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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之焰·一
1
她以十指为梳,波涛样的长发乖顺地汇流在饱满的头顶。弯下腰,对着车窗玻璃反复摇头查看高马尾的松紧,直到满意才掏出犀牛皮化妆包,抖散粉刷的手势从容优美,像名家作画,画她自己。
最后是奶咖色的香奈儿唇釉,她抿完后嘟起唇,冲车窗“啵”的一声吻。
松晔脑中轰的一下,想起了除夕夜老家暮港的海上烟花。
这是第十七次,她在公司地下车库借别人的车窗补妆。隔着薄薄的单向透视玻璃膜,有人抱臂躺在车后座,也完整观看了十七次美妆直播。
松晔当然不是什么偷窥狂。
他是半年前入职建鸣集团的保安,正经警校毕业,车技又好,所以专为高管停车。近些年集团业绩长虹,在盛城傲视群雄,松晔手里的车钥匙随时都在增重,但他心底却轻飘飘的,像她化妆时抖落的粉,落不到实处。空气中有种暧昧的痒。
地下豪车林立,松晔不明白为何她每回挑中的都是自己的二手代步。这对他带薪偷懒的摸鱼行为简直造成了巨大干扰。那天总务处长叫松晔帮忙筹备尾牙,跨出十六层电梯时她正好从玻璃隔间出来。两人眸光交错,他心里簌簌的粉落地了。
老员工们还粘在藏蓝方格里苦苦挣扎,年纪轻轻的她却拥有了独立明亮的办公室。平时热火朝天地领着一行助理经过,分毫不知收敛为何物。直梯“叮”的一声恭候在她的高跟鞋尖,装满一铁箱的人轰隆隆地朝上平步青云而去。
她身段似水,来去如火,咖啡间毫无意外沸水似地炸开。
“睡出来的本事,威风什么?”
“听说尾牙过后,她还要升。你要是也像她花枝招展没脸没皮,主管们上赶着给你送包送车送前程。”
“什么主管,你知不知道她可是咱们路总的——啊!没长眼睛吗?搬东西不看路啊!”
松晔抱着三箱撞歪的神户矿泉水,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建鸣集团年终尾牙在大厦的露天台上办。洋楼的顶子中式的基,冰裂纹地面撑起歇山顶雅榭亭台,乐坊女子倚坐廊桥笙箫齐奏,彩笼灯影轻描淡扫葡萄美酒夜光杯。仿园林凿成的清池里卧着一丸冷月,很有点对酒当歌的雅意,内里却依旧灯红酒绿。
松晔临时补了侍应生的缺。他的肤色其实有些偏暗,但任谁见了,脑海浮现的第一个词都是明净,乍一看更像是从米其林餐厅借来的外援。他给人斟酒,现场忽然响起歌声,不禁一个失神,手中的罗曼尼康帝就歪了。没料到对方率先赔笑,猛擦衣上污渍,连声说没事。这态度倒和上回在咖啡间里大不相同了,而松晔无心留意。
因为献唱者是她。
她穿一身黑裙,玩骰子垫底,被人起哄。里里外外好几百人,她也不怯,几杯酒入腹,摸到麦克风就上去了,一开口,全场屏息。
那真是一言难尽的难听,同事们都在笑,她也不恼,曲毕又和众人推推闹闹。混乱之中清池忽然炸出水花,惊得几只白鸟扑翅长鸣,那条黑天鹅绒礼裙徒劳地浮沉一阵,才有人尖叫起来,说她不会游泳。
她被救上岸时酒醒得差不多,大家乐子也看得差不多了。路总意味深长地扫来一眼,搂着面色不快的妻子和供应商笑着续起话。
她也望回去,整个人呆呆的,似乎没察觉披在身上的浴巾教人紧了又紧。
参宴者直到凌晨一点才恋恋不舍地散去,车库总算归于岑寂。松晔甩了甩湿漉漉的短发,还未拧动车钥匙,车窗被人轻轻敲开。
“还没来得及谢谢你救了我呢,跑这么快做什么。”她笑眯眯地自窗缝探出一张脸,“平时偷看我化妆,看够了?那你想不想看我卸妆呀!”
松晔紧握方向盘直视前方,仿佛入定,可先前分明擦干的手却又潮了。
“保安小……哦不,或许应该叫你,侦探小哥。”
2
松晔再三表示,一个女孩子晚上到男性家里并不合适。
“那你来我家不就好了?”
那反驳的神态过于理所当然,仿佛只要松晔拒绝,下一刻她就会湿哒哒地满城乱跑。
她拥有很多车,却不会开,所以住处离公司不远。盛城CBD中心区域整租的小两居,光是每月物业费就能啃掉松晔一半薪水。这是同事们嫉妒她的原因。不在于物业费的多少,而是这份物业费其实也不用她自己交。
家装风格是一种奢华的简净,两片墨绿色窗帘夹着躲躲闪闪的星,月光也像束之高阁的银器。家具全套手工定制,过了人手,却没有人气。香氛机吐着扁柏精油的水雾,更添阴冷。她蹬开鞋进屋,翻出一条未剪标牌的浴巾塞到松晔怀里:“礼尚往来。浴室在你右手边,不如进去洗洗?”
这是相当露骨的暗示。松晔却还笔直地栽在玄关,口吻也保持着警校出身的一板一眼:“帮你披的那条浴巾是公司的。”停了停,又补充道,“不要钱。”
“木头成精了吗?你怎么这么傻啊。”
似乎也觉得自己失言,她摆摆手,进了厨房。
流理台和嵌入式家电洁净如新,这当然不是因为主人爱干净。她从来不开灶,连爬满玫瑰的骨瓷茶杯都是翻箱倒柜才找到的。印着西班牙文的浆果茶袋撕开,热水撞出绛紫色的浓香,一阵目眩神迷。松晔没空去腹诽茶叶的保质期,因为她单刀直入地开问:“听说你们这种调查外遇的私家侦探都很挣钱,路太太一个月给你多少?”
松晔低头饮茶,心想下一句她大概要说:我给你两倍,你把那些证据都毁了行不行?
可她却说:“我给你提供证据,事成之后酬金分我一半怎样?”
松晔呛得脸都青了。她笑吟吟地打量他,仿佛恶作剧得逞,却也蛮识趣地揭过此事不提。
等她慢悠悠地卸完妆,从浴室出来时已换上不过膝的睡裙。松晔立刻从沙发里弹起来。她却伸出食指点在他浆得发硬的衬衫上:“行了,都是饮食男女,装什么圣明?你救我,我谢你,天经地义。”
灌足黄汤,又落了水,胃绞痛来得才是天经地义。那点在松晔胸口的指尖忽然电钻似地抖起来,像要旋进人的心里去。松晔喉头一阵发紧,终于反握住她手心。
她醒来是次日黄昏,沾了酒吐秽物的床前毯已被清理,静静挥发着洗衣凝珠微潮的香。毯子四角压着块方桌,上头摆着几件白瓷餐具,分别盛着柠檬泡菜、蛋丁杂拌和芹菜条,没有她讨厌的鱼类,全是最清爽的下粥良配。
松晔站在流理台前,往刚买的保温壶里倒熬好的山药排骨粥,稠稠的香雾虚化了他的轮廓,却仍见稳妥、细心,像乔木一样,从根子里散发着厚重和安宁。
他洗净手,接了个电话,匆忙捡起外套往外走。隔着窄窄的门缝,她忽然叫住他:“松晔。祁松晔。”
那嗓音棉花一样软,却藏着钩子,勾得他掩在外套下的手指微微蜷起来。
“真好,你还是那个样子。”她说。
“但是很可惜,我也还是那个样子。”
3
暮港虽然带个港字,却只是盛城辖下的一个小海镇。
80年代初,投资商们乘着东风热火朝天地涌来开发,后来一朝资金断链,只留下大片烂尾残局。暮港人美梦破碎,该怎么穷还怎么穷,却开始穷得浮躁和不甘心。
松晔初中毕业那年镇里只剩了两所学校,一所是位于老南街的中专,是问题少年的集中营。另一所高中则幸运地得到慈善家的投资,靠近北边新区又临海,是好学生们跨出泥潭的港湾。松晔一直是港湾中的宠儿。
两校相距甚远,但祁母还是时常在自家粥铺门前张望,生怕松晔从另一条路回来。
“那些伢子没人管,把乖学生拐到老南街抢零用钱,坏得很。你每天放学回来那么晚……”母亲唠唠叨叨地抹着围裙,伸手要接松晔的书包。他高出一大截的身子轻轻避过,转手收了客人吃剩的碗筷,在水槽里码得整整齐齐。
隔壁老板娘羡慕得要命:“祁妈妈,听说这次松晔又拿了全额助学金哦!和老祁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聪明安静又能干,真是前世积德嘛。”
祁母既骄傲又惶恐:“哎呀这孩子,我都说了不让他沾手,就是不听!明年就高考了,这要耽误了学习,我怎么和他爸爸交代?”
松晔熟练地刷着碗,蒸腾起来的洗洁精碱性泡沫却泛着酸,能腌眼睛。
祁父生前是暮港镇里的好人,老好人,不爱说话,做的却比谁都多。祁母爱提,邻里街坊也爱,总说他曾给多少镇民主持公道,也敢跟不讲理的恶人讨说法。松晔却并不爱听,因为这些话的结尾通常会伴随一声盖棺定论的叹息,好人不长命。
可是生命的长短是由时间决定吗?
从前每年除夕,父亲都会将松晔抱上肩头去看海上烟花。父亲生得高大,却还要抻臂将他举得再高些。那么高,却那么稳,星辰都仿佛触手可摘。那一刻足够久,那一刻就叫永恒。
同样是孤儿寡母,另一对的境地却大不相同了。
深夜的街道熙熙攘攘地喧哗起来。大家见怪不怪,不看才怪。披头散发的中年妇人举着生锈的鱼鳞刨追打女儿,用地方话凄厉地喊她的名字:“艾窈,艾窈!”听起来像哎哟,哎哟,像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种市侩的疼痛和热闹。
松晔霍然站起,却被母亲拦住。少女赤着足,噔噔跑得飞快,一不留神就无影无踪。妇人坐在地上蹬腿哭到力竭,这才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卤素灯辐射不到的路边,大叶蚁塔后头慢慢挪出一段纤影。腿脚早被叮咬到麻木,始作俑者却还在她头顶嗡嗡地转。苍蝇是小镇燃烧过后的灰烬。她没有挥手,反正赶不走。
松晔放下写作业的笔,祁母看到那焦躁凌乱的字迹,再次低声呵斥:“不准出去!”自己却拿了纸碗,将没卖完的白粥倒进去。端出店门前又止步,拿筷子往玻璃罐里夹出一片沙湾牛乳添进粥里。
艾窈喝得狼吞虎咽。
店铺打了烊,松晔发现艾窈仍站在门前,拧着手不肯走。黑雪纺箍着少女瘦孱孱的肢体,两肩被变形的晾衣架撑出尖角,看上去好似生了对发育不良的恶魔翅膀。
路灯早就熄了,但她眼里还有不可名状的光,像盛满天使挥棒散落的金粉,闪得人心都亮起来。
祁母如临大敌地挥了挥手:“不用谢了丫头,赶紧回家去吧。”
“还有吗?”艾窈讷讷地问。
不提祁母,连松晔都愣住了。
“粥……还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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