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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早些年间,妮薇德接触语言问题时,曾心潮澎湃地相信对话,相信不同声音所带来的平等狂欢。有一项对话原则她记得尤为清晰,那便是亲昵的俯就,缺少这一环节,不同的话语间将无法形成穿插,因而也不可能实现对问题的穿透理解。而借助这样一种梯级的否定之否定,思维和语言才能更为长远。
听起来像是人人都知晓的道理,可却极少得以真正实现。妮薇德相逢过五花八门的语言,也不得不承认它的界限。她没有无聊到随时随地对对方用词进行全方位注解,这也并非日常语言之目的,但她却常常陷入对某个词汇强迫式的琢磨中,仿佛它正遭遇莫大的误解。妮薇德误解过别人,也遭遇过误解,深切体验过“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内涵。然而最痛苦的莫过于澄清的语言,澄清语言有时是早已被判决的嫌疑犯,有时是重新包装的谎言。瞧,就连澄清语言本身都在遭遇无从判断。
妮薇德知道,语言没有尽头,对话便是要去找寻语言的边界。可是她却发现,语言或许已经限定了边界,思维只是在这框边界内打转。当阿德里安和吉尔斯向她抛出“基里斯蒂安永远正确”这项论断时,妮薇德马上意识到基里斯蒂安的依据或许并非他们所说的什么正确,而是某种好的初心或结果,指向那共同的理想目标。正误作为一项极其简单粗暴的判断方式大大简化了中间内涵,因而只能担任专制的口号,这口号也犯了词汇表达的问题,真是讨厌。
同时,吉尔斯向她提出理性问题时言及反噬,妮薇德听得懂他的提醒,实际上,她想的仍是语言,语言的绝境在于它回应问题时被各种视角拖拽得冗长无比却依旧模糊,甚至后一个论断必须时刻不停地反驳自己的前言,应对理性问题时尤其如是,毕竟它的要求正在于此。
于是语言,或称对话,变成了不会终结却又毫无新意的怪圈,它又接连上了妮薇德的痛苦,她变换视角反驳着自己的前言,她又被现实的终极无解拖垮了全部前言。痛苦这个词同样身在这个怪圈,妮薇德的语言本身没有那样贫乏,但她每每思及这些问题时,也只剩“痛苦”一词可言,难不成她还要将这番痛苦用无与伦比的修辞来精心点缀一番吗?
哪怕诸多疑问难解,理性的知识依旧是推动现代发展的源泉,它使得人们除了把握自然外,也能更清晰地认识人类自己,比如心理学的发展让人们意识到孩童的回避和依恋,医学的发展让人们意识到脑组织的损伤病变可能会造成对言语理解的损害,进而形成表达障碍,这一症状叫做失语,与先天的聋哑人又有区别。
一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妮薇德发现自己不能说话了。
基里斯蒂安十分担心她一个人在家,她最近压抑过头了,连他的眼睛也不肯多看。他尝试带她一起出门让她能轻松一些,但终究事与愿违。面对外界所有的绚丽景象她什么都不愿说,反倒涉及工作上的难题能讲些意见,但也充斥着些许混乱。她曾说过中间道路正是如此的,需要进行反复的甄别,于是他问到,难道她所写的小说也涉及中间道路的问题,因而她才面临这般处境吗?
妮薇德突然朝着他露出了久违的确然欢欣,然后轻轻告诉他:“你说对了。”
基里斯蒂安像往常般坐在她身后,将她半围在怀中,看着她较平常要拘谨许多的脸庞,这已经完全超越了她的工作时间。她看似一如既往地平静,但手中却也一直停滞不前,以他对妮薇德的了解,焦虑依旧在她身上蔓延,而他无解。
他陷入了同样的纠结,究竟该不该借用一些当局的消息协调她的注意,还是就这样安静陪在她身边眼见她焦虑难解。他察觉到了可能是她自己不愿平息,所以倾向于选择就这样在她身边。但妮薇德并没有给他贯彻下去的条件,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她便无法说话了。
妮薇德最开始并未反应过来失语会造成的困难,而后她的日常生活开始受到影响,以往简单的交流被处处阻塞,被理解需要耗费数倍的时间。她无法对别人表露此前那些复杂想法,于是只能借助强烈的表情和动作,而妮薇德迅速发现,微笑成为应对各种局面的万能之解,她一旦显现急躁或愠怒的表情,便意味着话语被交付到她口中,然而她无处开口,表情注定只能表现情感,表达不出缤纷缜密的观点。
这般无从解释的境况之下,妮薇德的创作却慢慢变得顺利起来了。或许是面向外界的失语让她不得不安顿下来冷静对待眼前被拆解得杂乱无章的线索,稳步清晰地再次从中确认并拎出了关键,亦或是那些被迫失语说不出的话,剥开了她慎之又慎的纠结。她如此恐惧言语不足或言语简化所带来的误解,然而,哪个时代没有过误解?
一如此前所想,一个歇斯底里的妮薇德与一个缄默不言的妮薇德之间有着千差万别,一个在痛苦中毫无知觉闭口失语的妮薇德和一个质疑语言、不愿表达遭遇误解而失语的妮薇德之间,或许更是千差万别。
她用起了隐喻,神思被触发之际,语言如流水般缓缓呈现。妮薇德曾在别处体味过隐喻之精妙,阿黛尔女士在信手拈来运用的同时赋予了许多意象以新的含义,那同样构成某种重解,妮薇德想做之事与此也有重叠。
但同时她必须舍掉一些东西,一些她无法在交杂混乱梦境的作品之中刻意澄清的理念。但她仍旧试图在不破坏作品流畅的同时给出足够暗示,假若人们真的还需要灵魂,它就应该被发现。
基里斯蒂安近来长久地陪她坐着,近期的新闻上确实不见两派摩擦出浓烈的火药味,按他的说法,实则在底下较劲,都在想办法阻拦对方将固有的优势变为垄断性的资源。这使得基里斯蒂安面对诡异冷静的会议现状直言为何不加强手段防止市场上的绝对垄断,法案若是形同虚设也将影响政府威权。对此两派都表示此事确实需要严肃对待,但规模庞大、利益根深,不是妄想一蹴而就便有成果实现,还需要更多时间进行商议规划。他对此并不意外,妮薇德认为或许根本不用写文章也能知道市场不同经营者的反应,不过她在这段时期内仍是写下了几篇文章,其中便包括这篇,基里斯蒂安则带着与这篇文章同样的思想继续走到了公众面前。
按照当初的约定,妮薇德确实将写好的小说拿给了艾萨克看,艾萨克这才知晓她无法开口的境况,只是看着那些文字,对她说了句“辛苦了”。并且,他带着半忧伤半玩笑的语调告诉她,想必加希亚先生看到她的样子,也不便多添叨扰了。
想来加希亚也是布斯塔格的常客,老实说他与人可以平心静气地聊天,但总归有些难缠,这里只有艾萨克一人,恐怕他近来也没有孤单。
她的作品发表后,比起以往那些关乎理性的文章来要更惹人注目许多,她有时会收到长长的信件,来向她诉说自身的经验。那位钟表制造厂的工人也再次找到了她,告诉她那就是她身在经历、心之所想的东西,她细细地阅读,争取一个字都不漏看,她躺在床上久久地回味,感觉离那救赎就剩下一步之遥。可惜妮薇德无法开口与她进行更多交流,妮薇德是高兴的,而这次无需我的苛责,她的欣喜也变得短暂。
阿德里安在她面前说起身边人对此作品的讨论,他们高呼着“世上没有安眠者”“自由时间是灵魂之居所”“我们需要灵魂”的口号,说那篇小说写满了普通人的辛酸。而他本人则用那兴奋到充满稚气的口吻为她献上祝愿:“它值得一份奖项。”
妮薇德当然知晓阿德里安是充满真诚与欣悦的,然而她却十分惊恐地发现——噢,她当然惊恐,她那份警惕的戒心永远回应狂热颂赞——这一步之遥,或许真的还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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