕点,细细看了起来。这小册子看起来是有人专门画的,每个皇子公主甚至亲信大臣的容貌都画在一侧,旁边做了解释,甚至还有这些人的关系。
      简明扼要,看起来十分清晰毫不费力。
      “一般家宴,这些人都是会来的。这可是大好的机会,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有礼的送礼。”周望舒捻了一块塞进了白术嘴里,指了指一侧的大皇子陆渊,“这个人,见到他离得远一点,满肚子都是坏水。”
      “嗯嗯。”白术嘴里有东西,只能动动脑袋,快速咀嚼几下,又翻到了下一页。
      周望舒扫了一眼那张脸,开口道,“这人离远些,睚眦必报,不是好人。”
      白术再次点头,周望舒右手又塞了一块糕点给他,白术原本将要平息的腮帮子又一次鼓了起来。周望舒瞧着他费力地咀嚼着,停了手里的动作,唇角一勾,抬手戳了两下。
      白术嘴里全是糕点,没法出声抗议,只能往后退退,不满地哼唧两声。
      周望舒心情大好,心情大好的小侯爷便多指点了白术两句,“这个家伙,也离远些,除了假装风雅啥也不是。”
      “嗯嗯。嗯——”白术瞪圆了眸子,伸长了脖子,终于把方才那一大口咽了下去。
      周望舒见他双眼泛红,大发慈悲端了一盏茶给他。
      “小侯爷,这个程淼就是白日里那位程郎中么?”
      白术灌了一大口茶,终于缓解了腮帮子的酸楚。现下也有时间算旧账了,他还记得那人百里挑刺时嚣张拨扈的样子,如今想来,那人应该早就留意着自己了。自己初来京师,根本没机会得罪别人,他当时便断定自己与方成宇相识,那便只能是方成宇的对头了。
      周望舒一拍脑门,笑道:“我差点忘了,姓程的这几个,你都避开些。咱们前段时间查的火药案,如果没猜错是张骋那个傻子干的。这得多蠢啊,才会去碰焰硝,作死呢。”
      “他们是亲戚?”白术大概猜出来了,火药案事关重大,若是真的插手了,皇帝不可能饶了他。轻则吃几年牢饭,重了,连大皇子都得小心。
      “还是小白术聪明,张骋的老爹是程淼的舅舅,他们两个狐朋狗友常一块吃酒逛窑子。”周望舒语气里全是鄙夷,仿佛说起这两个人都脏了他的嘴。
      白术听到“逛窑子”三个字顿了一下,问道:“可是游仙窟?”
      周望舒眉头骤然落下,摸着下巴歪着头打量起白术来,忽的开口,“啧,小白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你连游仙窟都去过了?”
      “是、是五殿下带我去的。”白术也不知为何就莫名其妙心虚起来,有些紧张地补了一句,“我、我可什么都没干!真的!”
      见他急得脸有些泛红,周望舒展颜一笑,屈指在他脑门上敲了敲,“老五也不是好东西,别跟他去那些地方。”
      “那地方,难道小侯爷去过?”白术带了几分试探地开口。
      周望舒轻咳了一声,移开了目光,目光触到了小桌上的茶水,倒了一杯,塞给了白术。
      “吃些茶。”
      “哦。”
      白术没再开口,只是捧着茶盏默默地抿着。他也尝不出这茶水是个什么味道,连涩味也尝不出。
      马车很快就到了皇宫,整齐划一的禁军在外侧站岗,又有皇帝身边的近侍带了人,在门口等着。
      “可是让奴婢等到长公主殿下了。”德福笑眯眯地上前几步,旁边跟着的霜华一抬手,让长公主扶着下了马车。
      “德福公公,许久不曾见过了,身子骨可还硬朗?能吃几碗酒?”长公主熟络地与他打着招呼,举止间十分得体,又自带一种皇族的高贵。
      “哎哟,感激长公主挂怀。奴婢今夜可不敢吃酒。还是公主多吃些,陛下特意为殿下准备的美酒。”德福笑着回话,“寻常时候,陛下都不舍得拿出来呢。”
      “陛下近来可好?”
      “这几日,正为火药案费神呢。”德福压低了声音,为长公主提了个醒,又道,“但听闻公主今日到,十分想念,便筹办了家宴。想着让太后也和公主见见。”
      “陛下近日辛苦了,你们在他身边可多多看顾些,冬日里天凉,虽说宫里有地龙,但身上的衣裳手炉,可不能怠慢了。”
      长公主与德福熟络地寒暄了几句,便坐上了小轿让人抬着往后花园去了。
      周望舒本就闲不住,跟霜华简单知会了一声,便一把拉住白术,风风火火地跑开了。
      “小侯爷,您到了皇宫,难道不该先去拜会一下长辈吗?”白术看着周望舒熟稔地带着自己在这四处乱晃,不禁挠了挠头,满脸疑惑地问道。
      周望舒咧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满不在乎地反问:“小侯爷我是什么人?”
      “混世魔王呗。”白术脱口而出。
      “你见过哪个混世魔王还晓得礼义廉耻那一套的?”周望舒挑了挑眉,一脸理所当然。
      白术顿时语塞,竟无言以对。
      周望舒大手一挥,兴致勃勃地说道:“走,本侯爷带你去个绝妙的好地方。”
      “好地方?”白术抬眼,望见眼前“教坊司”三个大字,心中愈发笃定,周望舒平日里没少往游仙窟跑。
      还没等他们走进,便有咿咿呀呀的乐声悠悠传出,羯鼓的声音清脆激昂,与叮咚作响的琵琶声交织在一起,萦绕在耳畔。
      周望舒带着白术,轻巧地绕过一群正在排练的歌女,径直走进了一个小院子。院子尽头连着一间琴房,房门大大敞开着,一阵悠扬的《高山流水》古琴声如潺潺流水般倾泻而出。琴房中端坐着一位娘子,只见她身着翠绿对襟短衫,上面绣满了繁复艳丽的花团,色彩斑斓。她的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只用一根发带松松束着,整个人透着一股别样的魏晋风骨,随性而洒脱,仿佛与这周遭的宫殿楼阁格格不入。白术只一眼,便觉得此女子不该身处此地,她的气质与周围环境显得违和。
      “这位便是苏潋滟,苏娘子。她的琴音那可是世间一绝。”周望舒笑着为白术引荐,而后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她可是我师父为我寻的师娘呢。”
      “前辈。”白术赶忙恭敬地行了一礼。
      苏潋滟瞥了白术一眼,语气淡淡地说道:“我这儿没那么多繁文缛节,既然是这小子带来的人,先坐下吧。”
      周望舒拉着白术,在小几旁坐下。不多时,苏潋滟端了茶过来。
      白术抿了一口,一瞬间,满嘴的苦涩如汹涌的潮水般袭来,逼得眼泪都快夺眶而出。他偷偷用余光扫了一眼周望舒,见对方脸色平静淡然,无奈之下,只能硬着头皮把那口茶咽了下去。
      周望舒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脸上依旧笑意盈盈,讨好道:“好师娘,您可有我师父的下落呀?”
      “呸!谁是你师娘?少在这儿乱攀关系!”苏潋滟毫不客气地啐了他一口,随后自顾自地端起一只鎏金酒壶,仰头往嘴里猛灌起酒来,那豪放的姿态,丝毫不输男子。
      白术有些新奇地看着她,他还从未见过敢这般直接啐周望舒的人,心中不禁暗暗称奇。
      “师娘,好师娘,您就快说说吧。我这儿可有好东西孝敬您呢。”周望舒伸手轻轻拉了下娘子的衣袖,只是用那好听的声音撒着娇。
      苏潋滟又啐了他一口,骂道:“和你那死鬼师父一个德行。吃完赶紧给我滚。我没见过他,要是见着了,老娘非得把他的皮扒下来挂在城门口曝晒个三天三夜,让所有人都知道得罪老娘的下场!还用得着等你来寻?”
      白术听了,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暗道,这得是多大的仇啊!转念一想,在江湖传言里,似乎并没有这段恩怨啊。
      “你小子,看什么看!没见过风姿卓绝的娘子么?”苏潋滟突然扭头,恶狠狠地瞪了白术一眼,吓得白术赶紧低下了头。苏潋滟愣了一下,突然撇开周望舒,几步走到白术跟前。
      白术隐约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心中疑惑,不禁抬头看向苏潋滟。
      “你见过他。”苏潋滟直勾勾地盯着白术,眼神中透着一股让人捉摸不透的神色。
      “啊?谁?”白术有些怀疑今天出门是忘记带脑子了,完全跟不上苏潋滟这跳跃的思维。
      “你也在找他?”苏潋滟微微眯起那双丹凤眼,俯身凑近白术,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犀利得仿佛要把他看穿。
      浓烈的酒气如排山倒海般扑面而来,熏得白术几乎窒息。他按着小几向后仰了仰,隔出了一些距离,脑子在疯狂运转,可就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她到底在说谁。
      “你怎么带了个傻子来?”苏潋滟重新坐回原位,有些嫌弃地开口。
      周望舒的眸光从白术身上收了回来,问道:“您的意思是,小白术也在找我师父?”
      “也许吧。”苏潋滟皱了皱眉,伸手按了按太阳穴,而后食指指向白术,“他身上的味道,有点熟悉。”
      “前辈!”白术被吓得不轻,惊慌失措间,竟打翻了桌上的茶盏,“前辈慎言!前辈的清白要紧。”
      苏潋滟愣了一下,扭头瞧了白术一眼,突然冒出一句:“你不会是他儿子吧?性子像他。可他一个人怎么生孩子?”苏潋滟说着便面色复杂地起了身。
      白术本就惊魂未定,听到这话,更是惊得瞪大了眼睛。
      周望舒瞧了一眼白术的样子,有些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没事,我师娘就是这样的性子。她不吃人。”
      “别给我打掩护,我专门吃人嗜血的。”苏潋滟说着还冲着白术露出个狰狞的鬼笑。
      白术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有些怕她。
      周望舒把腰间的匕首拿了出来按在了小几上。
      “师娘,我在慕吟阁发现了这个。”
      苏潋滟看到玉衡一怔,身上忽的拢上了一层淡淡的忧伤。
      苏潋滟摆了摆手,仰头灌了一口酒,“此恨绵绵无绝期。”
      周望舒没再多言,拉着白术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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